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章 虛與實之間

神明已死……現在祂終於開始腐爛了……

眼前的老人以如此普通如此自然的口吻說出了一句貌似正常的話,卻讓現場的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

馬格南的手已經放在桌面上,隱隱交叉在一起,眼珠緊緊盯着自稱“杜瓦爾特”的老人:“你口中的神明,是哪個神明?”

老人笑了笑,非常坦然地說道:“還能有誰?當然是上層敘事者。”

當這個可疑的老人說出“上層敘事者”一詞的時候,尤里和馬格南的瞳孔明顯收縮了一下,但現場並未如他們想象的那般出現任何異常,就好像一切都只是正常的交談一般。

高文此刻也終於從老人身上那件破舊長袍的殘損花紋中辨別出了一些細節,那是支離破碎的大地,大地上方覆蓋着一隻象徵性的手掌……

“你是上層敘事者的神官吧,”高文語氣平緩地說道,“可是爲什麼要說神明已死呢?”

杜瓦爾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從桌上那豐盛的美食中取了一份糕點,放在娜瑞提爾面前,白髮少女也沒開口,只是接過糕點埋低腦袋,安靜卻又非常快速地吃着,彷彿已經餓了很久很久。

“神明已經死去很多年了,在世界毀滅之前,神明就已經開始死去,”杜瓦爾特語速很慢,言辭間彷彿便帶着歲月滄桑的痕跡,“當意識到世界背後的真相之後,神就瘋了,當神瘋了的時候,祂便死了……祂用了一個世紀死亡,又用了一個世紀腐爛,在這之後的世界,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一邊說着,杜瓦爾特一邊擡起胳膊,整理了一下他那過於破舊的長袍,高文隱約間竟看到那長袍的邊緣不但破爛骯髒,甚至還掛着些蜘蛛網——這顯示着長袍的主人不但曾造訪過許多荒廢破敗的地方,甚至不久前還在某座廢墟中呆了很久。

如果將一號沙箱視作一個已經末日之後的世界,那這個名叫杜瓦爾特的上層敘事者神官究竟已經在這個毀滅之後的世界徘徊了多久?

對方似乎只是想要找人聊聊天,雖然情況多少有些古怪,但高文仍然打算趁着這個機會多掌握一些情報,便順勢將話題繼續了下去:“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其他人麼?”

“人?早就沒了……”老人聲音低沉地說道,“世界已經終結,文明結束了,這裡只有廢墟,以及在廢墟中游蕩的杜瓦爾特和娜瑞提爾。”

“所有人都死了麼?”尤里問道,“還是……消失了?”

“不知道,大概都回到主的身邊了吧。”老人含混地給出了莫名其妙的答案,又從桌上取了一份食物遞到娜瑞提爾面前,後者仍然非常快速且安靜地吃着,似乎發生在身邊的交談與她完全無關。

“你在這裡徘徊了多少年?”賽琳娜也加入了交談,語氣溫和地問道。

“記不得了,大概從世界終結之後,我便滯留在這裡了,”老人平靜地說道,“我還記得一些模糊的事物,記得這座城市繁華熱鬧時候的模樣,那時候有很多人住在這些房子裡,街道上有來自沼澤、森林、平原和海岸城邦的商人,有慶典和英雄劇,還有哲人在高臺上的演講和辯論,城市中的神殿明亮而寬敞,陽光會透過潔淨的窗戶灑在佈道臺上,信徒們平靜喜悅……

“我還記得從南方傳來了消息,學者們創造出了能夠眺望星空的裝置,來自西海岸的水手們在酒館中討論着他們從深海抓到的怪魚,有一位來自綠洲地區的舞女進城,小半座城市的人都在談論她的美貌……

“啊,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只不過,都過去了。”

老人搖着頭,拿起尤里遞給他的一杯美酒,試探着嚐了一口,發出驚歎的聲音:“哦,這真是不可思議的味道……娜瑞提爾——”

正埋頭吃蛋糕的白髮少女擡起頭來,疑惑地看了老人手中的酒杯一眼,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眼神之後才接過杯子,謹慎地抿了一口。

下一秒,她便把酒全吐了出來,又呸呸呸地吐了半天:顯然,她很不喜歡這個味道。

“……我很好奇,”看着眼前始終語氣平和的老人和那古怪的少女,高文突然打破了沉默,“在我們到來之前,你們都在吃些什麼——城市裡還有食物麼?”

