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的夜風總是帶着絲縷的繾綣,撩人地撫慰着每一個夜行的人。
這個時候庭院裡的人已經歇下了,只有屋檐下那一盞小小的油燈散發着微弱的光芒,將庭院前的青石板路照亮,投下暖色的光輝。
月色與星辰都很是黯淡,想來明日的天氣也不甚好。
江月白走在冰涼的青石板上,看着不遠處那座小小的庭院。
藩籬上的小花已經謝了,枯黃的花瓣聳着頭搭在同樣有些枯黃的花葉上,另一邊的灌木叢倒是依舊帶着一抹翠綠,這般寒冷的天氣依舊沒能帶來什麼大的變化。
他吩咐跟在自己身後的抱琴等在門口,而自己則是推開了藩籬中央那扇漏着光的木門。
不出所料地看見了丹桂樹下,一身玄衣的謝永暮坐在石桌旁,正在爲自己對面的那個酒杯中倒着酒。門開了卻未曾在意,而是笑了笑,繼續斟酒。
江月白像是早就知曉謝永暮會在這裡等他一般,擡腳便走過去坐了下來。目光清冷地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謝永暮,半晌之後,才突然笑道:“太子爺,好久不見。”
“江大人。”謝永暮舉起自己手邊的酒,朝着江月白舉了舉,淺淺地飲了一口之後,纔有些自嘲地說道:“江大人果然神通廣大,連這個地方都被找出來了。”
江月白搖搖頭,將手中的酒淺淺飲下。他倒是不虞謝永暮在杯中下毒,以他的身份,斷然是不會做出這般下作的事。飲後才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太子爺,在下可不是神通廣大。我知曉清九喜歡的是這般清淨的宅子,而太子爺您可是…”後面半句他沒有說出來,但是坐在對面的謝永暮也知曉。
他淡淡一笑,並不爲自己的決定而後悔,而是拿起了一旁的酒壺,又爲自己倒了一杯。
江月白見着他雲淡風輕的樣子,也沒有說話,待着謝永暮將酒壺放下之後,也爲自己倒了一杯,對着謝永暮一舉。
謝永暮見着江月白地動作,也微笑着迴應。
若是抱琴在這裡,定然不會相信面前的情況。
謝永暮僞造了柳煙月被皇室除去的證據,將江文林逼着退出了朝堂,也逼着江月白放下了暗衛指揮使的位置,更是令得江家在皇帝的心中地位大降。
按着道理說,兩人…應算作仇敵纔對,又如何能夠這般心平氣和的飲酒?
飲罷,謝永暮才問道:“江大人…不知您來寒舍,有什麼公務呢?”
江月白擡眼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再次飲了半杯,這才問道:“殿下可在?”
謝永暮點點頭。
“不知太子爺,可否讓在下單獨見公主一面。”江月白慢條斯理地開口,絲毫不在意自己的這個要求有多麼不合理,像是在述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謝永暮也不意外。
江月白費了這般大的氣力才尋到這裡,若是想將她帶走,怎麼會在深夜造訪。而應該是糾結暗衛大軍,將此地團團包圍,直接捉拿便是。
就算他有心拒絕,但是卻也不得不考慮...江月白身後的暗衛。儘管現在自己這邊有着夢生和道天歌兩個高手,自保綽綽有餘。但是未曾聯繫下屬的謝永暮,在擁有整個暗衛做基礎的江月白麪前,還是不夠看。
況且...江月白本身便是葉楨的知交好友,在不會帶走她的情況下,見上一面,又有何不可。
而且…自己本身就存了這樣的心思。
……
……
謝永暮將葉楨房內的寧魂香熄滅,朝着身後的江月白點頭後,纔將葉楨的房門關上,退了出去,並沒有偷聽的想法。
這個時候,他更願意,相信葉楨。
江月白見着還在沉睡中的葉楨,也沒有貿然降之喚醒,而是饒有興趣地盯着香爐。
寧魂香並不是什麼毒藥,而是對人身大有裨益的香料。從名字裡便可以聽出來,有寧魂安神的功效,是比龍涎香更要珍貴的存在。
見着謝永暮竟然爲葉楨點的是這樣的香料,繞是江月白,也不禁對謝永暮帶上了一絲好感。
—畢竟不是誰都願意,將價值千金的寧魂香當作普通助人入睡的香料。
沒有了寧魂香的安神功效,睡眠淺的葉楨沒過多久便悠悠轉醒了。見着一襲白衫的江月白站在自己牀前,也只是面上閃過一絲錯愕,思量了這個時候謝永暮大抵已經睡了,而江月白又這麼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確定了安全。
才從牀上坐了起來,開口道:”月白兄,你怎麼來了。“
江月白自然是不知曉她此前被謝永暮下藥,因禍得福,回憶起自己過去的事情來,而是將葉楨當作了只是知曉,但未曾想起身份的那個葉楨。
仔細端詳了面前絲毫沒有受過半分傷害的葉楨,江月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纔開口問道:“清九,你當真不打算回宮了麼?”頓了頓,他又環顧了周圍,繼而說道:“你當真就打算在這裡,與謝永暮活過這一世?”
