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尾秋頭的七月末,河外的廣袤原野上開始晝夜過兵了。
騎兵、戰車、重甲步兵成方成陣地從剛剛收穫過的田野隆隆推進,滿載輜重糧草的牛車則從所有的官修大道與田間小道吱吱呀呀地碾了過來,不計其數的斥候遊騎流星般地穿梭在原野『色』塊之間。煙塵瀰漫,旌旗招展,戰馬嘶鳴,號角呼應,方圓四五百里的地面上日夜滾動着隆隆沉雷,日夜飄散着嗆人的土腥煙塵。旬日之間,三川原野上紮起了連綿不斷的各『色』軍營。這軍營堪稱史無前例的遼闊,從最西面的澠池要塞到最東面的虎牢關,從最北面的大河到最南面的汝水,東西三百餘里,南北四百餘里,舉凡隘口要塞山水形勝等兵家必爭之地,都駐紮了大片軍營。
一出函谷關,遍野旌旗營帳層層疊疊,尋常軍馬『插』翅也難飛過。
說起來也是難以置信,山東六國這次罕見的齊整利落。從齊國聯絡開始到大軍雲集,也就是一個夏天。更有不同的是,此次出兵,各國非但都是精兵,且數量比第一次多了許多:齊國主力,鐵騎十萬,步卒二十萬,共三十萬大軍,連帶輜重牛車的老兵民伕,少說也在五十萬左右;楚國戰車二百輛兩萬餘人,騎兵兩萬,步兵六萬,連帶輜重牛馬車人,當在十五六萬;魏趙韓三國各八萬精兵,都是步騎各半,連帶輜重運輸,大數四十萬人左右。只有燕國例外,出了兩萬步兵,還是自帶軍糧,沒有輜重牛車。如此一來,六**兵的總數竟達一百餘萬,僅作戰兵力便是六十六萬。
之所以各國都有輜重車隊,是基於第一次聯兵攻秦的教訓。魏國拒絕了事先支付糧草而在戰後償還這種方略,非但不從敖倉出糧,而且也拒絕了齊國提出的各國出金從敖倉買糧之策。魏襄王直對孟嘗君皺眉頭:“昔年戰敗,敖倉被毀,盟邦誰個還我糧來?先付不行,買糧也不行。一有糧荒,金餅能吃能喝了?有糧草便打仗,沒糧草,趁早別打合縱算盤。”如此一來,各國牛車民伕都是十數萬,聲勢當真驚人。
自帶糧草還如此利落,最根本的原因,是各國都不約而同地覺得這次攻秦的時機絕佳。且不說秦國主少國疑、外臣外戚當道、甘茂出走、老臣凋零這些朝局動『蕩』,便以打仗而言,秦國只有二十萬新軍,戰法神出鬼沒的名將司馬錯被迫出走,那個鬼魅般折騰六國的張儀也被迫隱退,沒有名將名相,秦國二十萬兵力算個甚來?如此時機,當真是千載難逢。縱然不能滅秦而瓜分之,只要將這個虎狼之國驅趕回西陲河谷草原,甚至是隻分了關中沃野、千里河西與商於兩郡,誰不認爲是天下最大的利市?
如此一來,這次出兵攻秦分外順當,爭相向最靠近函谷關的要塞駐紮,爭相做前敵大軍,倒是教聯軍主將田軫大費了一番心思。按照田軫會同孟嘗君、春申君的謀劃,此次六國大軍仍然以大伾山虎牢關爲大本營四面集結,雖然距函谷關三百餘里,但卻有利於大軍展開推進。但是與各國主將一通氣,沒有一家贊同,都說陣勢過分靠後,不是決戰氣勢。尤其是魏國大將新垣衍與韓國大將申差最爲激烈,堅執主張直接推進到函谷關外紮營,“滅秦志氣,揚我軍威”!趙國大將司馬尚也赳赳高聲:“秦國兵微將寡,此時不進,更待何時?汝等畏縮,我趙軍進駐澠池澠池,春秋時鄭地,戰國時韓國要塞,因其城堡在澠池岸邊,故名。在今河南省澠池縣西。!”
