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將風聲傳到長平行轅時,老廉頗震怒了。
半年以來,軍營流言不斷,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老廉頗大是頭疼。他堅信這些流言都是秦國那個鳥黑冰臺惡意散佈的。甚個山東五國都不理睬趙國了,趙國府庫缺糧了,趙國無兵可調了,匈奴要趁機南下大掠趙地了,林胡要東山再起了,等等,兵士日每都有新傳言,軍營日每都是一驚一乍。對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風傳,老廉頗實在找不出破解之法,除了大罵秦人卑劣,只有嚴厲申飭全軍:傳播流言者立斬不赦。饒是如此,流言還是鬼魅般遊『蕩』在軍營。更令人氣惱的是,有些傳聞竟迅速得到了正統途徑的證實,譬如白起將死,譬如合縱未成。老廉頗軍令再嚴,也不能日每殺人。時間一長,老廉頗對這鬼魅般無孔不入的流言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兩三個月前,軍營流傳出秦軍不懼老廉頗而獨懼馬服子的消息時,老廉頗破天荒地哈哈大笑起來:“滑稽滑稽!秦人造謠術太得拙劣也!竟說自己怕一個翩翩書生,當老趙人磁棰愣種麼?鬼才信!”於是,老廉頗非但沒有禁止這則流言,反倒是走到哪座軍營說到那座軍營,總是大笑一通,以這則最是荒唐的流言譏諷秦人造謠術的拙劣。在廉頗看來,秦人制造的這則流言荒誕過甚,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只能使所有流言在趙國朝野變成一陣煙霧飄散。誰知便在他兀自哈哈大笑的時候,一則驚人的消息在軍營迅速傳開:趙王決意換將,拜趙括做大將軍,老將軍要去職了。
廉頗臉『色』鐵青,當即升帳聚將,嚴厲追查流言來源。誰知四十多員大將一片沉默,沒有一個人出聲。廉頗大怒。雪白的鬚髮驟然戟張,拍案一聲大吼:“司過將軍,立即查覈。無論兵將,傳謠皆殺!”正在這滿帳肅殺之時,突聞行轅外馬蹄如雨,中軍司馬飛步而來,低聲在廉頗耳邊說了幾句。老廉頗臉『色』驟然一變,對司過將軍吩咐一句:“你只查覈。老夫片刻即回。”轉身大步出了行轅。
朦朧月『色』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過來。
“相如,你如何來了?”廉頗驚訝得聲音都顫抖了。
“患難刎頸,我不來誰來?”藺相如淡淡一笑。
“老兄弟後帳稍等,處置完軍務你我痛飲。”
“將士何罪之有也!老哥哥,不要再錯殺了,聽我說。”藺相如拉起廉頗到了行轅戰車的角落處。隨着初秋的涼風,藺相如地喁喁低語不啻一聲驚雷。廉頗木樁般呆滯了。藺相如的聲音依然清晰地說着說着,一直將三年來的種種大事說了個鉅細無遺,反覆拆解條分縷析不休不止地說着,說着。
“明白也!老兄弟不說了。”終於,老廉頗粗重地喘息了一聲。
“老哥哥若不願留趙守邊。選個立腳之地,相如送你。”
“老夫之心,涼透也!趙國之外,老兄弟說個地方。”
“楚國。我已與春申君說好了。或隱居或爲將,皆由你便。”
“明日交接完畢,老夫即刻便走。”
“也好。邯鄲家人,相如一力護送入楚,那時與老哥哥終日盤桓。”
“如何如何?你老兄弟也要掛冠?”
藺相如淚眼大笑道:“趙國連長城都不要了,藺相如何足掛齒也!”