葉楨點點頭,卻又搖頭,沒有說話。
江月白見着她的樣子,知曉了她的決定,雖然不明白她搖頭的意思。但他也沒有過多的糾纏,便將此行的正事說了出來。
“清九,你還記得...當年你在吳國的佈置麼?”
語罷,還沒等葉楨回答,自己便先笑了起來。
自己分明是知曉她已經忘記了往事的事情,但是卻在她面前問出這樣的話來…想着自己有些不着頭腦的話,不禁在心底暗自問自己。自己究竟是出於什麼心態…
才能將這個大前提下意識的忽略...
他偏頭,看了一眼剛剛下牀走到了窗邊書案的葉楨。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葉楨並沒有將中衣也一併脫下,所以在江月白來時,葉楨纔沒有半分不自在。有些寬大的白色中衣將她柔弱的身子包裹,似一朵開在幽谷的白色蒼蘭,分明不着他色,卻在舉手投足間展現清麗的風采。
她彎腰,從書案下拿出一個火摺子,輕輕吹了吹,便將書案上那盞小小的油燈點亮。一抹暖色的光便瞬間將她身上的疏遠氣息沖淡了不少。
像葉楨這般美貌的女子他並不是沒有見過,在秦淮河上,傾國傾城的女子雖然很少,但是自小廝混的江月白怎麼可能連一個都未曾見過。但是葉楨的美,卻並不是在她的容貌,而是出自於她本身的氣質。
看着被暖色燈光渲染的葉楨,江月白心中一緊。
莫非…
自己便是因爲想見她,纔會下意識地忽略這個前提,前來尋她的吧。
畢竟…自己早已經辭去了暗衛指揮使的位置,與暗衛並沒有什麼過多的聯繫。本來此次尋人…他是不必親自前來的,只需得遣手下之人便可。
但是張澤羽提及尋她這件事之後,自己卻是毫不遲疑地便回了江寧...
自己這樣的做法。
江月白的目光中罕見地閃過一絲掙扎。
坐在書案前的葉楨卻是沒有注意江月白的話,而是拿起了筆架上的一隻細小的狼毫,飽蘸了濃墨之後,開始在紙上仔細地寫着。
不多時,葉楨便吹了吹墨跡未乾的宣紙,掀起拿到了心神有些不寧的江月白麪前,說道:“月白,這便是我在吳國的佈置了。”
江月白木然地接過葉楨手中的信箋,片刻之後,卻是臉色大變。
被暖黃燈光渲染得有些老舊的宣紙在他手中滑落,如同一隻受傷的蝴蝶,無力蒲扇翅膀,而掉落在了地上。
葉楨見着他的表情,也不驚訝,在他將問題問出來之前,便回答道:“沒錯,我已經恢復記憶了。”
僅僅十個字卻讓江月白大腦有些眩暈。
他現在腦海中涌出了更多的問題。
爲什麼你已經恢復了記憶還不回去,你是什麼時候恢復記憶的,你恢復記憶這件事謝永暮知道嗎......種種的問題在江月白大腦中盤桓不去。
最大的疑問,卻是...
明明知曉了自己身份,也知曉了身邊人的真實身份...爲什麼,還不離去?