一片激昂慷慨,孟嘗君與春申君無奈,由着本來無甚主見的田軫與魏趙韓三國大將在吵吵嚷嚷中重新分派了駐紮序列:趙國八萬大軍任前軍,駐紮澠池,距函谷關僅有三十餘里;魏韓兩國十六萬大軍任後軍接應,駐紮洛陽郊野的伊闕山口,距前軍百里之遙;齊軍楚軍燕軍共四十二萬,任中軍主力,駐紮在宜陽城外的洛水北岸原野,距前軍三十餘里,距後軍不到五十里。
這一番分派,從大軍態勢看,無疑對函谷關形成了三面包圍:趙軍正面對敵,齊楚主力展開於東南,恰好嚴嚴實實地兜住了秦軍從崤山東出的通道,魏韓後軍則在正東,實際上是第二波猛攻與包抄秦軍的主力。因爲伊闕通往函谷關幾乎一馬平川,魏韓兩軍熟悉地形,又有主力鐵騎參戰,放馬一個衝鋒便可直抵澠池戰場。而齊楚兩軍的宜陽駐地卻是一片山塬,騎兵馳騁便減了速度,實則似近實遠。這也是魏韓兩軍甘做後軍的實際原因。
作爲滅秦主力,齊楚兩軍本是中軍。所謂中軍,是正面作戰的中堅力量,駐紮位置亦當在中央位置,便於策應。然則這次非同尋常,齊楚燕三軍共四十二萬中軍主力,卻駐紮在了最拖後的宜陽。原來,孟嘗君與春申君是另一種謀劃:與秦軍開戰,不能輕敵冒進,須得穩紮穩打,以強大穩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銳氣,而後一鼓圍殲。兩軍會合後,孟嘗君說了自己的憂慮:“春申君啊,聯軍打仗,最怕各軍裹足不前。第一次攻秦,若都像燕國子之那般勇邁,何至於一敗塗地?這次,我學學張儀,來個自領前軍。”春申君哈哈大笑道:“噢呀田兄,那田軫縱是聽你話,我也不能教你這坐鎮丞相喊殺衝鋒了。說不得,還是我黃歇自請前軍了。”孟嘗君笑道:“你那幾百輛老戰車,當得秦軍鐵騎一個回合?”春申君一臉肅然:“我要學屈原兄,這次來個壯士斷腕!”慷慨一句卻又喟然一嘆,“左右啊,這上將軍也就一回了,不能教這班將軍笑話了我等。”
誰知一會諸將,人人激昂爭做前軍,大出意料之外。孟嘗君與春申君大爲放心,自然不再堅持要齊楚兩軍做前軍,可是也只能遷就了各軍大將的猛攻主張,無可奈何地贊同了各軍前出澠池、伊闕,將拖後穩定全局的重擔攬在了齊楚兩軍身上。
次序派定,各軍迅速開進了駐地。各**營內殺氣騰騰,但有『操』練,便有“誅滅暴秦!復仇奪地”的激昂呼聲響徹原野。兵有鬥志,將有戰心,六國聯軍第一次出現了上下同欲紛紛請戰的場面。尤其是趙魏韓二十多員戰將,旬日之內,五次到幕府請戰,要立即猛攻函谷關,滅此朝食。
連綿不斷的大軍營盤,山呼海嘯的激『蕩』氣勢,且不說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陣仗的洛陽國人目瞪口呆,便是對大軍征戰司空見慣的魏國人與韓國人也驚訝咋舌了。正在秋收剛剛結束之際,居住郊野的農人們成羣結隊地聚集在山塬墚峁上,觀看大軍『操』練,無不嘖嘖驚歎。大梁、新鄭、洛陽三大都城的商賈們,更是振奮不已,立即出動牛車馱隊,將兵士需要的各種物事運到軍營外低價熱賣,一則賺了利市,二則落了個甩賣勞軍的美名。聯軍士氣正高,將軍們對商賈的勞軍義賣大喜過望,對軍營管束自然網開一面,特許軍兵出營買賣。將官兵士最是高興,非但低價買回了凱旋班師之日想送給心愛女人的絲巾玉佩與他國特產,也高價賣出了平時難以出手的搶掠來的細軟之物。商賈們笑意盈盈,將士們呼喝連聲,人人不亦樂乎。充斥原野軍營的激昂殺聲,與這買賣大市的歡聲笑語,融會成了一道奇特的軍營景觀。
人人紛紜,都說這是一場曠古大戰,暴秦是註定要滅亡了。
三皇五帝以來,誰見過如此用兵聲勢?夏商周三代大軍交戰,尋常老百姓想看熱鬧也難找見地方。因了雙方軍隊加起來,最多也沒有超過二十餘萬者,但凡一個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便是雙方戰場了。周武王滅商的牧野大戰,是三代規模最大的兵爭,周軍兵車三百輛、虎賁三千人、步兵四萬五千人,殷紂大軍也只有十七萬人,雙方兵力合起來,也才二十萬出頭。進入春秋爭霸戰,最大的城濮之戰,晉國三軍總共也才一千多輛兵車五六萬人之多,楚軍也不過兩千多輛兵車十萬人左右。進入戰國之世,最大的用兵便是蘇秦初次合縱後的聯兵攻秦。那次是四十餘萬大軍,已經到了人們聞所未聞的地步。而今,一望無際的幾百裡軍營,比上一次合兵攻秦的氣勢大得驚人了。
河外商旅農人惶恐興奮地奔走相告:“六國大軍至少百萬,滅秦板上釘釘!”這種口風隨着人們的嘖嘖驚歎,隨着奔走天下的商旅們的口舌流淌,隨着快馬斥候的流星快報,滲透了宮殿都市與鄉野山村,一時天下震動了。