“天亡趙也!夫復何言?”廉頗喟然一聲嘆息,覺得身後有異,猛然回身端詳。驟然間老淚縱橫——四十多員大將整齊肅立在轅門庭院,無聲地圍着他,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對着朝夕相處的將軍們,老廉頗不禁深深一躬,直起腰揮揮手,拉起藺相如大步去了。
次日傍晚,趙括與平原君的馬隊開到了長平。廉頗一身老粗布衣平靜地迎接了先頭入關的平原君,只淡淡一句:“平原君不須說了。老夫今夜便行交接。”平原君原本尚有疑慮。着意做了漸進安排,勸說趙括先在長平關外駐紮一夜。由他先期撫慰老將軍並通報衆將後,再行定奪軍令交接日期。目下廉頗如此行頭如此說法,竟教平原君心頭猛然一跳。老廉頗坦誠執拗勇冠天下,部下大將更是浴血患難,但有不服便是事端,此話是真心還是示威?
“趙勝食言,萬般無奈也。老將軍記恨,趙勝請罪了。”平原君深深一躬。
老廉頗笑了:“此乃天意,老夫何敢罪人也?平原君不信,隨老夫入軍便了。”
進得長平幕府,卻見聚將廳燈燭煌煌,衆將肅然列座,帥案上赫然明列兵符印信令旗王劍等一應軍權公器。老廉頗淡淡一笑:“如何?全軍大將四十六員,一個不差。”平原君畢竟通得軍旅,知道這大將齊聚便是軍中無事徵兆,頓時放下心來笑道:“老將軍忠誠於國,趙勝先行謝過。”轉身對隨身司馬一聲吩咐,“請大將軍入關接防。”
片刻之後,千騎馬隊隆隆進入長平關。趙括帶領着一班軍吏與四名護衛武士,氣昂昂進了幕府聚將廳。四十多員大將依舊是肅然無聲,連平原君也是默默站着只是看。老廉頗對着趙括只是淡淡一笑,朝着趙括一伸手。趙括激情勃發而來,一路上不知想象了多少種交接情形,謀劃了多少種應對之策,卻偏偏沒有料到目下這種毫無生趣的交接。趙括本想將王書慷慨宣讀,誰知廉頗一伸手自己竟將王書接了過去。廉頗看也不看,將王書丟在了帥案,然後一揮手,一名中軍司馬一宗一宗地將兵符印信等諸般將權公器打開陳列,兩名司馬又擡來了一大案卷扎得整整齊齊的竹簡,便肅然退了下去。
“這是將權。這是軍務。這是四十六員大將。這是全班司馬軍吏。”老廉頗伸手一番指點,一轉身徑自嗵嗵砸了出去。
趙括嘴角一陣抽搐,臉『色』鐵青,待要發作,平原君卻低聲笑道:“老將軍心下不快。隨他去了。上將軍,還是接得大軍要緊。”趙括長吁一聲,臉『色』頓時舒展,立即下令:“隨來軍吏司馬,立即清點將權軍務。”轉身又對滿廳大將下令,“諸將回營,安撫將士毋得喧譁。明晨卯時聚將,本上將軍部署大戰。”
“遵命!”大將們一聲答應。魚貫出廳去了。趙括原本想留下幾個自己熟悉地將軍以及父親的老部將謀劃一番,眼見將軍們腳步匆匆沒有一個人遲滯,終是沒有開口。
秋霧濛濛,太陽還沒有出山,長平關外的幾條山道上響起了急驟的馬蹄聲。各營大將紛紛提前趕到了幕府轅門外等候。寅時末刻,轅門口內第一通聚將鼓隆隆響過,大將們紛紛整肅自己的衣甲,按照職爵高低迅速排成了兩行。廉頗在時。原是無人在意如此細行,但踏着鼓點不誤點卯便了。然則軍中早已傳聞:這新大將軍馬服子最是講究軍容整肅,且處罰部屬極爲嚴厲。今日第一次聚將號令,誰敢不小心翼翼?及至第二通鼓聲響過,大將們衣甲整肅地魚貫進了聚將廳。依照各自座次,挺胸在各自將墩前站成了左右兩廂六大排。三通鼓響,中軍司馬一聲高呼:“大將軍升帳——”
