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源跪坐在几案前批奏章, 朱顏盤腿坐在不遠處的絨毯上烤火,她盯着火爐心思卻不在火爐上。
“只記得很內疚,其它的事卻記不清了。”
聲音不很大, 李長源卻聽見了, 他眼睛盯着奏章, 握毛筆的手也沒停, 嘴裡卻接道“甚好!”
“什麼意思?”朱顏坐直了身子望着他道“我跟他難道有什麼過去?”
“當然沒有, 你們只是普通朋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關係”李長源把毛筆往硯臺上一丟望着她道“你這個女人在夫君面前談其他男人,像話嗎?”
“什麼亂七八糟的啊”朱顏不耐煩的白了他一眼。
“我說你爲啥就記得他不記得我了呢?”
啊, 原來是糾結這事呢,難怪一晚上陰陽怪氣的不停找茬, 嫌奴婢端來的水涼, 嫌黃門走路的聲音大, 既然摸到了他的脈,朱顏可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就是啊, 我也一直很懷疑跟你的關係,若果如你所說那般親密爲啥我都沒印象了呢?大概是覺得不重要吧,以前的你肯定是自作多情了。”
“去睡覺,趕快去睡覺,別在我眼前晃, 沒看見我有這麼多奏摺要批嗎?”
“你這人怎麼這麼幼稚, 明明是你每天逼我坐在這的。”
朱顏白了他一眼, 走回自己的寢室, 雖然不敢打他罵他, 可心裡都已結結實實的做了一遍。
寒冬臘月僕人把火爐燒的很旺,朱顏半夜被渴醒, 沙啞着嗓子喊着要喝水,服侍的黃門趕忙起身卻被李長源制止了,他把毛筆一丟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朱顏喝水的時候發現是李長源,竟一點也不驚慌,大口大口的喝水,喝完了說一聲去吧便又倒頭去睡,連句謝謝也沒有,相當的理所當然。
李長源拿着空杯子坐在牀頭,盯着她的睡臉看了好一會兒才又踱回几旁批奏章。
朱顏整天呆在宮裡實在百無聊賴,她想出宮把益州景色美麗的地方都逛一遍可李長源不答應,朱顏氣鼓鼓的整晚不理他,他只好做出妥協說過陣子閒下來親自陪她去,可朱顏並不買賬非要現在去。
“去也行,就在京城周邊逛逛,不能超過七天。”
“沒問題”朱顏一口答應,心裡想的卻是反正出去了你就管不着了,愛去哪去哪,愛玩幾天就幾天。
上路時朱顏才發現自己想的太簡單了,李長源給她安排了十幾個虎豹騎的精銳,寸步不離,不管耍什麼小伎倆都會被識破,根本甩不掉,時間到了便被帶回了皇宮。
朱顏簡直氣炸了,覺得自己一點自由也沒有,李長源送她一隻小藍貓解悶,她把它扔的遠遠的,李長源只好每天照顧它。
冷戰了好幾天,消息就傳到了永安宮,老太后派人把他兩都叫過去了,有意做和事佬,一家三口一起包餃子。
老太后讓他兩一起和麪,結果他兩便一聲不響的和麪,毫無交流。
李長源跑去剁陷,朱顏擀麪皮,老太后不聲不響的朝李長源眨眨眼,他眼中立刻閃現了領悟的意思,把手握在一起嗷了一聲。
“哎呀,壞了,切到手了。”
朱顏趕緊放下擀麪杖衝了過去,撥開雙手發現一點傷也沒有。
“別生氣了”李長源可憐巴巴的望着她。
“討厭死了”朱顏道,推了他一把,算是冰釋前嫌了。
兩人臨走時,老太后讓人拿來了一個包裹,朱顏解開一看裡面全是藥材。
“沒人生病啊?”朱顏不明就裡,李長源卻捂着嘴笑。
“傻丫頭,這是補藥,把身子不好,我也好早點抱孫子呀”
朱顏一聽,臉頓時紅到了脖頸。
“真的要跟奶奶解釋清楚了,她誤會了,以後會失望的。”回到永安宮後,朱顏道。
“怕她失望你就努力啊。”
“努力個屁啊,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我是個人質,人質啊”朱顏說着就伸出拳頭去捶李長源,沒想到他朝後一讓仰面躺到在地,朱顏沒剎住便撲在了他身上。
“你故意的”說完朱顏想抽身回來,卻發現腰被李長源緊緊的摟住了。
“要不就將計就計吧。”
“咱兩的感情可還沒到那一步呢,還得培養。”
“培養,在我這早就滿了,只差最後一步了。”
“那是你的事。”朱顏用力掙脫開來。
晚上躺在牀上,臉還是熱熱的,剛纔的那幕實在太似曾相識了,往昔的記憶彷彿觸手可及。
春光明媚,天高雲淡,微風拂過臉面既輕柔又舒服,幾十個身手矯健的少年縱馬在樹林荒原上奔弛包抄,驅趕黃羊和兔子。朱顏身穿胡服,騎着棗紅色小馬在田野裡飛速奔弛,她不願意像其他姑娘那樣待在營地裡,即使這樣會招來很多閒言碎語和白眼,宋雲旗騎着一匹蒙古馬不離她左右,莊穆羽一手拽着馬繮繩一手架着兇猛的訓鷹,李陵騎着馬從她身邊呼嘯而過,馬背上還趴着一隻巨大的猞猁,曾修能的騎術比其他少年都好,跑在隊伍的最前面身後跟着他的獵狗。僕人們也騎着馬緊跟着主人,敲鑼打鼓驅趕着野物,間雜其間的還有獵豹和高鼻深目的西域豹奴,空中幾聲清戾,三五隻鷂飛過頭頂,爭着去捕捉躲在樹梢的小鳥,這便是一年一度春獵的氣氛了。
黃羊野兔獐子狐狸都被趕進了一個長滿青草的山谷裡,少年們都圍在谷邊往裡放箭,箭矢如雨,野物們應聲倒地,忽然一頭鹿發瘋似的冒着瘋狂的箭雨衝向朱顏,野生動物的求生本能銳不可當,兇悍的鹿角直直刺來,宋雲旗嚇呆了,驚慌失措的呼喊救命,可大家都熱火朝天的射獵物沒人注意到這裡的情形,朱顏以爲自己必死無疑了,就在這時一支羽箭帶着風聲飛過來直直的射穿了鹿的腦袋,鹿哀鳴一聲轟然倒地。
朱顏驚駭的轉過臉纔看見不遠處握着黑漆描金角弓的李長源,探花宴之後他便做上了長安北部尉,留在了京城。
“謝謝。”
“救命之恩可不是一聲謝謝就能報答的哦。”
“那你想怎樣?”