“我們已經很久不曾吃過東西了,”杜瓦爾特笑着搖了搖頭,“所以,娜瑞提爾纔會這麼餓。”

……

提豐境內,奧蘭戴爾地區,夜幕已經低垂,繁星點亮了夜空,映照着下方燈火稀疏的鄉村,以及位於地區中央的“奧蘭戴爾之喉”。

無名的小村中,一名剛剛入睡的牧羊人在牀上輾轉反側着,彷彿正在與無形的睡夢搏鬥,但很快他便安靜下來,呼吸變得平穩低沉,彷彿夢境突然被人剝離,整個人已經進入深沉的、無夢的睡眠。

窗外,有朦朦朧朧的人影一閃而過。

萬籟寂靜,已經家家戶戶熄燈入睡的村莊內,有兩名身披黑袍的身影緩緩走過街道,沐浴着星光,從村莊的一端走向另一端。

其中一個黑袍身影的兜帽下傳來了年輕的男性聲音:“最後一座村子的夢境管制完成了,他們會睡個好覺的,今夜無人入夢。”

在他旁邊的身影點點頭,兜帽下傳來沉穩的女聲:“即便如此,也要徹夜巡邏,防止有人突破管制再次入夢——教皇冕下要求我們在整個奧蘭戴爾地區製造出絕對的‘無夢真空’,而這個區域內只要有一個人還在做夢,他的夢境就有可能成爲跳板,導致意外發生。”

“這樣的‘夢境隔離帶’真的可以起到作用麼?”

“有沒有用,那是教皇冕下和域外遊蕩者需要考慮的事,做不做,是我們的事,”沉穩的女聲說道,“與其擔心這些,倒不如祈盼今夜的行動一切順利,最好不要用到我們的佈置。”

“倒也是……”年輕的男性永眠者神官說着,一邊在星光的照耀下向着村莊的外圍走去,安靜的村子裡偶爾響起一些風吹草動的聲音,反而顯得天地間愈發寂靜。

“據說……七百年前的夢境神官們就是負責做這些事情的。”男性神官突然說道。

“什麼事情?”

“行走在夜色中,安撫受到驚擾的夢境,治癒那些遭遇創傷的人,就像我們今天正在做的。”

“聽上去……確實很像。”

“沒想到我還有從地宮裡出來做這種事情的一天——我的太祖父曾收藏着一枚夢境神官的護身符,但在我父親那一代的時候,就被銷燬了,”年輕的男性神官搖了搖頭,“據說這次事件結束之後,我們有機會獲得新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動——但相應的,要轉移到新的地方。”

走在旁邊的女性沉默了兩三秒鐘,搖頭提醒:“在外面,不要談論這些。”

“……倒也是。”

男性神官似乎笑了一下,一邊答應着一邊擡起頭,看向村外廣闊的荒原,看向荒原的盡頭。

一道彎彎曲曲、邊緣破碎的土坡在極遠處的夜色下起伏着,星光照亮土坡邊緣,顯露出那裡似乎有一道裂谷,或者一處深坑。

奧蘭戴爾,提豐的昔日帝都,此刻便靜靜地掩埋在那巨大的深坑底部。

……

古老深邃的地宮內,氣質嚴肅陰沉,頭髮稀疏的大主教塞姆勒正在巡視收容區的最深層。

新裝設的魔網裝置驅動着魔晶石燈,照亮了這個曾經最黑暗幽深的區域,明亮的光輝似乎也能一併驅散上層敘事者帶來的壓抑低沉氣氛,塞姆勒走過底層的集結廳,一名似乎剛剛抵達的神官快步來到他面前,微微低頭致敬:

“大主教,地表的夢境管制已經完成,無夢真空區的範圍已覆蓋整個奧蘭戴爾地區。”

“很好,”塞姆勒點了點頭,“繼續保持對奧蘭戴爾地區的夢境監控,把靈騎士的預備隊也派出去,隨時支援出現缺口的區域。”

“是,大主教。”