一陣清晰有力地腳步聲,趙括從那面威風凜凜的猛虎大屏後走了出來。肅然對着帥案正中的印劍令旗一躬,退後一步肅立不動了。中軍司馬接着一聲高呼:“卯時點將——”肅立帥案側後地一個軍吏展開手中竹簡,高聲念着一個個名字點了起來,被點到之將赳赳挺胸響亮的一嗓子“嗨”,此所謂應卯也,須得精神抖擻,高亢洪亮,絕不許有畏縮窩囊之態。此謂“軍容”。也就是軍中禮儀。
對軍營訓練最有講究的《司馬法》雲:“國容不入軍,軍容不入國。軍容入國,則民德廢。國容入軍,則軍弱。在國言文而語溫……在軍抗而立,行而果,介者不拜,兵車不式,城上不趨。危事不齒。”這番道理被古人說得很透徹。軍營的言行風貌與尋常國人是完全不同的。此中根本,是軍士地一言一行都要張揚膽氣。堅決果敢,而漸漸浸化出慷慨赴死的勇士精神。你看:昂首挺立,步伐果敢,着甲冑不跪拜,兵車甲士不拱手,城頭不能恐慌急走,驟然遇險不能張口『亂』喊。一宗宗明確具體,長年做去,不由你不生出一種豪情一種膽氣。
片刻間嗨嗨連聲,點卯便告完畢,四十六員大將齊刷刷一個不缺。
“大將軍發令——”
趙括“刷”的一聲,一個大步到了帥案之前,目光掃過衆將,激昂痛切地開始了初帥令:“諸位將軍,上黨業已防守三年,可謂兵疲師老。無須猜測,無須揣摩,趙括受命統兵,是要與諸位一道掃滅秦軍,共建不世之功業!我大趙自從武靈王胡服騎『射』而成新軍以來,大軍西滅中山、樓煩,北卻匈奴、林胡,拓地千里,大出天下而與強秦並立。自秦趙並立天下,唯一交手之戰,也是趙軍大勝。然則,受降上黨之後,趙國大軍卻成了一堆爛泥。倏忽之間,丟三陘,丟西壘,損兵折將,節節龜縮。以致今日被秦軍壓在丹水之東區區三百里山谷,使趙國大軍蒙受六十餘年來之最大恥辱!”驟然之間,趙括從帥案鏘然拔出那口金鞘鎮軍王劍,憤然一砍,帥案一角隨着一道青光砰然砸到地上。
“何以如此?”舉帳肅然之時,趙括喘息了一聲,語調略是平緩,“皆在我軍一味防守,一味退縮也。當年田單抗燕,孤城艱危尚刻刻籌劃反攻,始得有勝。而今兩軍對峙,我方營壘三年不做攻敵之備,談何戰勝攻取?趙括景仰廉頗老將軍既往戰功,卻不能苟同老將軍一味防守。”見將領中有人目光一瞥,趙括冷冷一笑,“諸位若以爲是白起之死而使趙括請戰,錯也。國之良將者,唯以戰場之變而變之。今秦軍疲惰。糧草道遠,營壘鬆懈,久屯厭戰。主將王齕,更是一勇之夫。當此之時,若再一味固守,便是食古不化,便是敗軍亡國!”
將軍們已經漸漸被趙括的激昂雄辯所折服了。若趙括一味攻訐老廉頗,或只是蠻勇主戰。這些久經沙場地將軍們必然不服。而今,趙括非但沒有攻訐老將軍,且將改守爲攻的道理大體已經說清。更根本處在於,自白起將死的消息傳開,對秦軍不利的傳聞接踵而來,趙軍將士也是精神大振,求戰之心日見迫切。說到底,軍營將士地主流精神。永遠都是迫切求戰,古今皆然。如今一經趙括點撥激發,將軍們壓抑三年地求戰之心頓時勃然噴發,舉帳一陣高喊:“願隨大將軍一戰!”“血戰秦軍!”“大將軍萬歲!”
