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客廳門外的時雲川,透過窗戶看見幾人臉上疑雲滿色,也猜到了父親喚他來定然是爲他師父的事情。從寢室穿過庭院到客廳,短短十來步路,時雲川腦中思緒萬千,想的都是如何應對家人的盤問。但他深知大哥素來是心細聰明之人,應該早已經能猜得到他的師父是辰了,與其等他們開口詢問,還不如主動坦言相告。進門後時雲川搶先一步說了起來,“辰了是我師父,我拜他爲師已七載有餘,他常年傳授我武功劍法,他告誡我不到萬不得以不要在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武功,樹大招風,免不了各大門派前來挑戰,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只是今日情形危急,事關大哥安危,我不得不出手,大哥,平日裡我與你切磋,我故意隱藏了實力,望你見諒,爹,娘,我說完了,你們想罵就罵吧”
幾人都怔了怔,面面相覷。原以爲要費一番力氣迫使他說出實情,沒有想到時雲川來一個先聲奪人,讓他們幾個也不好意思再說些責備的話。時牧以譏嘲的語氣說道,“隱藏實力?你以爲你盡了全力就能打贏你大哥?”
時雲江拍了拍時雲川的臂膀,語氣溫和輕鬆,“雲川,今天真的是多虧了你,不然後果真的是難以預料。這段時間我軍務繁忙,等哪天有時間了,我定然領教一下你的劍法,到時你可得使盡全力,不然是真的瞧不起你大哥的武功了”
大哥的這番話讓時雲川一時間無法適從,心生愧疚。在他印象中,父親對他都大哥和弟弟妹妹幾人都是很和氣,唯獨對他向來都是態度嚴厲。在父親責備打罵之時,很多次都是大哥設法阻止圓場。面對兄長,時雲川快速說道,“大哥,你別那麼客氣...你那麼客氣倒是令我汗顏了。”
“你這孩子,這幾年一大早的跑出去就是爲了跟你那師父學藝的吧。西宣的氣候那麼寒涼,還穿的那麼單薄,真不讓人省心。”時老夫人也忍不住說道,語氣中並無責怪之意,聽來了倒是更像關切。精通禮學的時老夫人對相夫教子素來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因爲父親曾是禮部尚書,門生衆多,故而在禮部結識的人不少,而崇明瑞就是其中一個。崇明瑞素來與時家交情匪淺,有了這一層關係,更是拉進了與丞相傅的距離。
崇明瑞在禮部歷來勤勤懇懇,在與南楚議和期間,使團的接待送迎宴勞、給賜之事,一直是他忙前忙後。傅允對他頗爲滿意,從時府出來之時,西邊落日餘暉漸漸散去,兩人在府門外正準備登車回府之時遇到,兩人相互躬身作揖後,傅允淡淡問道,“崇大人,對今日兩人的比試如何看待?”
心思細膩的崇明瑞看得出,傅允所關心的不是比試的輸贏,“南楚人居心叵測,是想借在比武之名...幸好。”
傅允對他的看法還是比較認可,點了點頭,“是啊,南境邊關的鎮守素來都是以時家爲主心骨,如今俞天關一戰,時老將軍被停了職位,由雲江暫代。若他今日落得個傷殘,恐怕日後別說領兵打仗,就連生活起居都是個困難。到時雖有議和之約,但南境的居民還不是任何南楚肆意欺辱。”
“南楚真是欺人太甚。”崇明瑞咬牙說道,很快剋制住了情緒,“不過在下有一事不明,那日在大殿上,大人對南楚借道西宣與南楚貿易爲何顯得有些牴觸?”
對於兩國之間看法,傅允毫無保留,自問自答的起來了,“西宣和中豫一直以來皆以鐵騎著稱,靠的是什麼?是軍馬。我們兩國是憑藉與原羌相鄰的優勢,從那裡購置的大量的軍馬,所以對其他國或者商人出關到原羌貿易管控的非常嚴。而南楚地處南方,江河支流繁多,精於水戰,但對馬戰的戰力欠缺,其養馬的經驗不足,土種馬居多,沒有經過改良,這種馬一旦上了戰場多半是衝速不夠或體力不支。所以一旦打開了這個口,只怕將來...”