消息傳到咸陽,這座關西大都第一次躁動恐慌起來。
躁動是從尚商坊瀰漫開來的。在六國商賈中,中原百萬大軍壓向函谷關所引起的震動,與老秦人的震動不可同日而語。消息一傳開,山東商賈們幾乎衆口一詞地說:“這下秦國真要完了!”聚集在老白氏渭風古寓裡的鉅商大賈們立即徹夜會商,秦國將如何對待山東商人?我等是走是留?說來說去,莫衷一是。楚國大商猗頓家族的總掌事猗茅拍案激昂道:“秦國滅亡,便在眼前!秦人久處西陲,殺戮掠奪成『性』,猶比戎狄過之。自知滅國在即,秦人必將要大掠六國商賈,以做遠遁大漠之準備。猗茅料定,旬日之內,秦軍便會突然封鎖國界,並將我等財貨強行抄沒。爲今之計,只有一個字:走,立即走!便是這句話,信不信由得爾等。我這便回去收拾,天亮離開咸陽!”說完拔腳就走,衆人一片愣怔。
片刻,鉅商大賈們“哄嗡”一聲猛醒過來。對呀,危邦不可居,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要真教猗茅說準了,幾代辛苦積累的財富甚至身家『性』命,豈不都要付之東流?思念之下,人人腳步匆匆離去。頃刻之間,長街車聲轔轔,關閉店鋪、盤點貨物、僱傭車輛,整個尚商坊立即緊張起來。一夜之間,咸陽的車馬價錢猛漲了十幾倍。許多居住在國人區的老秦人,也被山東商賈們夤夜請來做力伕,一個時辰付一金。老秦人第一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些山東商人們瘋了麼?好好的錢不賺,跑個甚來?更有一奇,山東商賈們緊急出手豪宅、店鋪、酒肆等一應搬不走的物事,一夜之間,一座六進府邸竟跌到了十金的谷底價!饒是如此,秦國商人也不敢買,工匠市井之民更是不敢買。如此一來,山東商賈們越發認定秦國就要動手,老秦民衆如何敢與官府爭奪?心頭滴血也沒有辦法,只好紛紛求人看管,心中卻只存了個全當被劫的念頭。一時間人聲鼎沸,燈火煌煌,車馬如流,塞滿了通往咸陽四門的長街大道,最是繁華富庶的半個咸陽頓時大『亂』了起來。
尚商坊是咸陽的財富中樞,這一番天地翻覆的大折騰,立即驚動了新任涇陽君兼領咸陽令嬴顯,夤夜飛馬來到丞相府緊急稟報。魏冄一聽大急,要立即封閉咸陽四門。嬴顯沉『吟』道:“茲事體大,還是稟報太后定奪爲好。”魏冄恍然醒悟:“言之有理,立即進宮。”二話不說,立即出門上馬,兩騎向王宮飛馳而來。
東偏殿大書房裡,宣太后正在與秦昭王論說六國大軍陳兵函谷關的險情,要年青的國王兒子拿個主見出來。這便是宣太后,雖然秉持國政,卻是每逢大事都要這個最終將親政的兒子先說話,彷彿她自己並沒有定見一般。秦昭王寡言多思,只一個字:“打!”“打容易。”宣太后皺起了眉頭,“如何打法?誰個爲將?誰個輜重?發兵多少?成算幾何?想過麼?”秦昭王搖搖頭道:“個算謀劃,要與大臣將軍商議再定。我只知老秦人一句老話: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宣太后笑了:“有個與大臣共商的計較,有老秦人骨氣,便是正主意了。”
猛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同時傳來內侍長宣:“丞相涇陽君緊急晉見!”
宣太后霍然站起:“快請他們進來。”
及至二人大步匆匆進來,涇陽君將事由一說,宣太后便問魏冄:“你是丞相,可有個主意?”魏冄一路思忖,已經有了主張,立即一拱手道:“臣以爲,山東商旅大舉入秦,乃兩代變法之大功,絕不能毀於一旦。爲今之計,只有強留:立即飛檄封鎖函谷關,出得咸陽的商旅車隊全數追回,派兵看管;待大戰結束後,國府可給一定賠償,山東商賈自然安定。只一句話:定要留住外商!請君上太后定奪。”
宣太后明亮的眼睛不斷地閃爍着,倏忽盯住了秦昭王:“國君以爲?”
秦昭王搖搖頭:“丞相做法,似有不妥。只是,驟然之間,我也沒有成算。”
宣太后眉頭一挑道:“此事刻不容緩,不容細細計議,我拿主意了:立即大開四門,歡送山東商賈出秦。丞相府與咸陽令多派吏員徵發咸陽牛車,進入尚商坊,無償爲商賈裝載運貨。咸陽國人做商賈勞役,一律不受金錢。商賈所留府邸,一律由官府看管;商賈但歸,立即歸還。其餘事宜,循着這個章法便是。”
“太后『婦』人之仁也!”魏冄大急,“只怕六國商人要捲起錢財溜之大吉。”
涇陽君卻慨然響應:“太后之言振聾發聵,嬴顯以爲可行!”
