四十九.謀算

她原本是不想去醫院的。和所有普通人一樣,她對醫院二字心存畏懼,質疑,不憤與厭惡。仿如女子與前夫,一個重情,一個愛利,昔日恩情猶在,卻僅自於長輩們的口耳相傳。而年輕如芳晴,自有獨立的經濟能力起,就不得不爲日後龐大的費用而結蓄。那是贍養費,今天付一點明天付一些,臨到年老色衰,更要傾囊而出以苟全性命。若不如此,不要說生存,她就連再婚的資格都沒有。真是狠心負意的李郎,若真能剛烈如十娘,自能捧着百寶箱去一個安靜的去處-------這纔是事情的真相與關鍵。與性情無關,與財富相攸。沒有能力的閒雜人等只能守着如燈火油般的熬着吧。萬芳晴有氣無力的乾嘔兩聲,被小關虛扶着坐在普內的診室。年輕的小醫生不顧芳晴眼神的暗示,隨隨便便就扔出一句:“查個小便吧。”她自然曉得這是什麼意思,不由得臉紅。想多了是吧?小關稔熟的拿過單子扶她出來說:“是常規檢查,你或許有點貧血。”芳晴輕輕的應了一聲,這纔想起小關的公司是做醫療器械。

早知道就不必爲了撇清自己刻意來醫院這一趟,她這兩年當真是過得太小心了。不過是着涼,回到家矇頭一睡過一晚就什麼事也沒有。現在卻不得不守在長椅深處眼巴巴看小關排隊。隊伍很長,他夾在中間就象是墨色的一點。芳晴毫無所覺面色愉快的向小關虛招一招,是用手,纖長秀美,她花了大力氣保養。爲的不過是如珠珠說的那樣,將來被男人套上戒指時顯得好看些。誰知道她將來會收到什麼樣的?金的銀的銅的,說起來都不如鑽的。芳晴的眼神自小關身上飄開,看門外有救護車嗚嗚的開進來,有無數身穿白色大褂的人搶上去。救死扶傷,端的是好風彩,其實不過只是工作而已。就象婚姻終究只是婚姻,要撇開柴米油鹽,纔會有浪漫的幸福,美好的極致。

這幾句話讓芳晴心裡一陣絮煩。和紅樓夢裡的賈寶玉不一樣,她若煩了,自沒人拿什麼膏拿什麼汁的來哄着她,她還得自個兒解膩。而她唯一的法寶不過只是不想。讀書時不想,是因爲有人肯敷衍她,給她一個精神的小宇宙。但一出社會,宇宙如肥皂泡般碎裂,讓她不得不在跌撞之間找一個新的倚仗。這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因爲有父母在,小孩子便可以在任何時候以父母爲版本,摹擬或是重複他們的生活。

可若一個人對父母心存不敬會怎麼樣?

他(她)看不上他們的過去,對於他們所謂的人生經驗抱有深度的質疑。無論是爲人處事的方式還是對工作未來前途的判定,彼此間都有着深深的鴻溝。這樣的隔膜,不是用一層親情就可以覆蓋,可以遮掩。哪怕事物瑣至牛毛,也能於細微處領察到一個人的背景觀念。可是在歷史與歷史之間沒有橋樑。父輩們所經歷過的全部,不僅不能夠被坦然的說出,更不能在精神上對後輩施以影響,------這是我們曾經走過的彎路-------在這句飽含憤懣的話語的背後,有多少隱藏的不甘與欲罷不能的無奈-------伸手,必被捉!是這樣嗎?算算他們的年紀,在那個年齡段,有多少人是失手於法律!又有多少人是失手於子女!------這是最最沒有出息的一種做法。可是,卻成了同一代人的選擇。不能說人人都如此,也不能說這就是一種最最普遍的社會現象。可是至少在芳晴眼裡,她從未見過,父母子女,能以相濡以沫的心態互相扶持着去經歷歲月:那是歲月,是一個人來到這世上需歷經的時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我們來到這世上,是儘可能的去體驗情感,將歷史綿延祚永,而不是建立豐功偉業將個人榮名流於宇宙------這樣的順應安愜與尊重坦然,她重未見過,或許也永不能見。歷史被斷掉了,長輩們所遺留下來的無非是威名赫赫的詞語。在那些詞語的背後,是整段不曾被梳理過的時光。哲學,人文,那些距離普通人好遠的東西。正以奇特的方式切入生活的每一個層面,關於這,不是現在的芳晴所能理解與表述。應是在另一個故事裡-----當時光流過二十年,她該如何回頭來看,看今日的她,這一點點小小的歡喜:原來她終於學會了駕馭男人!

