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至,安陽街口已經熱鬧非凡。
青樓三樓臨街的窗下,一張窄榻上,盛裝已畢的花重陽抱膝坐在榻上,倚窗看着樓外頭的繁華夜色發呆。純白冰絲襯底裡衫,外頭是顏色淺到像是融在水裡似的淺紅水綾長袍,長長袍擺直拖到窄榻下頭;濃黑柔軟的一把頭髮在腦後簡單別了個髻,然後順着頸線垂到腰上。難得葉青花沒有在她臉上糊太多粉,只簡單畫了眉在她脣上點了淺淺的胭脂,可是卻在她髮髻上簪了兩隻飛揚的紫金鳳翼釵。花重陽記得很清楚,當時在她頭上別完兩隻鳳釵後,葉青花拍拍兩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直起腰,然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花重陽鄭重其事的威脅道:“好好給老孃幹活。別的不說,就你頭上這兩隻鳳釵,就抵得上杭州城半個城。只要你腦袋一歪——吧唧!就等於西湖斷橋和雷峰塔都完蛋了。”
聽完這話,花重陽當時忍不住脖子一顫……葉青花的意思其實是,你要是敢把老孃的寶貝首飾弄壞,你就完蛋了。
她嘆口氣,仍是垂眼看着窗外。
青樓的紅燈由門前一直掛到了安陽街口,街上紅光瀰漫人影攢動,來來往往的人嘴裡談論的,都是同一個名字:英雄宴。
她之前倒是聽葉青花提過幾句。
所謂的“英雄宴”,不過是葉青花爲了壯大青樓的名聲,好酒好菜好歌好舞請來那些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們玩一晚上,話說白了,就是賠上銀子買名聲;葉青花說,這麼隆重的盛會,要是當家花旦任如花不在,她葉青花以後還怎麼混?葉青花又說,不過是在高臺子上彈彈琴罷了,主要就是借她擺個樣子,隔着偌大一座春湖隔着高高一座鳳凰臺,還隔着好幾重紗簾,不會有人認出她來的……更重要的是,葉青花還說,如果你不來,花重陽,以後別再也別來找老孃借銀子;老孃跟你這麼多年的情分,咱們一刀兩斷!
……所以,花重陽來了。
可是可憐的花重陽不知道的是,一日之前,青樓樓主葉青花親自向武林大會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下了請帖邀請他們去青樓慶功,慶功宴上節目精彩,一巡佳餚,二巡美酒,三巡歌舞,四巡“奪美”——所謂“奪美”,或者說得更明白點,那個所謂的“美”,就是青樓的招牌美人,任如花。
“奪美”這巡中拔得頭籌者,任如花姑娘親自向其敬三杯美酒。
所以當花重陽從三樓窗口往下,看到紀崇容辰飛,甚至最後司徒清流也出現在青樓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大大驚訝了一把,心中疑竇漸起。眼看陸陸續續,在武林大會臺上臺下出現過的面孔,一張一張都沿着燈籠出現在了青樓門口,而葉青花披着一襲端莊的黑色滾純白毛邊披風端莊的立在門口,手裡端莊的握了一方端莊的白色繡花手帕子,端莊的微笑着迎向第一撥出現在青樓的客人的時候——花重陽終於因爲葉青花今日異常的端莊而有些按捺不住,兩隻手提起長袍袍擺從窄榻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外,想把可能在門外的葉老七找來問問。
然後剛走到外間門口,就聽到敲門聲。
篤,篤篤。
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站在門外的,恐怕不是青樓裡的人;作爲一個青樓的熟客,花重陽對青樓裡諸多姑娘們的習性瞭如指掌:上至樓主葉青花下到門口看大門的黃老媽,青樓的姑娘或者奶奶沒有一個會在進門前斯文秀氣的輕聲敲門——通常是“哐”一聲用腳把門猛地踹開,伴着嘴上大喝:給老孃把門開開!大晚上的關什麼門!
許是沒有聽到回聲,門口又響起“篤篤”的敲門聲,這次甚至還伴着溫和的詢問聲:
“請問,裡頭可有人在?”
花重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這聲音太熟悉,竟然是——司徒清流!
頓了頓,那熟悉含笑的溫和聲音又響起:
“裡頭的姑娘,我看到你的影子了。在下怕是走錯了地方,卻找不到一個人問路,倘若再不答話,我可要失禮推門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再躲已經來不及,花重陽鬆開提着袍擺的手猛地轉身,急中生智將手中的絲絹手帕對摺兩角別到耳後。然後,她聽到身後穩重的腳步聲跨進門,一頓,笑道:
“失禮了,姑娘。”
花重陽不是不想開口說話,首先,她確實很想幫司徒清流這個忙,告訴他該怎麼從這裡走出去;其次,她很想問問司徒清流怎麼會在這裡;……最後,她覺得如果被別人知道青樓裡有個女啞巴,那麼向來以嘴皮子溜爲榮的葉青花一定會往死裡收拾她……
她猶豫着。
練過內功,她當然可以改個聲調變個聲音跟司徒清流講話。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她就是覺得……司徒清流不是個好騙的人,哪怕一點行跡呢,只要能不露,還是別露的好。
“我來參加貴樓樓主葉姑娘設的英雄宴,方纔一個晃神竟然走岔了路——姑娘,臨春樓該怎麼走?”
邊問着,司徒清流往前一步。
若再不答話,恐怕會被他看到臉。避無可避的花重陽別無他法,深吸一口氣凝在胸口,狠狠逼尖了嗓門:
“出門左拐,沿着長廊到第三個樓梯,下去到二樓,右拐第二個樓梯走過去,從中間的樓梯走到背陰的露臺上,從右邊那個樓梯下去然後過了飛檐廊,就到臨春樓了。”
“……姑娘能不能再說一遍?”