“好!這是長遠大計。”秦昭王也恍然醒悟。
“一句話:留人要留心!”宣太后重重地補了一句。
“也是一法。”魏冄素來果敢利落,“左右是要留人,走!立即分派做事。”大手一揮,與涇陽君風一般去了。
大約兩三個時辰之間,咸陽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咸陽令的官印大告示張掛四門,有吏員在告示下反覆宣講:“大秦廣開商路,來去自便。國人得爲外邦商賈多方便利,趁火打劫者、渾水『摸』魚者,當即治罪!”與此同時,官府吏員帶領的大隊牛車進入尚商坊,山東商賈只要報個數目,便能立即如數領到牛車。商賈若無人駕車,則官府派出僕役駕車,申明無論多遠一律送到。如不放心秦人駕車,商賈便可自駕,官府奉送牛車。所有的商賈府邸、店鋪、酒肆,都由官府吏員與商賈兩廂清點登錄,官府立即封閉並派兵看管,申明商賈但歸立即歸還。不到兩個時辰,混『亂』鼎沸如臨大劫的尚商坊已井然有序了。
世間事也忒是怪,如此一來,山東商賈們倒是躊躇難決了。
秦國已經是天下最大最穩定的市場。秦人重農戰,但對山東商賈卻是秋毫無犯,誠實交易,言不二價,更無賒欠賴賬。官府購物更是利落,只要你貨好,從不講價錢,鹽鐵兵器等大宗買賣尤其如此。山東商賈們當初蜂擁入秦,圖的便是這天下最大利市,如今要打仗,要席捲而去,本來就是人人心疼,只怕秦國趁勢劫掠,才忍痛割愛罷了。如今,秦國官府不攔不擋,還提供方便,擔保你留下的府邸店鋪原物奉還。想想山東六國,也不是沒有過商賈逃亡風『潮』,可有一國有這等做派?這等氣量?思忖之下,大半商賈立即不走了。尤其是周、宋、薛、衛、中山等中小邦國的商賈以及草原胡商,本國與秦國素無恩怨,本來就不想走,一看秦國官府作爲,立馬卸車下貨。更有心感秦人厚道者,立即重新開張,縱無買賣,也給秦人一個面子了。六國商賈卻是不同,本國要與秦國交戰,那些由官府權臣出資的商家更堅信秦國必亡,自然還是走了。真正的六國私商,除了一些與本國官府過從甚密,對秦國素有成見,又對秦國強橫****深懷怨懟的愛國義商,譬如楚國猗頓家族,自然也是走了。除此之外,純粹的商賈十有**都留了下來。
一場商賈逃亡風『潮』,雖然在一夜之間神奇地平息了,但恐慌卻並沒有真正過去。毋寧說,秦國朝野的不安,恰恰是從這時剛剛開始。
各縣縣令飛馬報來了民衆的『騷』動。埋藏糧食,堅壁財貨,已經成爲風『潮』。河西高原靠近魏國趙國邊界的民衆,已經開始絡繹不絕地逃向關中。山東六國來的墾荒新移民最是恐懼,早已惶惶不安地向深山老林逃兵禍了。關中老秦人雖然沒有大的『騷』動,卻也是紛紛請戰。各大家族的族長族老們不斷到縣府打問戰事,與以往戰事前的激昂請戰相比,分明多了幾分憂心忡忡。最震動朝野的,是郿縣與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騎士部族——孟西白孟西白,是秦穆公時三位大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的後裔家族,詳見本書第一部《黑『色』裂變》。三族已經舉族成兵,連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競相準備各種各樣的木棍鐵器,準備血戰六國!一片恐慌,一片『騷』動,一片慘烈,這在秦國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秦獻公時魏軍進『逼』華山,老秦人也沒有過如此震撼慌『亂』。
魏冄接報,立即與宣太后商議,以秦王名義發佈了《告秦國朝野王書》,歷數秦國戰勝兵威與國府全力一戰的強硬心志,末了明告朝野:“本王與丞相將親統大軍迎戰,必能一戰大敗六國烏合之衆。國人儘可各安其業,無須私組兵卒,無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亂』我民心者,決以律法治罪!”這份王書快馬兼程送往各縣,縣令縣吏立即全數出動,到山野鄉里宣讀王書,安定人心。
旬日之內,秦國民衆大體安定了下來。知兵者卻又立即紛紛上書,舉薦統兵大將,對王書中提到的“本王與丞相將親統大軍迎戰”,竟是不置可否。老秦人久經大戰,幾乎每個家族都有成百上千人曾經戰死,對打仗再清楚不過,知道那是國君安定人心而已,一個不到二十歲剛剛即位兩年且從來沒打過仗的秦王,誰能指望他親統大軍?縱然親統,也是壯壯聲威,誰又能指望他果真戰勝?假若這個秦王是秦獻公或者秦孝公,那誰也不會擔心,騎士君王,那是鮮血中滾爬出來的猛士啊。在崇尚耕戰公戰爲本的秦國,民衆有着濃厚的議兵傳統,軍隊戰力、將領才能、兵器長短、每次大戰的經過,但凡稍有閱歷者都能說叨一番。輒遇戰事,民間知兵之士都會上書國君,或出謀劃策,或慷慨請戰。雖說這些上書未必件件有用,但也確定無疑地滲透着民心民氣對這場戰事的信心。目下紛紛舉將,顯是民衆窺透了其中要害——秦國目下沒有大將擔綱!在大戰連綿的戰國之世,名將便是邦國長城,沒有名將,朝野之心立即懸到了半空,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
唯其如此,朝野關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選將。
民衆急,咸陽王城更急。調兵遣將這件根本大事,在大軍壓境的消息傳來之日,便立即提上了議事日程。可說了幾次,卻都沒有定見。《告秦國朝野王書》發出後,宣太后立即召來丞相魏冄,來到秦昭王的東偏殿書房連夜會商,說了一時,連庶民舉薦的隱士都算了進來,還是拿不定主意。
沉默良久,魏冄慷慨請命:“我親自統兵,白起爲副將,丞相府交樗裡疾處置,似爲萬全之策。”說起來,魏冄堪稱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厲風行,似無不可。然則丞相總攝國政,要將千頭萬緒的事體歸總理順並支持戰場,也是同等要命的大事,若他去統兵,年邁的樗裡疾能擔得起這晝夜『操』勞麼?如此一想,秦昭王沒有說話。
宣太后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職,沒有統兵閱歷,還真不是上佳人選。”
“有白起統兵作戰,我只全權謀劃,當有勝算!”魏冄頗爲自信。
“國君如何?”宣太后依舊是淡淡地笑着。
秦昭王一直在轉悠思忖,此刻擡頭道:“看來也只有如此。否則,樗裡疾與白起搭幫。樗裡疾打過仗,再有白起衝鋒陷陣,當無不妥。”
魏冄立即搖頭:“不行不行。今非昔比,樗裡疾二十年前打過幾仗,如今只怕對軍營都生疏了,再說騎馬都艱難,還打仗?”