“諸位將軍有戰心,國之大幸也!”趙括大是振奮。待帳中平息下來又道,“爲大戰之勝,本大將軍今日發佈兩道軍令:其一,原幕府司馬、軍吏。各加爵一級,悉數充任各部傷亡都尉;新幕府之司馬軍吏,由本大將軍之隨帶吏員充任。”
這種“易置軍吏”的做法,本是軍中忌諱。忌諱處不是大將軍無權,而是易置軍吏對戰事大大不利。如同換官不換吏一樣,換將不換吏也是軍中傳統。這些司馬、軍吏事實上都是掌握軍務細節的實幹吏員,其可貴處不在於智慧才思,而在於對繁雜軍務地精熟與長期磨鍊地處置經驗。除了最重要的軍令司馬。也就是尋常所說的中軍司馬,一班軍吏與將帥並無生死黨附,而都是以軍令是從。無論何人爲將,司馬軍吏都是處置軍務不可或缺的一套人馬。今日趙括初帥便易置軍吏,原是大出衆將意料。誰知司馬軍吏們卻沒有怨言,齊齊一聲遵命,當即站到將軍們身後去了。此中要害,是趙括對司馬軍吏們每人晉爵一級。事實上有所撫慰。按其才具。這些司馬軍吏原本便是軍中士子才做得地,尋常帶兵都尉倒未必做得。唯其如此。司馬軍吏中也不乏期盼戰場立功擢升者。既能加爵一級,又能馳騁戰場,未必便是不好,誰卻去與這個深得趙**任且講究甚多的大將軍認真理論了?見司馬軍吏們如此泰然,將軍們也會意,自沒有一人出來再生異議。
“第二道軍令!”趙括語氣驟然凌厲,“自今日起,各營立即做攻敵之備。半月之內,散守營壘之軍兵,集結成營駐紮。專一防守器械退入輜重營,弓弩火器雲梯雲車等諸般攻敵器械,作速入營。營壘軍炊器具一律退庫,軍士復我趙軍剽悍輕猛之風,人各六斤乾肉、兩袋馬『奶』子,做一往無前之衝鋒陷陣!”
“嗨!”大廳轟然一聲,炸雷一般。
正午一過,整個趙軍營地沸騰起來了。三年以來,趙軍都是營壘堅壁死守,驟然間要轉入進攻準備,卻是談何容易?幾度春秋寒暑,營壘幾乎變成了兵士們的家室。每道營壘後都挖掘了無數山洞,避風處地山洞睡覺,通風處地山洞造飯,溪流邊的山洞沐浴,深澗旁地山洞做茅廁,營壘中段寬大敞亮的山洞,便做了各個都尉地“幕府”。日復一日無仗可打,猛勇的士兵在這種軍營“山居”中也實在有些散漫了,有些疲惰了。如今將令雷厲風行,要在半月之內迴歸大草原血戰一般的輕兵大營,有多少事情要做?一時間,長平四面的四十多座大營壘裡,人聲鼎沸戰馬嘶鳴車馬交錯兵隊穿梭,入夜遍山火把,白晝旌旗獵獵,半個上黨都燃燒起來了。
在這沸騰燃燒的時刻,趙括地中軍幕府悄悄遷出了長平關,北上三十里,在丹水上游的一座高地連夜構築了新的中軍行轅。
長平大戰之後,後世對這座高地及其餘脈有了兩個名字:一叫做韓王山,一叫做將軍嶺。韓王山之名,當是後世得韓人之稱而流傳,說地是當年馮亭守上黨以這座山爲中軍幕府。將軍嶺之名,當是後世得趙人之稱而流傳,說地是趙括在此駐紮幕府與秦軍大戰。趙括在昔日踏勘中早已熟悉了長平地形,所選這座山頭,恰是丹水、小東倉水與永祿水之分水嶺,平地拔起二十餘丈,底部土坡,山腰以上則是石山,山坡不甚陡峭卻也不易攀登,山頂一片平坦高地,可駐紮數萬精兵。遠眺而去,四方河谷與秦軍黑『色』營壘皆歷歷在目,確是難得的中軍號令之所。