一番話猶如醍醐灌頂,心生仰慕,崇明睿抱拳說道,“丞相大人思之甚遠,令下官佩服。”兩國的議和文書除了允許南楚借道出關於原羌貿易之外,其中還有一條要求條西宣派一名皇子到南楚作爲質子。對此楊弘淵心中早已經有了人選—淳王楊元宗。
至於楊元宗,皇子中排行第五,封王之前,都稱他爲五皇子。是衆皇子中最不得寵的,向來體弱多病,平日裡沉默寡言,其母乃是隨行婢女,地位卑微,在宮中是母憑子貴,故而五皇子自出生到現在,能見楊弘淵的次數寥寥可數,更別提能有機會展現自己,若不是此次要在衆皇子中挑選一位去南楚擔任質子,父皇大概記不住記不得那麼一個兒子。在這深牆大院的皇宮中,勾心鬥角,宗室相殘,無權無勢的楊元宗飽受欺辱。
楊弘淵下令鴻臚寺籌備五皇子前往南宏事宜,並從宮中禁軍護衛中挑選作爲隨行護衛定於十五日之後啓程,即二十四節氣中的小雪。按西宣歷朝歷代慣例,所有皇子中除太子,到十五歲元服後即可封王有自己的府邸,每月可挑選一日進宮與生母相聚,楊弘淵准許楊元宗在啓程前可每日進宮向生母請安,楊元宗生母慧貴人也因兒子前往南楚做質子一事,由貴人晉升爲嬪位。
風和日麗的早上,大如圓盤的紅日爲清晨增添了一份暖意。儘管楊元宗獲得特赦每日進宮請安後,但爲了避免旁人嫌隙,只能和往常一樣,選擇這每月十五這一天進宮與生母相聚。晉陽宮裡一個看上去年近四十的慧嬪妃,身穿敞領對襟,大袖衣身,下穿長裙坐在客室桌子的一旁,命退了剛上完點心的侍女。檀香木的桌子擺放着各式各樣的西宣糕點,桌子的對面坐着是楊元宗,二十四五的年歲,眉目清朗的樣貌,繡綠紋的薰貂紫長袍披身,緩緩的放下茶杯,“還是母妃最懂得兒臣心思,早早的就備好了這紅豆糕,兒臣平日最喜歡的點心就是這個,可府中的這個紅豆糕自然是比不上母妃親手製作的。”
慧嬪眸中露出喜悅之色,“宗兒,你大小就喜歡這些甜食,每次你來這裡,能看見你吃的津津有味,母妃心裡也就知足了。”
楊元宗苦笑一下,說道,“只怕是日後鮮有機會能吃到母妃親手製作的糕點了。”
慧嬪長嘆了一口氣,面色轉爲平靜,“陛下不是准許你在啓程前可每日進宮向請安嗎,宗兒你何不借此機會在臨行前與母親多聚聚呢?”
楊元宗下意識的掃了周圍一眼,確定周圍無人之後,壓低了聲音道,“兒臣何嘗不想每日進宮請安與母妃相聚呢,只是每日進宮向生母請安,向來都是太子的專權,若我此時因前往南楚當質子,依仗父皇的准許,每日進宮看望母妃,太子看見了會怎麼想,皇后知道了難免心生嫌隙,她大可藉此事向母妃發難,兒臣去了南楚可以一走了之,母妃你呢,到時如何應對,兒臣保證,啓程前一日還會再進宮請安。”
楊元宗的這一番話讓慧嬪爲之動容,兒子一向孝順,想不到此次臨行前還爲自己這般考慮,此前還責怪他不懂得珍惜機會,心裡有些不悅。想到這裡,酸澀的感覺涌上心頭,眼眶開始有些紅潤。語調哽咽道,“都怪母親萬能,不能爲你做點什麼....此去南楚當質子日子自然是不好過,兩國剛剛經歷戰爭,南楚人必定會處處爲難,如果日後戰事再起,宗兒你的安危會更加兇險。”
楊元宗身體略微前傾,手中的綃帕輕輕的擦去了慧嬪眼角的淚珠,安慰道,“母妃不必過於擔憂自責,兒臣此去南楚做質子是父皇的主意,已經是板上釘釘。好在父皇已經爲兒臣從宮中禁軍護衛中挑選作爲隨行護衛,一路上保證兒臣的安全。”
透過紗窗,母子兩人繼續促膝長談,盡顯一幅母子情深的畫面。一月未見加上兩人將要臨別,彼此都非常珍惜相處的時日。用過豐富的午膳後,慧嬪又親自準備吃點,生怕虧待了的兒子。楊元宗爲了不讓其失望,強撐着肚子幾乎吃完盤子的糕點,在與母親其樂融融的交談中,總是感嘆在一起的光陰似箭,竟未察覺外面已經是斜陽夕照,天色陰沉了下來。
楊元宗離開晉陽宮之時已經是落日時分,雖然距離小雪還有十來天,但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寒風刺骨。楊元宗緩緩的登上一輛金黃色飾面龍蟠做車篷的馬車。車伕的鞭梢輕輕響起,馬車軲轆轉動駛出宮門外,扎過雪地留下厚重的深黑車轍。楊元宗透過簾子時望見時牧父子三人,馬車從幾人面前駛過。而常年出入皇宮的時牧和時雲江一眼就認出這是皇子宗室的馬車,一同攜着時雲川的手示意躬身抱拳迎送。儘管外邊的氣候寒涼,但車馬裡的主人執意將車窗簾掀起,時雲川擡眼微瞄眼前的男子頭上玉簪束髮,面龐冷峻,後來從父兄的口中得知,此人就是淳王楊元宗。
自將軍府兩國少將軍比武一事傳開之後,時雲川挺身救兄的事蹟傳到楊弘淵那裡。楊弘淵求賢若渴,便下了一道旨意召見時牧三父子進宮面聖。時雲川生長於西都城,天子腳下,但還是第一次面見皇帝。從太和門到議政殿還有一段距離,這一路時牧喋喋不休,說的大概都是些提醒次子見了聖上需得恪守禮數、不可胡言的意思。四周瞭望的時雲川只顧連忙點頭,也不見得聽進去了多少。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也會到這宮殿,面見聖上。心裡面也並沒有對着皇朝宮殿有太多的憧憬。
對於此次進宮,時牧反而心裡忐忑不安。俞天關戰敗後,被革職後一直賦閒在家中,沒想到皇上突然召見,宮中的內侍來傳喚之時還特意命他攜時雲川一同覲見。更沒有想到次子擊退司寇虎的事情居然已經傳到了皇上那裡。想到這裡,時牧的面色憂心忡忡。
幾人在議政殿門外等候之時,旁邊細心的時雲江幫忙時雲川整理褶皺的衣領,時雲川憨憨的對着大哥一笑。看到他倆兄弟情深這一幕,時牧臉上露出了對長子的讚賞之色,再轉頭看這行事大大咧咧的次子,面色立刻轉爲消沉。不一會兒,議政殿的公公宣幾人進殿覲見。大殿上,楊弘淵身穿赤黃色的戎服,上面繡着十二章紋飾,頭戴着通天冕坐在龍椅上。時牧父子三人叩首跪拜起身之後,楊弘淵目光投向時雲川,“你就是時雲川?”