“這倒不須擔心,當年孫臏打仗,還不拄着木拐坐着輪椅?”宣太后笑着,“可打完這一仗呢?秦國老是沒有大將之才,也還真是個事了。”
“太后究竟何意?直說。”魏冄聽出了宣太后有弦外之音。
“我看,就白起!”宣太后倏忽一臉肅然,“自先王暴逝,白起的作爲、本領、軍中聲望,誰都明白。我看是個大大的將才,無非是年青了一些,不到三十歲。可孝公即位多大?二十一歲。商君入秦多大?二十二三歲。蘇秦張儀出山多大?也是二十六七歲。秦國要後浪推前浪,便要靠這些英年大才。無論是你魏冄,還是樗裡疾,都可爲將,也可能戰而勝之。可是,秦國就還是有相無將,瘸腿。若教白起獨當大任,一旦大勝,便有了一個最年青的大將,秦國也就渾全了!不是麼?”
話音落點,魏冄“啪”地拍案道:“太后說得好!我就看好白起,只怕太后信他不過,纔想做張虎皮。有太后這番話,魏冄給白起坐鎮催糧!”
“母后自是好意。”年青的秦昭王卻皺起了眉頭,“然則,萬一白起……”硬生生將“落敗”兩個字吞了回去。
宣太后眉『毛』一挑道:“戰場就是個血海奪路!能沒個風險?當年商君收復河西,捷報未傳,孝公連舉國西遷都準備好了。六國近百萬大軍,秦國最多二十餘萬,誰敢說誰帶兵就一定能敲起得勝鼓了?”
“那好,就白起。”秦昭王嘆息一聲,“願他當真是顆將星。”
正在這時,老內侍疾步匆匆走進,上氣不接下氣道:“稟報我,我王,太,太后,左更,白起,殿外,候,候見……”
“辦事老手了,幾步路慌個甚來?”魏冄大是不悅。
老內侍緩過神來急促道:“非是在下慌『亂』,左更白起昏倒在宮門!”
“鳥!不早說!”魏冄怒吼一聲早已經拔步衝出,片刻之間,將一個風塵髒污的甲冑將軍背了進來。宣太后連忙上來招呼着放到了秦昭王的坐榻上,一看白起面『色』蒼白瘦削,嘴脣青紫,素來乾淨黝黑的臉膛鬍鬚雜『亂』虯結,襯甲布衣上似乎還有斑斑血跡,宣太后不禁心中一驚。此時,太醫已經被秦昭王傳來,上前查看片刻道:“將軍疲憊過甚,諒無大礙。老夫一針,再飲得三兩盞涼茶便好。”說罷利落出針,一根閃亮的銀針捻進了白起手腕盡頭的神門『穴』,隨着銀針捻動,眼看着白起的眼睛便睜開了一條縫隙。
“快,涼茶。”宣太后親自接過侍女捧來的陶壺,右手極是利落地托起白起肩膀,左手陶壺已經到了白起皸裂的嘴脣邊。只聽“吱嚕——”一聲長響,一大陶壺涼茶竟長鯨汲水般空了。宣太后剛說一聲“再來大壺”,白起已經翻身坐起,侍女茶水正到,白起接過大陶壺又是頃刻飲幹,片刻之間,精神大爲抖擻。
“白起唐突,參見我王!參見太后!參見丞相!”一如既往,白起依然虎虎生氣。
宣太后舒心地笑了:“白起啊,沒事便好。別急,先坐下,慢慢說了。”轉身又吩咐侍女,“叫廚下立即做一大盆燉肥羊來,鮮辣些了。”回身一聲唏噓道,“白起啊,急難處總是有你,教我想起了燕山……”大袖一擡,遮住了滿眼淚光。
倏忽之間,白起大是感奮:“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大軍壓境,探敵定策乃爲將本分,不敢勞太后掛懷。”
“如何?你去踏勘敵情!”魏冄大是驚喜。
“正是。”白起急促一拱手,“啓稟我王、太后:六國大軍尚未到達河外,白起便率十名鐵鷹銳士出了函谷關,我等在洛陽伊闕山谷、澠池葦草灘、崤山東南、宜陽鐵山各自埋伏踏勘三五日,已經將六國聯軍實情要害查清。昨夜我等由崤山潛回,兼程回報。敢請我王、太后儘快定策破敵。”
魏冄急迫道:“先說,六國聯軍是否真的百萬大軍?”