小關是極體貼的。

體貼到芳晴竟不能忘記他的工作收入與學歷。但多個弟弟又會怎樣,既然哥哥已叫了無數聲,她倒不反感,對一個小孩子施展她的魅力。更何況這是極有趣的過程,纔不過三招兩式,懷山已臉紅如關公,看向芳晴那一雙眼,又是膽怯又是喜歡。

這就是她從前的樣兒!

看到這個,她心裡不免有幾分隱約的鄙薄,是對自己,人要有多傻,纔會真以爲可以憑一己之力看清楚自己在歷史上的位置,內心豐滿的坦然面對人生?萬芳晴噗噗的快活的笑着,多掙錢,享受物質這纔是真的。

她心裡頓時鬆快多了。沒撥電話,倒發了條短信給宜敏。意思無非是你來時我不在,現正忙着,有什麼事咱們抽時間再聊這些閒話。她沒提她生病的事,省得宜敏趕了來瞧。她倒不是不願意有人來陪,只是怕見了面大家不好看。有什麼不好看,呀呸,難道她萬芳晴還有什麼對不起她孫宜敏?就算有,那也應是另一個出來頂缸,憑什麼讓她一個人仟斤重擔馱了走在路上。手機鈴聲一響,芳晴坐在車上腔調正經的回覆公事。小關一直把她送到路口,這才依依不捨的走了。家裡照例是冷鍋冷竈,萬樹德與李明彩正幾天正往外撲了到處看材料,轟轟烈烈的預備裝修。

裝修?錢還不知道從哪裡出呢?萬樹德前幾天嘮嘮叨叨抵着最貴的鋪排,毛估估也要十萬出頭。十萬,又是十萬。第一個十萬是他們掏的老本,芳晴回憶起兩年前父母付錢時的那股子勁,不由得心裡一陣反感。

兩年了,原來過了兩年她仍沒遺忘。

一筆十萬,逼得自己女兒險些賣身。卻原來好端端的就藏在父母的衣箱底處。這誠然是他們的血汗錢,是他們最後安身活命的倚仗。可是有一套舊房,有一筆養老錢,就這麼太太平平的過不好嗎?卻偏偏要上趕着要與這個社會搏一搏,要與人比一比攀一攀。芳晴不曉得父母的做法有出處有來歷有源由有歷史,只當是人性灰暗連自己的子女都不肯放過。她坐在牀邊上,心一下子冷到北極。腦子裡不停的轉,要怎麼才能過得了這一關。錢她現在手上倒真有兩個,但斷不能投給裝修。房價一直在漲,她牢記着李浩勤給她的忠告:盛極必衰。還不如高位時趁機賺一筆,落點實惠在手上。等房價回落,再好好的淘點貨。

這就是她的想法,有人肯不肯聽卻是另外一回事。還好房子是落在她名下,在銀行名單上一力還貸的也是她。這是最後的法子了,萬芳晴吃了感冒藥,無憂無慮的落枕入睡。她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卻在飯菜的香氣裡醒來。“是誰?”她問。除了父母,這世上還能有誰。她一看到這個景象心裡不由得一陣黯然以及微痛。萬樹德看女兒臉色還好,立刻興沖沖拿了一疊資料到芳晴牀頭獻寶給她看。無非是哪家打折哪家質量好,萬芳晴打了個哈欠,爲父親這種不顧女兒體面的做法深感厭煩。要知道她已經是一個成年女人,沒理由要將自己面色邋遢衣冠不整的這一面暴露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而這個人還既不是她丈夫也不是她情人。

“好,都好。”她說。是這三個字背後,是敷衍,是不耐。至於算計,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她已經從舊日的經歷中學乖了,要做一個聰明的女兒,再不會隨隨便便暴露真心。儘管她心裡想的仍舊是父慈子孝和和氣氣渡過人生。但不行,就是不行。在這個時代,除非撈到了,否則,在更多的家庭裡,父母與子女,更象是一對兒在職業場中奮力廝殺的對手。出局者死!但誰願熬到那一日?

一窗暮色。

一家人剛端上碗,屋外就有人尋上來。

“聽說你病了?”宜敏問。

隔着一張桌子,芳晴有氣無力的微笑着,示意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