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
我先前交給武啓封的那一包定金,不僅連同荷包一起原原本本地回到了我面前,更是還多出了不少銀子。
“做得不錯。”我將本該給菜農的那一部分定金,外加一錠金子全部退還了回去,“這錠金子賞你了。”
“謝謝老夫人。”農人見我這般大方,立即跪地磕頭,一番千恩萬謝。
我聽着夫人前面的那個“老”字,面上喜怒不顯,但餘光卻是下意識瞥了眼身旁正在幫我沏茶的俊美男人。
“你先退下吧。”竇元良揮手,讓這個表面上與竇家沒有絲毫關係的菜農,直接退下。
而後,他在轉向我時,面上神情瞬間柔和了下來,“以後,這些操勞傷神的事,您交給竇伯或者林掌櫃去做,若是實在不放心,交由我親自來做,也沒什麼。”
我這個自幼憊懶慣了的人,若不是還分不清面前男人究竟是敵是友,哪裡還用他如此多番提醒,早就當起甩手掌櫃的了。
竇元良走到我身後,擡手在我那一頭遍佈華髮的額頭兩側,輕輕按捏着。
“大夫昨日剛說過,您現在不宜思慮過多。”男人說話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令人只覺安神、好聽。
只是,口中言語,我卻不甚喜歡。
“你是不是伺候人上癮?”我緩緩閉上了眼睛,享受着身後男人堪比專業技師水準的按摩手法,但我的嘴巴卻是有着它自己的想法,絲毫不受控制說道:“再說了,多動腦也能預防老年癡呆。”
若真是如原主那般癡傻半生,臨終還被不孝的二兒子二兒媳婦一家百般算計,那樣的活法,纔是生不如死。
“您怎麼說都對。”身後的男人像是無奈,又帶着幾分寵溺地輕嘆了一口氣,笑道:“我呀,就是伺候您上癮了。”
說話時,他那雙白玉一般好顏色的雙手,緩緩放到了我痠疼的肩頸上,力道適中地繼續按捏。
我現在使用着的這一具年近八旬、體弱多病的身體,若不是我尋常用空間中的各種藥物吊着,恐怕早已魂歸故里。
因而,平時腰痠腿疼、四肢無力、頭昏腦漲的小毛病,倒是從沒少過。
好在我畢竟也是經歷過殘酷戰場的異能者,這點兒病痛,我忍忍也就過去了。
“你的手法,越來越好了。”我擡手順勢從一旁的果盤中,拿起一顆今早剛摘的青棗。
咬下一口,便覺清脆多汁口感不錯,我用口中已經掉了大半的牙齒,緩慢咬着手中青棗,好半天才吃下了一顆,繼而又特意拿起盤中唯一一顆尚未成熟的棗子。
咬了一口,果然很是酸澀,我便假模假樣地故作順手地將棗子送到了一旁。
這些日子以來,爲了能將今天這一幕做得看起來理所當然,我可是下意識練過不少次的了。
甚至,我一度都覺得,即便我此刻將一顆毒藥送到身後男人嘴邊,他也會習慣性順勢咬上一口。
果然,身後的男人沒讓我失望,他習慣性彎下了身子,直接就着我的手,將剩下的大半顆青棗,緩緩啃咬、吞嚥入腹。
雖然,我知道身後男人是有意如此,但當我捻動着被他溫熱脣畔觸碰過的指尖時,心中仍舊彷彿有一絲兒電流劃過。
不知是爲了平復心情,還是我當真等這一刻等得太過着急,我的手指忍不住輕敲着身側太師椅扶手,心中默唸着時間。
三。
二。
一。
“小心……”竇元良彷彿突然感覺大腦有些昏沉,腳步也變得虛浮了起來,他下意識伸手想將我護在懷中。
但,他全身上下早已變得綿軟無力,那一雙手剛觸碰到我此時蒼老的臉頰,便直接重重摔倒在地。
我看着面前昏迷不醒的男人,擡手掐着他的脖子,仔細端詳着面前這張俊美的面容。
曾經有無數次,我都幻想過,就這般將眼前的男人直接了結。
可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衝動。
我鬆開了緊攥着他修長脖頸的手,將自己的識海,再度與他的神識相連接。
眼前場景霎時斗轉星移,劇烈翻轉,我的腦袋上突然傳來了陣陣火辣的絞痛,險些讓我也直接昏厥了過去。
良久,我才堪堪適應了此時身體的環境。
隨着這具身體原主雙眸的緩緩睜開,師父柳白卿那一張面目猙獰的臉,以及血肉模糊的倒掛身體,便赫然出現在了我面前。
我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周圍彷彿帶着濃重鐵鏽腥味的血液,瀰漫在空氣之中。
“說不說?”我聽着蕭亞的沙啞聲音中,也帶着一絲痛苦,許是因爲他身上也有傷的緣故。
這個曾被我放在心中的男人,他的名字是師父柳白卿親自取得,我父親還專程在聯邦大陸的會議上,當衆將這一名字賜給了他。
這是不是榮寵我不知道,但卻能看出兩位老人對他的重視。
“殺……了……他們……就……能……永絕後患。”我師父柳白卿的聲音,極度虛弱,但語氣中反而帶着一絲近乎詭異的興奮,“蕭亞,你……敢嗎?”