“白起逐一清點軍營三遍,軍兵六十五六萬。連同輜重民伕,大體百萬之衆。”
魏冄不禁哈哈大笑:“有底了有底了,我出三十萬,一對二,不算太弱!”
此時侍女用木盤捧來一個碩大的陶盆,熱氣蒸騰,香氣四溢。宣太后笑道:“先別說了,教白起先咥飽。”此時秦昭王已經站起,親自從侍女手中接過陶盆,端到白起案頭笑道:“先咥飽,再說事。”慌得正在說話的白起連忙站起,面『色』漲紅地深深一躬,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辭兒來說。宣太后不禁笑道:“人有真心,上蒼有眼。不會應酬日後咱就不應酬,憋個甚來?”一句話,君臣四人一齊大笑。白起頓時坦然起來,肥羊燉吃喝得呼嚕山響滿頭大汗,速度快得驚人,片刻之間大陶盆一乾二淨。
秦昭王不禁驚訝地“噫”了一聲。在燕國戰『亂』的幾年裡,他與母親落荒燕山,與鳥獸爭食,自認生猛吃喝無人可比。一隻燒烤得滾燙的山雞,常人只咬得一隻雞腿,他已經撕擄得寸骨皆無。今日一見白起這吞噬氣勢,他竟自愧弗如,不禁笑道:“白起啊,你這咥法,是練出來的?”白起接過侍女遞來的熱汗巾滿臉一抹,也不禁笑了:“咥飯打仗,白起兩長,練不練都一樣。當年孟賁烏獲不服,與我比咥烤羊,說好每人一隻羊腿,七八成熟帶血便咥。羊腿一上手,他倆滿嘴便啃,我卻用短劍將滾燙帶血的羊腿,咔咔剁爲五六截,而後開咥。此時他倆已經啃了一半,我卻片刻間趕上,最後我連羊腿骨都咬碎咥了,他倆連肉還沒啃完。只是啊,他倆比我咥得多多了,一人一隻羊,還哇哇『亂』喊沒夠。”
“轟——”的一聲,舉座大笑。
秦昭王笑得最響,喘着氣道:“這,這,這故事有趣。哪****與你比比,咥烤山雞。”
白起認真比劃着:“山雞?這麼大點,有甚個咥頭?”
幾人又是一陣大笑,秦昭王邊笑邊點頭:“看來不是一個等級,沒個比。”
宣太后笑道:“白起啊,國君與丞相都贊同你來做大將迎戰,我也是這般想,你意如何啊?”
白起一陣愣怔,慨然拱手:“末將以爲,丞相統軍,白起力戰,朝野心安。”
魏冄大手一揮道:“我給你坐鎮糧草輜重,你只放手開打,客套個甚來?”
“朝野情勢,你不用擔心。”宣太后極是利落,“我看,朝中軍中都沒事,唯獨山鄉庶民對你知之甚少,有些擔心罷了。你只管好好打仗,這種事有王城與郡縣官府。”
秦昭王肅然一躬:“將軍受命於危難之際,便是秦國長城,請受本王一拜。”
白起大感惶恐,連忙站起還了一躬:“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我**得白起,白起便當赴湯蹈刃,死不旋踵!”
“言重了。”宣太后笑着,“揣着個必死的心去打仗,能有個好?只能是敵手死,老秦人要好好的給我回來,誰個也不能少。記住了?”
白起慷慨正『色』道:“太后教誨,原是正理。白起銘刻在心:只能教敵手死!”