時雲川上前一步,面色從容,抱拳說道,“正是在下。”
西宣王打量一番,滿意的點點頭,“果然是一表人才,出身將門。想不到你這般年紀,武功竟然如此高強,那日你出手助你大哥擊退司寇虎,不但救下雲江的性命,更保住了宣國的顏面。說,想要什麼賞賜?”
突然起來的恩賜,時雲川並顯得爲之動容。沒有想到他拔劍退敵的事情穿得那麼快,連當今聖上都知道,心裡有些喜悅,繼而抱拳說道,“雲川並未想過什麼賞賜,兄長有難,理當出手相救。”
西宣王緩緩起身走向他們,邊走邊說道,“朕賜你爲藍翎侍衛,官階正八品,你可願意?”
時雲川心裡暗自思量,自己從未想過擔任護衛一職,當朝爲官,心裡只想着仗劍走天涯,遊歷各國,結識更多的江湖朋友,還沒有等他開口拒絕,時牧就搶先一步替他了下來,“我時家世代爲西宣王朝固守疆土,保衛皇家,承蒙陛下信任,臣替犬子做主答應了。”
楊弘淵走近他們面前,伸手托起時牧的抱拳之勢,“時卿,俞天關一戰對你的處置,希望時卿能理解朕,朕自然是相信時老將軍的能力,但天下悠悠衆口...不過如今南境的主將由雲江暫代,這邊境的安危交給你們時家,朕才安心。”
時牧一向信奉皇權至上,君爲臣綱,對皇上的任何決斷始終堅定不移,聽到皇上對他的認可,使他這一路上的鬱鬱寡歡在這一刻得到釋懷,語氣堅定,“陛下,俞天關一戰,臣有失將職,對陛下的處罰,臣無半點不滿,還要謝過陛下對時家的眷顧,能讓雲江暫代主將一職。”
西宣邊境的主帥歷朝歷代都是親王制,只能由皇室宗親擔任,無論邊境將士的軍跡再高,軍功如何顯赫,始終都越不過那道皇族血脈。而南境的主帥正是楊弘淵的六弟柏王,對治軍打戰只知道紙上談兵,能在軍中立威僅僅是憑着他手中的虎符而已。俞天關被楚軍攻破後,柏王攜百名親兵護衛,一夜狂奔三百里朝着西都城的方向逃回,此後在府中報病謝絕賓客。楊弘淵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但僅僅是在朝堂大罵之後不了了之,並未作出任何處罰,而如今南境的主帥依舊是柏王。時家幾代人駐守南境,威望頗高,南境的將士們都以時家唯首是瞻。如若此時讓旁人取代主將一職,且不說難以服衆,弄不好還有可能引起邊境兵變。對於讓時雲江暫代南境主將,是進過楊弘淵深思熟慮的,並不是時牧口中的眷顧時家。
時雲川正在沉浸在思考如何拒絕藍翎侍衛一職,聽見楊弘淵繼續說道,“朕今日召見你,是有事差於你,元宗即將啓程前往南楚,朕想你秘密跟隨,並且留在南楚保護他的周全,此次前去南楚除了讓你暗中保護元宗,還有其他事要交於你。之前南楚舉兵入侵邊境,雖說你們時家軍奮力抵抗,但是傷亡依舊慘重,據南楚那邊的暗探回報,西京內潛入大量南楚密探,包括百官中都有他們的人。朕雖然已經命人多次秘密調查此時,無奈他們藏得及其隱匿,大多樹無功而返。相反,我們在南楚的暗探已經被授天府悉數連根拔起。既然我們在這裡查不到他們,那我們就去他們的源頭去查,不僅要查清楚,而且還要重振我們在南楚的暗探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