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從門隅飛來
大地已染新綠
我與伊人相見
身心俱都舒暢
——六世活佛羅桑仁欽·倉央嘉措
明妃是密乘活佛之妻,但在戒律森嚴的格魯派中已成虛設,一生與活佛之間敬如賓主。女子一旦接受了明妃加持,除非她自願還俗,任何人不得干擾她的梵行,否則將會永墮無間地獄。
仁珍翁姆一入藏便被藏王供奉進宮,目的是利用活佛的勢力對其加以庇護,其實大家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倘若失去了這個強大的保護/傘,勢單力孤的她必將成爲藏蒙貴族們爭相欺辱的對象,只有年少的仁珍翁姆對這件事的認識還很模糊。
所以於情於理,她都該早些覲見活佛的,這一年多來,她那愛答不理的態度已稱得上十分不敬了,可是倉央嘉措每每想到那一盆綠植就忍不住對這位心地純良的姑娘產生惻隱之情,可惜倉央嘉措無處得知給她出主意的另有其人。
活佛將與明妃在寺廟中最大的一間精舍裡會面,陸續要來覲見的人在幔帳外面稍候。仁珍翁姆是一個性格突出的女孩子,在蒙古做格格時就不喜蒙妝,只熱衷於追風漢服,以江南美女的形象示人是她最爲自豪的事情,可是布達拉宮裡沒有會化漢妝的人,對她來說,漢妝畢竟難化了些,所以才鬧出臨上轎現扎耳朵眼兒的那一出來。
自信滿滿地被喇嘛引入富麗堂皇的精舍,學着漢女羞怯的樣子叩拜完畢,本以爲能夠以驚人的美貌動搖活佛一顆梵心的她卻在擡眉凝眸的一剎那被龍紋寶座上的活佛懾了個呆若木雞。
他那雙如工筆彩畫的眉眼透射着青蓮花在夜晚散發的幽暗光輝,令人癡迷、狂熱、甚至於歇斯底里——仁珍翁姆並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子,沙俄的年輕王爵、不丹的狷狂宗室,她哪個不曾見過,但她認爲都不及漢族的男子好看,今日一見倉央嘉措,什麼衛玠、什麼子都……昔日那些被她歷歷盡數的美男子在這尊活佛面前都顯得太過甜膩溫吞且柔弱單薄了——才知道縱然用一千篇華章也無法讚美的這種曠世稀有的美貌原來並不在世俗紅塵之中。
而心地不清淨的人一見到他就會立時斷了梵根、起了貪念,七情六慾頓時從心底升起,產生許多非分之想,同時又會因這份非分之想而痛苦、幻滅。從另一種意義上說,美麗也是佛祖教化衆生的法門,所以沒有人見到他不認爲是久別重逢,然而他的美卻是不可得的,正如十法界的性空本寂。
倘若他可以成爲求愛的對象,那麼無數少女早已把心掏出來給他了,何須等到現在?
仁珍翁姆今日此來原是被逼無奈,哪裡想到會對倉央嘉措一見鍾情,說是一見鍾情並不貼切,應當說是被他勾了魂,她那癡愣愣的眼神令她自己都感到羞愧難當,可就是沒有辦法把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回想起以往對他的種種不恭之舉,悔得都快要掉淚。從今以後不要再以爲佛門裡沒有你追求的東西,要相信“佛氏門中有求必應”這句話,佛祖能給你堪破宇宙一切真相的金剛智慧,區區一個情郎又何足掛齒,怕只怕你所能受用的部分太少,執著於相。
短暫的會面後仁珍翁姆丟了魂似的從精舍中走出來,迎頭撞上恭候在外的拉桑汗,竟然把禮節的事全部忘諸於腦後,她自己倒沒在意,卻惹得拉桑汗怒氣填胸。
蒙古和碩特部曾因擁護黃教有功,擁兵自重、雄踞一方,野心常常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處處與藏王唱反調,藏蒙兩軍關係火藥味越來越濃,任何一點小摩擦都可能會挑起戰火,所以說,寧可得罪一百回法王蓮座也不要得罪這位蒙古大汗,可是氣惱的拉桑汗打量着仁珍翁姆的背影,回想起她那傾城一瞥,居然一聲不吭地冰釋前嫌了。
仁珍翁姆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快速地回到休歇的地方,四處尋找明心不見其人,她只能呆愣愣地坐在房舍中,眼前和腦子裡全都是倉央嘉措的影子。
在寺廟的另一間房舍內,藏王桑傑嘉措問道:“你知道蓮座蓄髮到底是爲了誰嗎?”
明心連忙道:“回第司的話,今日格格與蓮座是頭一回見面,應該不是爲了格格。”
藏王有些意外,滿手的寶石戒指被忽然攥緊的五指磕出清脆的細響,許久他又問:“仁珍翁姆這段時間有沒有什麼可疑的舉動?”