“便是這個道理。”魏冄接道,“你有甚個請求?一併說。”
“爲將者,唯求兵符而已。”白起簡潔非常。
宣太后一如既往地掛着笑容道:“國君以爲如何?”秦昭王慨然拍案道:“大兵壓境,邦國存亡,這場大戰非同尋常。我看,但凡彰顯大將權力威儀者,盡加白起。”魏冄欣然拍掌:“好!我也是這番想頭,不謀而合。”白起分外冷靜,向秦昭王一拱手道:“大將權力,臣坦然受之。至於彰顯威儀,白起卻以爲不必了。”宣太后笑道:“這卻爲何?不是說大將威儀,震懾三軍麼?”白起拱手道:“將之威儀,有才則自立。我軍將士歷來樸實無華,儀仗禮節過盛,上下反多有不便。這是白起肺腑之言,尚請我王、太后明鑑。”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啊,你偏是沒說一條:礙手礙腳,自己彆扭。可是?”白起侷促笑道:“原是我村氣太重,確是有這個想頭,不敢欺心。”宣太后聽得大是高興,笑着讚歎道:“不受虛賞,論功任職,我早聽說了白起這番秉『性』。大丈夫本『色』,要說村氣,這村氣好也!”魏冄一拍書案道:“便是這般,不說了。明日白起迴歸藍田大營,後日秦王親臨藍田。”
白起一拱手道:“稟報丞相,我要連夜趕回藍田大營。”
秦昭王關切道:“如何這般緊急?總得沐浴歇息一夜。”
白起匆忙道:“我已讓鐵鷹銳士先期回營,約定諸將今夜等我會商敵情,不能耽延。”
“如何?你沒帶護衛,自個兒幾百裡回來?”魏冄分明是驚訝責備兼而有之。
宣太后一聲嘆息,悚然動容道:“來人,立即將我的燕山紅牽來,給白起坐騎!”白起尚未說話,老內侍已經答應着匆匆去了。秦昭王立即大步走出書房,在廊下對當值將軍高聲下令:“立即派定一個百人騎士隊在宮門外等候,護送左更去藍田!”轉身之間,一聲悠長的駿馬嘶鳴,宣太后那匹火焰般的燕山紅便到了宮前車馬場。白起向宣太后三人深深一躬,大步出了偏殿書房,飛身上馬,風風火火出宮去了。
聽着馬蹄聲漸漸遠去,宣太后低聲問道:“白起成婚了沒有?”魏冄一怔道:“沒有問過,太后想收女婿?”宣太后一笑:“我是說,該當問問,有則罷了,沒有麼,事情自然是我的了。”魏冄道:“還是太后周到,這件事我來問問。”宣太后嘖嘖笑道:“你忙你的大事,這種事我在行,不用你管了。”魏冄知道宣太后長於秘事,便道:“也好。我便告辭。”說罷匆匆出宮。
清晨,當太陽爬上東方山塬時,全副王室儀仗隆重地出了宮門,在那條寬闊的正陽街緩緩行進,直走了半個時辰。咸陽城萬人空巷,從王城宮門到大城門外的白石橋,擁滿了觀望的百業人衆,其中多有留下來沒走的山東商人。萬千人衆默默凝望着青銅軺車上的年青國王與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威猛丞相,沒有一聲歡呼。儀仗但過,兩邊人衆席捲跟隨前行,彷彿依依相送,又彷彿忐忑不安,待王車儀仗到了十里之外的郊亭,原野上已經是人山人海了。秦昭王遙望茫茫人海,一時淚眼矇矓了。突然,他從軺車傘蓋下霍然站起,向四野民衆拱手環禮一週,可着嗓子大喊了一聲:“國人父老們,大秦國戰無不勝!”驟然之間,民衆山呼海嘯般地吶喊起來:“大秦國戰無不勝——”“秦國萬歲!”“太后萬歲!”“秦王萬歲!”連綿不斷的聲浪掠過原野,繞着秦昭王車駕隆隆遠去了。
午後時分,遼闊的藍田大營一片緊張忙碌。沒有了晚『操』的號聲鼓聲喊殺聲,覆蓋山塬的軍帳已經全部拔起;帶甲戰馬已經裝備齊整,餵飽刷光,馬蹄已經全部用三層粗布包好,整齊排列在校軍場,騎士們則在馬下各自檢查自己的長劍弓箭;除了面具與糧袋,重甲步兵的全副甲冑已經上身,正忙着相互查看,收拾好稍微能發出聲響的鬆動部分;粗大的炊煙隨風飄散,大鍋燉肥羊的香氣瀰漫了軍營。
秦昭王車駕到得營門,魏冄便笑了:“白起好利落,已經準備發兵了。”秦昭王從軺車上站起跳下車道:“儀仗馬隊留在營門,我與丞相騎馬進營。”魏冄欣然道:“如此正好,不擾軍營。”轉身對王室長史吩咐道,“十名文吏隨行,其餘車駕護衛原地就餐等候。”
此時長史已經向營門將軍出示了王室金令箭,軍營報事斥候已經飛馬進營稟報,待王室儀仗車馬並一千鐵騎護軍散開在營外樹林中時,便見軍營內戰車隆隆,白起已經率領十員大將分乘十一輛巡營兵車出了營門。參見禮罷,白起道:“啓稟我王:巡營兵車一輛可載三人,請我王與隨行臣工,一併登車入營。”秦昭王正『色』道:“好!入得軍營,自是軍法爲上。”長史已經清楚,秦昭王話音落點,已經分派十名文吏上了戰車。白起對隨行大將們一擺手:“人各駕車,直入幕府。”十員大將“嗨”的一聲答應,各自飛身跳上了一輛兵車。待白起親自駕馭的載着秦昭王與魏冄的兵車一啓動,十輛戰車譁啷飛出,直向中軍大營而來。
秦昭王魏冄與長史文吏等剛進幕府大廳,從各營飛馬趕來的十三員大將幾乎同時到達,在帳外與原先的十員大將會齊,在白起率領下鏗鏘進帳,“刷”的一聲整齊拱手轟然高聲:“參見我王!參見丞相!”