“出門往左,第三個樓梯,下去就是二樓了,然後你再往右邊,過去第二道門——”
“第二道門?我怎麼記得是……第二個樓梯?”
“這裡有的樓梯是設在門後頭的,不留意的話找不到。你看的時候只要留心有的門如果門口懸了燈籠,後頭就有樓梯。”
“哦,然後呢?”
“……然後什麼?”
花重陽聲音發顫。不是內力不足,是這聲音聽着實在難聽,連她自己都有點受不了了。
“第二道門之後?”即使揹着他,花重陽似乎也能聽出司徒清流聲音裡的笑意,“再過飛檐廊?”
花重陽忍不住微側過身擺手:“飛檐橋?不,不對,你要先找到露臺——”
“姑娘,”司徒清流打斷她,又往前一步,微微挑眉,“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
門口涼風一吹,花重陽只覺得背上冒出冷汗。
她轉過臉直接看向司徒清流,正好對上他微微眯起卻仍彎着眼角的溫潤眸子,正盯着她的臉:
“敢問姑娘芳名?”
花重陽忍着一絲慌亂,轉過頭去鎮定的抵賴:“是麼——公子記錯了吧?”
司徒清流打量她許久,終於移開目光微笑着搖搖頭:
“是我糊塗了,只是神似罷了。真是冒犯了。”
花重陽乾笑一聲,冷汗漸消:“……不妨不妨。天下相似者,何止萬千呢。”
“那倒也是。”司徒清流邊說着,又不着痕跡往前一步,輕嘆一聲,“不過像如花姑娘這樣的姿容,只怕天下也找不出幾個相似的了吧。”
看着身邊映出的越來越近的司徒清流的身影,花重陽心底多少有些驚訝——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今晚所見的司徒清流跟往日的司徒清流有些……不一樣。明明是一樣的聲音一樣的模樣甚至一樣柔和的一張臉,但他的語氣姿態與舉止,似乎多了些什麼——尤其是,他竟然一下叫出“任如花”這個名字……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你就是如花姑娘,是嗎?”司徒清流,再往前邁一步,輕笑一聲,“呵,再簡單不過了。今晚除了如花姑娘,恐怕再無第二個人要這樣盛裝。”
司徒清流並非沒有聽說過任如花。
名揚杭州的青樓女子任如花,傳說她從來沒有再人前露過面,每次出現在衆人面前,都是隔着十丈的春湖出現在十丈之高的鳳凰臺上並以垂簾遮掩,有多少人因此嗤之以鼻笑其名不副實——但也有爲了到青樓聽過任如花彈一支曲子而不惜一擲千金的人說過:只看一眼那個背影,也值了。
司徒清流正在看着的,就是那個傳說中價值千金的背影。
他沒有看過任如花站在高高的鳳凰臺上臨江揮袖彈琴時候的樣子,但此刻明亮燭光灑落淺淺水紅長袍上映襯出眼前女子的身形修長挺拔如玉,燭光幢幢,明晰光線勾勒出薄紗下半張雌雄不辨的小巧雪白側臉,尖尖的精緻的下巴,和濃黑修長的飛揚眼梢。
眼前的側影,莫名令司徒清流想起什麼——
那是在熙熙攘攘的杭州街頭人流交匯的拐角他曾無意中瞟過一眼的畫像,一溜十幾幅人像在牆壁上高高懸着,其中一幅白描人物圖上的男子一襲寬袍長衫長身背向而立,只是略略回頭向人露出飛揚飄逸的眼角眉梢,和脣角一抹若有如無的笑。
兩者竟是……如此相似的絕美姿態。
一步一步不着痕跡的走近,咫尺之處,近到司徒清流甚至能看清女子雪白耳廓前一縷鬢髮露在薄紗之外微微彎下倔強的蜷曲着,令人幾欲探指想爲她將那縷髮絲勾起——可是他壓下擡手的衝動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遭,最終還是落在她的髮髻上,凝視許久才微笑道:
“這簪子精緻漂亮,着實同如花姑娘相配呢。”
“……”
雖然早知道司徒清流講話跑題的功力,但花重陽一時仍有些無語,頓了頓,她還是決定趕緊把司徒清流打發走——就算司徒清流是個好人,花重陽也並不敢認定司徒清流真的是個由內溫和到外的老好人,堂堂靜王殿下還是王位的儲君——他怎麼可能是個簡單的人?
“青樓內的路確實有些繞而且難記,”她壓着嗓子,決定直接逐客,“公子不如直接到大廳吧,然後讓人帶您去臨春樓。由這門口出去右拐至走廊盡頭,沿着樓梯直接往下就到大廳了。恕不遠送。”
司徒清流挑眉,頓一頓然後點頭,即便是被趕走,也走得溫和有禮:
“那,多謝姑娘了。告辭。”
再看一樣花重陽髮髻上的紫金簪,他提起袍擺轉身出門,隨手帶上門。
等他腳步漸遠,花重陽鬆一口氣,擡手扯下臉上帕子轉身拉開門往外走去。葉老七八成是把她丟在這裡跑到廚房偷吃,但當務之急她是得弄清楚葉青花到底在搞什麼鬼:裝成才女跑到鳳凰樓上彈琴她可以接受,弄幾個武林高手來看她也可以接受——但紀崇容辰飛甚至司徒清流也來——這些人都是她認識的,萬一到時候露了餡兒,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是她花重陽。
轉到二樓,花重陽腳步匆匆穿過圍着帷幕的暗廊往廚房去。然後就在她將要走下暗廊的一瞬,樓下大廳傳來一把隱約熟悉的嘹亮又風騷的聲音:
“喲——這不是薄江姑娘嗎?今兒什麼風,把姑娘您也給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