行轅一紮定,趙括立即下令設置雲車大纛旗等以做三軍總號令。當清晨地太陽爬上萬千溝壑時,一團火焰般的“趙”字大纛旗在將軍嶺獵獵飛動了。
趙括替代廉頗的消息一傳出,秦國朝野波瀾頓生。
諸般傳聞原是鄭安平人馬的受命之作,秦國最高層當然清楚。然則對於不明真相的朝野臣民而言,趙括爲將的消息不啻是秦趙大決的一道戰書。用老秦人的話說,秦人繃着心與趙國撐了幾十年,卻老是摔個平跤,沒逮着個甚便宜。反倒是趙國有了“首勝強秦”之名,赫赫然成了山東守護神。如今這猛子趙國分明要與秦國生決死戰,秦人雖則不怕,仍然是渾身一個激靈。此其時也,秦人公戰之風早已蔚爲傳統,消息一傳開,立即舉國請戰,各郡縣官署庶民盈門,一口聲要上陣斬首立功。咸陽官員大臣們絡繹不絕地進宮求見秦王並紛紛上書,幾乎是異口同聲一個調:不能服軟,早定國策,與趙國一決!
與此同時,山東六國也立即緊張起來。趙人尚武好戰,秦人虎狼成『性』,一個生猛,一個兇狠,活生生天下一雙死硬對頭。如今一旦舉國大決,鹿死誰手實在是難以預料。爲今之計,只要不連帶受災便是萬幸,誰卻顧得來斡旋調停?於是,驟然之間天下噤聲,都睜大眼睛看着這兩座高山轟轟然『逼』近,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震天撼地的對撞風暴降臨。
秦昭王立即召范雎、白起夤夜密商,君臣三人誰也沒有一絲笑容。事關大戰,秦昭王教白起先說。白起喘口粗氣道:“對策只一個字,打!然則要一口咥下六十萬人馬,我軍兵力尚嫌不足,糧草尚嫌不便。老臣難處,唯此兩點。”范雎坐鎮後援,聞言大是困『惑』:“我軍糧草輸送從未間斷,在野王已經囤積成幾座大倉。如何還是不便?”白起搖頭道:“不便,並非不足也。我王、應侯有所不知,此番大戰曠古未見,一旦發起,兩方大軍百餘萬必是犬牙交錯。上黨山地多有山溪河流,水源不乏。屆時隨身軍糧之多少,便將成爲戰力命脈。我軍縱有軍糧,運不上去枉然。運上去無法造飯也是枉然。相比之下,趙軍已成胡風,人各隨帶馬『奶』子乾肉,立可保得旬日輕裝大戰。我軍雖也有乾肉炊餅之習,然則倉促間無法大量製作,如此軍糧便是一難。老臣反覆思慮,此事最難。”
“噓——”范雎倒吸了一口涼氣,“居然有此等事。有糧毋得吃?”
“小戰無,大戰便有。長平大戰,更會有。”白起幾乎是一字一頓。
秦昭王良久默然,陡地拍案:“本王親赴河內做大軍後援,便是河內三百里家家起炊。也要兵士隨身足食。”
“君上!”范雎驟然一驚,“河內新郡險地,不宜輕涉。此乃臣之本職,何勞我王。”
“唯是新郡。才用得本王。”秦昭王斬釘截鐵,“關中不能再徵兵,否則老秦人根基便空。目下之河內河東,正是吃重之時。”喘息一聲又道,“丞相坐鎮咸陽,理國署政,統籌後繼糧草。”
“君上……”范雎兩眼淚光,無話可說了。
秦昭王微微一笑:“要咥得六十萬大軍。不得氣吞山河?”