“另外傳令下去,在奧蘭戴爾之喉底部的連接通道加派人員把守,如果我們這裡出現‘零級’泄漏……必要的情況下,炸燬穹頂。”

面對這樣的命令,神官出現了一絲遲疑:“大主教,這樣的話宮殿上層區很有可能出現不可修復的損傷,而且整個地宮都可能暴露……”

“上層區可以放棄,我們的所有重要設施都在中層和下層,這兩個區域有元素祝福和加固法術,能抗住穹頂崩塌,我們可以在封鎖地宮之後慢慢解決問題。至於暴露……那已經不重要了。”

“是,大主教,”神官慢慢點了點頭,但又忍不住問了一句,“但是……僅僅炸燬穹頂,真的能擋住‘上層敘事者’麼?”

“一堆坍塌的石頭怎麼可能擋得住無形無質的神明,”塞姆勒嗤笑了一聲,搖着頭,“但是,坍塌的石頭能擋得住上層敘事者的‘信徒’,這就夠了。”

傳令的神官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傳來,但他很快便在這壓力中深深吸了口氣,用力點頭。

神官離開了,塞姆勒站在空曠安靜的收容區走廊內,靜靜地站了好幾秒鐘才微微搖頭,走向收容靈能唱詩班成員的區域。

身穿厚重銀白色鎧甲,頭盔上鑲嵌着諸多神秘符文的靈騎士守衛在他面前低下頭:“大主教。”

“一切正常麼?”塞姆勒沉聲問道。

靈騎士的頭盔下傳來了發悶的聲音:“一切正常,大主教。”

“有人與外界交談麼?”

“沒有。”

“很好。”

塞姆勒點了點頭,越過守衛的靈騎士,來到了收容區最外層的房間門口,輕輕叩響了那扇描繪着符文、鑲嵌着秘銀和紫銅等導魔材料的金屬大門,敲擊聲在深邃悠長的走廊中傳出很遠。

兩秒鐘後,大門後面響起了溫柔悅耳的女聲:“是誰?”

“是我,塞姆勒,”氣質嚴肅陰沉的塞姆勒說道,“溫蒂女士,我來確認你的情況。”

“啊,塞姆勒大主教,”正靠在房間內的牆角,無聊地觀察着蜘蛛結網的溫蒂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塵,來到了門口附近,“我這裡情況很好——那令人煩躁的聲音已經很久不再出現了。不過這房間裡也着實有點無聊,只有蜘蛛能陪我解悶。”

“再忍耐些時間吧,”塞姆勒聽到房間中“靈歌”溫蒂的聲音平緩清晰,狀態理智清醒,稍微鬆了口氣,“已經進行到關鍵階段,明日太陽升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願如此。”

……

沙漠城邦尼姆·桑卓的神殿附近,唯一亮起燈火的民居中,名叫娜瑞提爾的白髮少女已經倚靠着牆角在乾草堆中睡熟,杜瓦爾特老人則像個守衛一般坐在不遠處,盤腿坐在地上,似乎在虔誠地禱告。

尤里看着這一幕,忍不住小聲跟旁邊的賽琳娜嘀咕:“說實話,之前那個杜瓦爾特說到娜瑞提爾非常餓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我是真沒想到她真的只是餓了而已……”

賽琳娜的回答非常簡短:“越正常,越反常。”

“……我們要繼續‘陪’這兩個人多久?”

“這要看域外……高文·塞西爾的意見。”

賽琳娜輕聲說着,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高文身上。

高文站起身,來到了似乎已經做完一段禱告的杜瓦爾特面前。

“神明已死,”他對那滿目滄桑的老人說道,“你又是禱告給誰聽呢?”

“習慣了,”杜瓦爾特笑着搖了搖頭,“要知道,信仰這東西……是有慣性的。”

他在說到“信仰有慣性”的時候,語氣顯得頗爲複雜。

高文無從理解一個在荒廢的世界中徘徊多年的人會有怎樣的心理變化,他只是搖了搖頭,又揮揮手,驅散了一隻從附近柱子上跑過的蜘蛛。

“這裡晚上的蜘蛛很多,”杜瓦爾特說道,“不過不用擔心,都很溫和無害,而且會主動躲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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