這,不像是一國公主應該做的事情。
……
葉楨知道他有太多疑問,便沒有打擾他,等着江月白自行想明白。
見着江月白的表情恢復正常之後,她纔開口說道:“月白,明日,我便隨着謝永暮......”說道這裡,葉楨突然想起此前謝永暮所說的話,頓了頓,又說道:“去上京城了…我將會成爲他的妻。成爲吳國太子妃,最後…成爲吳國的皇后。”
畢竟...他們的最終地點依舊是上京,燕京...便暫時保密吧。她...還是選擇了,爲謝永暮隱瞞,選擇迴護。
想到這裡,葉楨不由得苦澀地笑了笑,原來,無論何時...我都會選擇迴護你。
無論我是江寧一濁園的清九,還是楚國的長公主葉楨。
“我回宮能有什麼用呢...幫着葉煜解決朝政,還是去打理父皇留下的那個院子,或亦在半個月之後,再遠嫁吳國,成爲一個富貴王爺的王妃?月白,這些我都不想要。於朝政,我可有可無。於和親,我也不是必須。”
“只要將我在吳國的佈置傳過去,那麼我便可以不用再遠嫁吳國,嫁給一個自己從未曾見過面的男子。我連那個謝永筍的品性和樣貌都不曾知曉…“
“況且...作爲一個王妃的影響力大,還是作爲一個皇后的影響力大...你不會分不出來吧。”
“只要我隨着謝永暮去了上京,待他登上大位後,我可保兩國邊境百年無憂。”
“月白,我知道你不是來帶我回去的。否則,你也不會隻身深夜前來了。”
“……”
江月白沒有回答葉楨,也沒有注意到葉楨話語中的停頓之處。而是沉寂在葉楨最初的話語之中。
—月白,明日,我便隨着謝永暮去上京城了…我將會成爲他的妻。成爲吳國太子妃,最後…成爲吳國的皇后。
原來,你要成爲他的妻了嗎?
江月白心中不可避免地一痛,面上卻毫無表情,似是思索着葉楨的話語。
半晌之後,他纔看了看面前明眸皓齒的葉楨,低低得嘆了一口氣。
—既然你想走,我助你便是。
何況,葉楨所說的話,句句屬實。
她若是成了吳國未來的皇后,不,就算是太子妃之位,都能夠爲楚國帶來巨大的利益。這樣的身份,比起一個普通的王妃...重要地太多。
可是,江月白看着她似乎流轉着秋水的眼,明白…她剛纔所說的,並不是她去上京城全部的原因。最終的原因,怕還是...因爲戀上那個男人吧。
他低低的嘆了一口氣,彎腰將腳下那張薄薄的宣紙拿起,仔細地摺好了放在懷中。
便對着葉楨作了個離別的長揖,就算內心苦澀,面上卻帶着笑,恭聲說道:“殿下,微臣便現行離去了,望殿下保重。”
說着,還沒有等葉楨錯愕的回答,便快速地從房內退了出去,沒有留下似乎蹤影。
葉楨心底卻有些苦澀。
—分明該是至交。
她看了一眼江月白離開的方向後,纔將房門帶回,又熄燈躺了下去,似乎剛剛並沒有來過任何一個人。
******
蘇府。
蘇子意正坐在黃花梨築成的背椅上把玩着一隻青色的小碗。
這是一隻影青色的小碗,整個碗口、沿壁、底足,都是晶瑩如玉,光亮如鏡。透過暖黃的燈光,能看到外圍上畫了常見的纏枝蓮紋,構圖簡練,給人以雅緻之感,在光暈的浮動下,更是給人一種動態之美。
蘇子意看着手上這盞小碗,臉上的笑意怎麼都掩不住。
這是三百年前秦朝官窯流傳下來的影青瓷,因爲是秦朝即將滅國之時官窯燒製的瓷器,所以存世量很少,經過三百年後,在市面上可見的...便更少了。
所以蘇子意纔會高興。
他今早被雲三娘於寧宇恆圍堵,丟了大面子。心緒不平之下,便跑去了夫子廟,沒成想看見了這樣的好東西,本就戀古成癡的他,焉有不高興的之理。連着被雲三娘和寧宇恆的污衊後的不忿,都被完全衝散了。
見着自家少爺高興,守在門口的小廝也微微挺直了胸膛,想着等一會蘇子意隨手打賞些什麼,自己便可又多掙一筆外快了。
就在小廝神遊天外的時候,一個黑色的人影很快得掠過他的面前,來到蘇子意麪前,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盒子。
蘇子意見着突然出現的黑衣人也不驚懼,因爲這本身就是蘇家供養的死士。只是擡眼,下方的黑衣人便上前將盒子打開,恭敬地拿出了一封信,遞到了蘇子意麪前。
蘇子意不以爲意地接過,手上的影青小碗也沒有放下。
這樣深夜接到消息,對他來說已是常事,所以並未顯得有多大重視。
然而,在打開信箋的那一刻起,手上的影青瓷卻生生從手上滑落,只是一瞬的時間,剛纔還晶瑩如玉的影青瓷,便在蘇子意的手中變成了碎片。
但蘇子意卻沒有絲毫想要撿起的衝動,而是將信又仔細看了看。
複雜而又後怕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