白起一直沒有說話,此刻起身對着秦昭王深深一躬:“老臣代三軍將士,謝過我王。”秦昭王扶住白起一陣哈哈大笑:“如此說來,本王也得謝過三軍將士了。”對着白起也是深深一躬。范雎不禁道:“臣卻是謝無可謝,免了也罷。”一語落點,君臣三人同聲大笑起來。
商議完畢,白起一如既往地沒有回府向荊梅辭行,徑直帶着那個沒有任何旗號的百人鐵騎隊風馳電掣般東去了。黎明出得函谷關。初秋薄霧未散便到了河東安邑。草草用罷幾個舂麪餅一塊醬牛肉。在窄小的軍榻上呼呼大睡了三個時辰。一覺醒來,恰是暮『色』降臨。兩桶冷水一擦身立即上馬,藉着濃濃的夜『色』向東北去了。三更時分,馬隊進入沁水河谷,悄無聲息地進了老馬嶺的秦軍幕府。
“武安君?”王齕光着膀子跳起一個激靈,“好快!”
“去,澆一桶冷水來說話。”白起一擺手,“立時便走。”
這是白起的慣常做法,夜半議事,必先要被召大將光身子澆一桶冷水,徹底清醒再說軍務。王齕久隨白起征戰,不說也是清楚,立即去後帳大澆一番冷水,渾身黑紅地穿戴好甲冑,赳赳大步來到廳中身子一挺:“左庶長王齕受令。”
白起低聲道:“一、立即遷徙幕府到狼山。二、下令萬軍將以上之大將,明晚初更到狼山幕府聽令。”
“狼山?”王齕一怔,“武安君明示。”
白起沉着臉不說話,身後司馬連忙低聲道:“長平關以西,光狼城外荒蕪山嶺,當地『藥』農叫做狼山。”王齕恍然大悟,漲紅着臉一挺身:“末將粗疏,該當軍法。”白起只一擺手道:“立即下令,我與你等同行。”王齕二話不說,“嗨”的一聲去了。片刻之後,幕府全班人馬並六千步騎整肅集結在行轅之外,跟着白起地百人馬隊偃旗息鼓地出了老馬嶺。
長平關西面大約二三十里,有一座古老的城堡叫做光狼城光狼城,戰國上黨要塞之一,地名在戰國後湮滅。史家考證,當爲今日山西高平西北之康營地帶。。這座光狼城不大,卻恰恰卡在長平、高平與老馬嶺之間的三條河流交匯處,是上黨腹心地帶的衝要處,也曾經是趙韓兩國爭奪上黨的拉鋸之地。多年前,白起圖謀打通上黨,曾在攻佔河內後率領一軍奪下過光狼城,對這裡很是熟悉。光狼城東面有一道林木蔥蘢的山嶺,人跡罕至而狼羣出沒,韓趙山民叫它狼山。狼山嶺西北至東南走向,與丹水幾乎平行,地勢比光狼城與長平關還要高,顯然是丹水上游河谷的最高地段。除了林木遮掩與奇石洞『穴』,狼山嶺上大都是平坦寬闊的高地。登臨眺望,視野極是開闊。此時地光狼城,早已經與老馬嶺營壘一起被秦軍奪下,只不過王齕沒有在城外的狼山駐紮人馬而已。就位置而言,狼山與光狼城恰恰在秦軍老馬嶺營壘的中間段稍微前出,正與長平以北地趙軍幕府遙遙相對。
一到狼山嶺下,白起下令在山麓紮起一座小營,所有戰馬都留在營地由一千軍士留守。其餘將士一律揹負物資步行登山。大軍對峙三年,狼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唯腳下處處可見的白『色』幹糞團做了昔日狼羣的統治印記。到得山頂,白起的中軍司馬與王齕一陣低語,王齕指派兵士軍吏清理整治一座最大的山洞,同時設置雲車纛旗等一應號令器具。天亮之後,白起又下令王齕調來五萬精銳步軍,在狼山前坡立即開始構築壕溝壁壘。務求隱蔽於林木之後,使趙軍遠望不能覺察。
暮『色』降臨,山頂佈防山間道路等已經就緒,山洞幕府也已經整治妥當。山洞中燈燭煌煌,整個山嶺卻是一如既往地一團漆黑。隨着陣陣馬蹄。軍吏們將到達山下的將軍們一個個領上了山洞幕府。初更時分,五十六員將軍全部整肅坐在了兩列六排石墩上,最前排是王齕、蒙驁、王陵、桓齕、嬴豹、胡陽六員大將與國尉司馬梗。嶙峋猙獰的山洞壁石下,一方碩大地青石板做了帥案。洞壁上靠着一張足足兩人高的木板大圖。圖題赫然四個大字——上黨山川。大板圖下是肅然佇立地白起:一身精鐵甲冑,一領黑錦金絲斗篷,拄着一口只有鐵鷹劍士才能擁有的重型長劍,兩鬢斑白如霜,通體黑如鐵柱,兩道粗大的口紋託着溝壑縱橫粗糙黝黑的臉膛,一雙秦人特有地三角眼凝着一束亮光動也不動地釘在了大將們臉上。
初更刁斗“當”的一響,王齕從前排霍然站起:“秦王下書!”