我對師父這斷斷續續又莫名其妙的一番話,產生了一股兒不好的預感。
蕭亞手中滿是鮮血的刀子,極爲緩慢地挑斷了師父柳白卿的右手手筋。
空蕩的地下室中,瀕臨死亡、極度虛弱的師父,連最終的痛苦哀號,都聲若遊絲。
我的大腦霎時一片混亂,我不明白往日情同父子的蕭亞與師父,爲何會到了今天這般地步。
更不明白,在我深入妖獸大軍腹地、重傷昏迷的那三天裡,趕往前線支援我的蕭亞,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纔會讓他的性情,突然之間變得如此狠辣、殘暴。
而此時,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蕭亞將手中的刀,移向了師父的左手手腕,心口說不出的憋悶與壓抑,彷彿下一刻便能直接將我撕裂一般的煎熬。
蕭亞喑啞的聲音中,滿是抑制不住地憤怒,“所以,你也是這麼對待她的嗎?”
可回覆師兄的,除卻周圍的迴音,再無其他。
因爲,柳白卿在折磨之中,昏死了過去。
蕭亞用衣袖,將手中那把刀擦拭乾淨後,我就透過了刀身上的反光,看清了他憔悴的面容與充血的眼睛,他的樣子看起來十分虛弱,像是剛受過重傷一般。
可,在聯邦大陸,能有誰能讓蕭亞遭受這般重創?
“輕舟……”在蕭亞開口的瞬間,我的心沒來由一緊,原以爲是被他發現了我的存在,卻聽他又繼續道,“狗哥一定會,找到你的。”
我心中那點兒對探查真相莫名的焦灼感,越發讓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往一個從不願相信的方向迅速遊走。
蕭亞如此對待師父柳白卿,難道是爲了救我?
就在我內心思緒翻涌之時,蕭亞已經將自己的精神力,強行輸送到了師父周身,讓他悠悠轉醒。
“你再不說,我不介意,用你柳白卿全族人的命,來爲輕舟陪葬!”這一次,蕭亞的聲音之中,滿是凜冽肅殺之意。
“哈哈哈哈……”而剛剛甦醒的柳白卿,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笑着笑着便開始猛咳了起來,“全族?哈哈哈哈……”
“妖獸就是妖獸!永遠都是養不活的白眼狼!君風是這樣,你蕭亞也是這樣!”師父柳白卿的聲音中滿是嘲諷。
我的腦中,莫名浮現出君風大師兄,那一雙滿含悲憫的眼睛。
“可輕舟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做!”蕭亞一把掐住了柳白卿的脖子,憤怒的情緒遍佈全身。
“輕舟她不知道,那三十年前,我的妻子兒子,他們又知道什麼?做了什麼?爲何要讓他們慘死在由你們這些異能人所轉化的妖獸手中?”柳白卿像是突然被踩中了痛腳一般,吼了起來。
異能人……所轉化的妖獸?!
這簡短的一句話,卻讓我的心,像是滾刀肉一般,瞬間百孔千瘡。
難道說,我曾在戰場上拼死斬殺的那些妖獸中,很可能有自己從小朝夕相伴、一同修習的同門師兄弟?
君風大師兄他也……
雖然,我小時候也曾問過師兄蕭亞類似的問題,但當真相真的擺在我眼前時,我的內心還是很難相信,也很難接受。
更無法面對,自己這個異能人,以後也會變成自己從小便視爲仇敵的妖獸。
“當初,在我發現了異能人在某些特定條件下,便會轉變成妖獸時,我才主動向聯邦城主提出,由我來教導那些身懷絕技的異能人。”
“然後,引導他們一個個地進入後山,吃下能誘導他們逐漸變爲妖獸的靈果,而後,趁他們剛變成妖獸、大腦之中尚且還有理智的時候,將他們直接推入山崖,掉到禁地之中,在不明原因的惶恐、飢餓、蛇鼠蟲蟻的萬般啃食之下痛苦掙扎。”
“然後,再由我來親自將這一切的秘密,告訴他們。”
“蕭亞,你知不知道,每當我看着他們那衣服不可置信的模樣,心裡都有多開心?”
“我那喪命於妖獸口中的妻兒,應該也會如我一般開心!”
柳白卿的那番話,如洪水猛獸一般,直接吞噬掉了我全部的感知與腦中的思緒。
彷彿,我掉進了一片空無混沌中,外界的一切,都再也與我無關。
“哈哈哈哈……蕭亞,我的今日,便是你的將來!”柳白卿將先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他的聲音之中,仍舊透露着難以言說的興奮快感,“阻止異能人變成妖獸的方法,我告訴你了,可你敢對聯邦所有的異能者使用嗎?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