年青的秦昭王極是練達,在中間長案前虛手一扶,隨和笑道:“衆位將軍請入座。白起將軍,你還是到帥案前來。”白起答一聲“遵命”,跨步走到帥案之前,轉身高聲下令:“衆將入座!”二十三員大將“嗨”的一聲,刷地分做兩列坐在兩排將墩之上,連鐵甲葉片也不曾輕微響動。
“各將報名!”白起特意增加一道程序,爲的是教秦昭王與丞相認識諸將。
“藍田將軍羋戎!”左手第一個年青將領霍然站起。
“中軍副將蒙驁!”
“前軍主將王齕!”
“後軍主將王陵!”
“步軍主將山甲!”
“騎兵主將嬴豹!”
“輜重將軍胡傷!”
“斥候總領樗裡弧!”
“弓弩營主將孟羽!”
二十三員大將連珠羽箭報完,白起又高聲發令:“就座,聽我王訓示。”
大將們刷地重新落座,一個人般整齊利落。秦昭王手按着腰間那口大將們人人識得的鎮秦劍,神『色』肅然道:“本王與丞相親臨藍田大營,一則代太后激勵全軍將士,二則授左更白起統兵大將之權。此戰,爲大秦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一場大戰,國命所繫,存亡所在。諸將久經沙場,浴血百戰,務必同心協力,在白起將軍統率下大敗六國,戰而勝之。”
舉帳轟然齊聲:“大敗六國!戰而勝之!”
秦昭王一擺手:“長史宣書。”
長史捧起一卷竹簡高聲宣讀:“秦王稷三年書命:左更白起,臨危受命,統軍出戰六國聯軍。茲授白起龍符虎符左半,得調國中所有駐軍;另授白起鷹符左半,得調都城駐軍與王城禁軍,並可在郡縣臨時徵發。秦王稷三年秋月。”長史宣罷,滿帳肅然無聲。龍符虎符自不用說,那是所有統兵大將必須擁有的權力——可調動所有要塞關隘的正規大軍迎敵。可這黑鷹兵符卻是從來不授給任何將領的秘密兵符,它只能由秦國國君掌控,調遣的是都城與王城禁軍以及一切秘密力量。權傾朝野如商君者,也從來沒有被授過黑鷹兵符。如今連黑鷹兵符都授給了白起,如何不令將領們驚訝?一時間連白起也感到意外,愣在那裡忘記了禮節。
魏冄拍案高聲道:“王命如山!白起猶疑何來?”
“臣,白起受命!”白起不再猶豫,對秦昭王肅然一躬。秦昭王從兩名文吏手中接過兩隻銅匣,鄭重地交給了白起。白起正要謝恩發令,秦昭王卻又解下腰間那口鎮秦劍雙手捧起:“左更白起,本王特授你鎮秦金劍,軍前處置大將,無須稟報。”白起這次卻是毫不猶豫高聲領命:“白起謹遵王命!”雙手接過,交給中軍司馬架在帥案之上,幕府大廳頓時一片肅然。
“聽丞相訓示!”白起高聲發令。
魏冄霍然起身道:“我只一句話:魏冄坐鎮櫟陽,徵發督運糧草輜重,確保你等不少乾肉,不少舂面大餅。若有一兵一卒捱餓,唯魏冄是問!”
這番話雖則簡單,卻實在是大大的不易。古往今來,爲將者誰個不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誰又不知戰事一旦曠日持久,勝敗十有**便在糧草。而今丞相立下軍令狀,且坐鎮故都櫟陽,那裡非但是丞相的老根,更是關中軍糧的大倉,凡此種種一想,將領們大是振奮,齊齊高呼了一聲:“丞相萬歲!”
魏冄哈哈笑道:“我萬歲?將士們纔是萬歲,誰立功誰才萬歲!”又伸手指點着兩排將軍,“魏冄沒別的本事,記人記得準。你你你你你,一個個我全都記住了,班師之日,誰功勞最大,我喊誰三聲萬歲。一言爲定,記住了?”
“記住了!”大將們憋住笑意,整齊地喊了一聲。
魏冄轉身對秦昭王道:“臣啓我王,大軍即將開拔,我等早走爲好。”秦昭王笑道:“正當如此。說好了,誰也不要送。”說罷對着白起肅然一躬,“凱旋班師之日,本王親迎將軍。”慌得白起連忙還禮,擡起頭來,秦昭王已經出廳了。
白起凝望着廳外遙遙遠去的身影,靜了靜神肅然下令:“各將回歸本帳,迅速將我王書令曉諭全軍將士。一個時辰後,按商定部署分頭開拔。”二十三員大將“嗨”的一聲,立即大步出帳。
黎明時分,藍田塬月黑風高。一隊隊人馬悄無聲息地開出了軍營,急速散開在遼闊黑暗的原野,向不同的方向兼程疾進。身後的藍田大營還是軍燈高挑,刁斗聲聲,彷彿依舊駐紮着千軍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