將軍們“刷”地一聲整齊站起。拱手赳赳一聲:“接王書!”
白起身邊的中軍司馬跨前兩步,展開一卷竹簡高聲誦讀:“大秦王特書:長平會戰,事關興亡,特命武安君白起秘密出掌大軍,左庶長王齕副之。三軍將士,但有泄『露』武安君爲將者,立斬無赦。秦王嬴稷四十七年八月。”
“武安君出令!”王齕對着白起一拱,坐回了將墩。
“諸位。長平大決。是秦趙兩國的生死大戰。”白起拄着長劍兩大步到了帥案之前,渾厚威嚴的聲音在山洞中激『蕩』着。“閼與之敗後,老夫與諸位期盼這場大戰,盼了三十餘年。今日,終是教我等盼到了。生爲秦軍將士,我輩當真大幸也!”
“大秦鐵軍,百戰百勝!”舉座大將齊聲一吼。
“戰勝之心,摧堅之勇,誠然可貴也。”白起語調陡地一轉,“然則,老夫今日第一道軍令便是:但有輕視趙軍而玩忽戰陣者,軍法立斬。”白起目光掃過大將們緊繃繃的臉膛,“人言,趙軍善攻不善守。然則,我軍與趙軍對峙三年,何僅得一道西壘而已?此足可證:趙軍善攻亦善守,爲天下攻守兼備之精銳大軍。諸將謹記,趙軍有四長:輕猛剽悍,隨身足食,久守求攻,主將氣盛。唯其如此,輕敵必敗。”
“謹遵將令!”舉座將軍肅然一呼。
“然則,趙軍亦有四短。”白起嘴角一抽搐,笑意未及『蕩』開便淹沒在黝黑粗糙地溝壑之中,“其一,攻戰心切而棄壁壘。其二,倚仗隨身軍食,忽視軍炊糧道。其三,攻堅器械不足,多賴弓弩長刀。其四,主將輕敵,偏頗一謀。此趙軍四短也。”
山洞中靜得唯聞喘息之聲。將軍們都很清楚,每遇大戰,武安君都要先行廓清兩軍大勢,往往是所說敵情之翔實連身處前敵地將軍們都大是驚訝,而廓清敵情之後,則是大刀闊斧的破敵之策。將軍們屏息等候的,正是這最令人心跳地時刻。
“我軍破敵,十六個大字。”白起一字一頓,字字夯進山石一般,“以重製輕,以退制進,斷道分敵。長圍久困。”
王齕一拱手:“武安君明示。”
“十六字方略,以重製輕爲根本。”白起回身伸出長劍一圈大板圖,“上黨雖縱橫六百里,然卻是山巒重疊水流交錯。唯長平三水河谷間,堪堪容得大軍戰場。而絕非陰山數千裡大草原,可任意縱橫馳騁。當此戰場,輕猛馳突必得受制。我軍若以輕銳之師對陣,一則正投其所好。二則大失地利依託。《孫子》雲: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厄遠近,上將之道也。趙括代廉頗,棄壁壘壕溝而輕銳猛攻,如此必然失卻地利之便。我軍唯反其道而行之,但以重兵重器困其於重地,最終擊其疲惰。此謂以重製輕。破敵之道也。”
將軍們不約而同地長吁了一聲,欽佩之情油然寫滿臉膛。然則武安君素來剛嚴不苟言笑,將軍們也從來不敢在他的帳下喝彩讚歎,只都興奮地凝視着這位高山仰止般的赫赫戰神,期待着他的詳盡部署。