“沒有。”
藏王道:“她有沒有想要還俗的打算?”
明心道:“回稟第司,格格一心一意禮佛,並沒有還俗的念頭。”
藏王看了看她:“哦?你就這麼有把握嗎?”
明心低頭道:“格格若是現在就想還俗,第司如何安置她?”
藏王笑了笑:“她的身份太尊貴了,我沒有法子安置她,正因爲如此,我要你把她好好地哄在閨閣中,過兩年形勢一定會有變化的,到時候也許可以給她找個好歸宿,你也就能隨着她嫁過去了,在此之前不要出什麼叉子,否則你也難有出頭之日。”
明心道:“奴婢並不想隨格格一起出嫁,請第司找別人做這件事吧。”
“哈哈哈……”藏王大笑着起身,走到門口忽然收住笑聲,嚴苛地說:“你再說一次這種話,我可就不容你了。”
明心知道自己和仁珍翁姆不過都是藏王手中的小小棋子,只有政治上需要聯姻的時候纔有用,至於什麼情況下會聯姻那就不一定了,不打仗時可以聯姻,打起仗來也可以聯姻,但是不論打不打仗,聯姻的結果都是男人的獲利和女人的悲劇。
明心回到仁珍翁姆休歇的房舍,見她一個人坐在那裡想入非非,圓潤的臉頰上浮現一層淡淡的紅暈,春心蕩漾的少女就像三月的杏樹四月的桃花五月的梅子六月的石榴那般萌動可人。明心雙手託着一盤香甜的人蔘果走進來,在仁珍翁姆面前故意晃了晃:“格格,格格!”
仁珍翁姆驚醒,連忙用小手捋着胸口道:“呀,姐姐,是你呀!你去哪兒了?”
“是我呀,不是我會是誰?”明心喜笑顏開地把人蔘果放在桌上,解釋道:“這不,跟寺院的老喇嘛們說了一會兒話,他們就舍了我許多好吃的,我挑最好的端來孝敬格格。”
仁珍翁姆並不看那些果子,只把水靈靈的眼睛瞟着道場的方向,說:“我剛剛見到蓮座了……”
“見了?見了就好,省得他派人來催,咱們好在這後院裡安生地玩一會兒。”明心用銀籤子紮起一顆人蔘果喂進仁珍翁姆的嘴裡:“好吃嗎?”
仁珍翁姆咬了一口,食不甘味,好像咬了一塊兒象膠皮,神思久久流連在那座精舍的屋樑上。
“格格,格格,格格……”明心搓了搓她那雙凍得發紅的小手,出去把手爐添上滿滿一爐的炭火,擦淨,放在她的手中:“格格。”
仁珍翁姆忽然回過神來,興味盎然地說:“姐姐,咱們去前面精舍裡看看吧?”
“看什麼?”
“看看蓮座這會兒在幹什麼。”
明心撲哧一聲樂了:“格格,你怎麼關心起他來啦?他還能幹什麼,往那兒一坐比佛像還呆,有什麼好看的?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仁珍翁姆知道明心這是故意捉弄自己,臉上的紅暈越發明顯了:“噯呀,誰說我要去看他,我是想去聽法會,好不容易到寺裡來了總得結結佛緣。”
明心笑着點了點頭,把剩下的一半兒人蔘果喂進她嘴裡:“這佛祖呀從一年前就巴眼望眼地想要跟格格結個緣,從春盼到夏,從夏盼到秋,格格總是推三推四的,佛祖也不曉得自己哪輩子得罪了這位明妃娘娘,左一封詩帖,右一封書簡,就像往大海里投石子,連個水花都看不見,把他老人家愁得呀……”
仁珍翁姆推了她一把,羞臊地扭着身子:“噯呀別說啦!我不去了!”
明心一本正經地說:“格格快去吧,千萬別叫奴婢幾句話把格格的佛緣阻斷了。”
仁珍翁姆半激不惱地起身走進內室生氣去了。明心在外面暗自好笑了一回。
過了一會兒,她走進去,坐在仁珍翁姆的身邊,婉言勸道:“格格,法會上人多眼雜,格格去而復返,豈能不讓有心之人看在眼裡?格格若想和蓮座請教經論,回宮之後機會不多得是嗎,何必在這個地方出來進去的。”
仁珍翁姆最是心思穎慧的姑娘,將這席話一聽就領會了,小脾氣刷地一下就沒了,回過頭來抓住明心的手:“我的好姐姐,都虧了你想得周到,我真是沒頭腦,你莫怪,以後多教教我,我可要好好跟姐姐學爲人處世的道理。”
明心也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心裡想:我若是你,我也會不顧一切地愛上他,可我沒有那種資格。當一個人面對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自然而然就懂得如何冷靜地處理。
她們手拉手,臉對臉,仁珍翁姆的笑靨充滿了爛漫的遐想,明心的笑容裡充滿了卑下的謙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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