“來日方長,慢慢報吧。”李長源幸災樂禍的打馬離去。
婚期本應該是男方定的,但宋雲旗怕惹朱顏不高興就先讓朱安來徵求她的意見,自冷靜下來後朱顏就無比悔恨自己的輕率決定,心裡巴不得把婚期定在一萬年之後呢!
“過陣子再說”她含含糊糊的回了她爹。
半個月後他爹又提起這事,朱顏知道肯定是宋雲旗又向她打聽了,便又推脫說再過陣子,結果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來年春天,朱安嚴厲的斥責了朱顏一番,讓她必須三天之內做決定。
朱顏被爹爹斥責後就一個人跑到了荷花塘的涼亭裡生悶氣,此時已是春末,碧綠的荷葉參差不齊的延展到天際,迎面吹來的微風中裹挾着荷花的香氣以及泥土的溼氣,美麗的景色在朱顏看來很空洞,因爲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婚期”上,她覺得自己就像即將被推上刑場的犯人,無可奈何卻又毫無退路,怪誰呢?還不是自己造的孽。
李長源沿着石橋走過來,他經常出入朱府,朱顏曾懷疑他是不是對自己動情了,可他並不像別的男人那樣殷勤的在她面前表現,他不會刻意找她說話,幾次或長或短的交流都發生在自然而然的場合下,有時也會贈她一些罕見的小玩意,但也都沒有超過禮貌的界限,甚至還會經常說一些直率的話惹得她火冒三丈,朱安卻十分喜歡這位小友,對他讚不絕口,他也經常留在府中吃飯,有時候還會幫着朱安整治花園,府裡的小丫鬟們都對他着迷的不得了,經常爲了看他故意繞遠路從他們身邊經過。
他身穿一件灰藍色直裾,袖子卷的很高露出兩截白手臂,腰裡紮了條藏青色的腰帶,背後的箭筒裡插着十幾只箭,朝廷如今三天兩頭不用上朝,李長源上午在衙門裡練了半天兵下午來朱府與朱安和範越練習騎射,雖然在校場呆了很長時間,外形依然嚴整,有世家子弟的風範,他走路的聲音不算很輕但朱顏卻沒注意到。
“這是我出府的必經之路,朱顏小姐是在等我吧”李長源用低沉而又有磁性的嗓音笑着說道。
朱顏一驚轉過身來,李長源已經懶洋洋的坐到了她的對面,她身着一條粉色的齊胸襦裙,雖然暮色昏暗胸前的衣襟也並不低,可她看見他便會下意識的往上拉拉。
朱顏看到他幸災樂禍的表情就心生惱怒,她一聲不吭的把頭又轉回去望向黑黝黝的荷塘,心裡但願他能趕快滾回衙門去。
“有些人喜歡海卻不敢愛海,因爲海很危險,有些人愛海卻不瞭解海,因爲海很善變。”
“什麼意思?”
“江城喜歡你卻不敢愛你,宋雲旗愛你卻不瞭解你,等他了解了也就不會再愛你了。”
“我心裡難受,不想聽你說風涼話。”今天朱顏無心與他鬥嘴。
“是啊,不得不跟不喜歡的人成親,朱顏小姐是我見過的最可憐的人。 ”
聽了他的話朱顏竟捂着臉哭了起來,自從上次遊湖之後她便不介意在李長源面前哭泣了,反正他已見過她最狼狽的樣子。
“你就沒想過悔婚嗎?”
“悔婚?”朱顏挪開雙手滿臉淚痕的望着李長源,荒唐如她也從來沒有過如此離經叛道的念頭。
“對啊,不想結婚便不結,還有什麼比你的幸福更重要嗎?”
朱顏忽然想起李長源來長安就是爲了逃避他的娃娃親,她垂下眼簾一聲不吭,李長源雖是個混蛋,可他卻常常能把話說進她的心上,也許在層層僞裝之下他兩擁有相同的靈魂,都是那麼的離經叛道忠於自我。
“我不是你,後果我承受不來。”因爲他兩的身份他們的婚姻包含了許多政治意味,對於一個不懂政治的小姐來說後果實在太難以估計。
“想讓馬兒跑又不想馬吃草,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成年人做了選擇就應該有付出代價的覺悟。”說完他站起身來,用手整理了下衣服的下襬就漫步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