此時。白起的長劍篤篤點地兩聲:“今日初帳,言盡於此,餘皆開戰時部署。最後一事:秦王已經親臨河內,做我三軍總後援。旬日之內。將有無數炊餅醬肉之隨身軍食源源入軍,各營務必整裝足食,堅甲重兵,枕戈待旦以候軍令。”
“秦王萬歲!”將軍們終於敞開喉嚨喊了一聲。
次日清晨,非但秦軍各大營立即緊張起來,整個河內河東兩郡都緊張沸騰起來了。此時,秦昭王已經秘密抵達河內野王,緊急下書河內河東兩郡:十五歲以上男子。攜帶鐵鍬鏟耒等農具,悉數開赴長平;除去病弱,能走動之『婦』幼老者,全數在各個縣城外結成軍炊大營,日夜舂面舂穀,趕製硬餅、醬肉與飯糰;徵發全部牛車馬車,源源不斷地將制好地現成軍食裝好口袋運往軍前。秦昭王又向官民當即頒發《行賞書令》:兩郡庶民,人各先行賜爵一級;援軍功勞。大戰後以秦法之《軍功爵法》論功行賞。如此一來。庶民立即歡呼起來,有吃有住有軍功。不亦樂乎?旬日之間,太行山以南至大河北岸地廣袤原野上,車馬人流不斷,雞鳴狗吠相聞,炊煙晝夜嫋嫋,山川如同鼎沸一般。
秦軍將士的緊張與趙軍恰恰相反。第一件大事,加固舊營壘,構築新營壘。所有開來地民夫大隊都迅速編入了各營,除了與兵士們一起掘壕築壁,便是採集搬運各種適合做滾木礌石的粗大樹段與鋒利山石。最大的調遣是,河內山塬的南三陘營壘的十餘萬兵力全部向北推進三十里,重新構築新營壘。這道營壘與西部老馬嶺營壘遙遙構成了一個巨大地“l”形,兩道營壘間是水流湍急水面寬闊的丹水。
老馬嶺秦軍卻另有一番忙碌,加固壁壘的同時,在臨近丹水河谷地山坳裡修築六座糧倉,通往糧倉地山坳出口構築最有聲勢最爲堅固的防守壁壘。後世將這道山嶺叫做空倉嶺,便是因了這六座糧倉。這是後話。除了這最要緊最費時地勞作,再是隱蔽安置源源不斷運來的大型防守器械:重型連弩、猛火油車、塞門刀車、拋石車、鐵輪衝車、望樓雲車、鐵皮木牛等,都要在旬日之內安置妥當,且要不爲遠處察覺,當真也是頗費工夫。
朦朧夜『色』之中,白起地百人馬隊飛向了河內的鐵騎大營。王陵、贏豹兩員鐵騎大將聽完白起對軍令的反覆申明與叮囑,又秘密計議得半個時辰,各自帶着兩萬五千最精銳騎士偃旗息鼓地進了太行陘與白陘,『插』入上黨腹地去了。兩支鐵騎一出發,白起立即下令河內原留做總策應的剩餘五萬餘步騎大軍連夜進軹關陘北上,在狼城山背後隱蔽駐紮。白起對統率這支大軍的主將桓齕嚴厲下令:“非老夫親令,不得擅自馳援出擊!”
日月交錯,倏忽間旬日過去,一場曠古大戰終於在滿目蒼黃地秋日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