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鴻臚寺的時候已經到了巳時。
鴻臚寺外的積雪已經被人清掃了不少,只留下一些已經化開的雪水將青石板間的縫隙染成了墨色,但大雪已經漸漸緩了下來。慶和苑裡監視着的暗衛在謝永暮入宮之後便復職了,所以這個時候慶和苑也只有鴻臚寺的人和謝永暮前幾日帶過來的心腹。
慶和苑的大門懸着三層厚厚的皮簾,偶有鴻臚寺打雜的小廝經過,掀起簾子,廳堂內的熱氣便會撲了出來,仔細瞧去,院子裡紅燈高懸,硃紅的暖籠四處擺着。在這寒冷的天氣裡,生生的,竟然是將慶和苑四周都變得暖和了一些,像是那些貴重的竹炭都不要白花花的銀子一般。
平日裡慶和苑當然不會有這般奢侈的,但是在謝永暮歸國之期,鴻臚寺在慶和苑舉辦的宴會確是不得不下重本。原因嘛,有兩個,首要的,當然是鎮一鎮這位即將歸國的太子爺,以凸顯大國風采。其次嘛,便是今日邀請來的官員,皆是這南楚朝堂上真正的實權人物。雖然私底下都明白,其實兩國若論實力,各有所長。但是麪皮上的功夫,總歸,還是得爭一爭的。
其實要論莊重,還是應該在暮色十分進行宴請。但是謝永暮必須得今日歸國。所以鴻臚寺也不得不將宴會提到了這正午時分。
倏忽之間,便幾擡上品大轎趁着薄雪進入了鴻臚寺,來到了後面的慶和苑。沒過多久,便又有幾位大人物乘車而至,後又有幾位軍中年輕的實權人物騎馬而至。
謝永暮坐在花廳之中,跟着葉楨說着幾句俏皮話。
這是他在燕京城的最後一日,下午他便可以和葉楨一同啓程,回到吳國了。所以這個時候他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想着九兒的弟弟也同意了自己和葉楨,心底便有些高興。
雖然不知曉那個坐在龍椅上的葉煜是爲什麼知道今日上太和殿時,跟在自己身後的人便是葉楨的。也不知道他是抱着將自己姐姐和親的心思交給自己,還是真心想要爲了葉楨好。但是從他那雙清澈的眼看,他覺得還是真心的祝願來得更多一些。
所以此時略微有些放鬆。
就在他和葉楨說着話的時候,一邊的小廝通報說暗衛司的新指揮使乘轎過來了。便帶着葉楨,走到了慶和苑的門口,等着接待那位在如今的大楚,幾位重臣中最爲年輕的一位。這樣的宴會裡,如秦峘、林甫正之類的大臣是不會出現的,暗衛司的指揮使,便是今日宴會裡楚國最大的人物。
以謝永暮太子的身份,跑到門口迎接南楚的臣子,這是不合規矩的。但是謝永暮偏生想看看,江月白離開後,執掌暗衛司一個月便能將自己手上絕大部分人馬給拉出來的提司大人。當然,現在不應該叫他提司了,三日前,這位提司大人便被皇帝提拔爲暗衛司新的指揮使了。
沒過多久,謝永暮便見到了那輛用棗色大馬拉的黑色馬車,從側門駛入了鴻臚寺,來到慶和苑的前面。
車簾掀開,穿着淡紫色長衫的張澤羽便披着白色大氅,掛着滿臉羞澀的微笑下了馬車,擡眼便看見那個人不在燕京,卻爲自己製造了許多麻煩的謝永暮正在慶和苑門外迎着自己。他的心情不錯,皇帝已經下旨不讓他管這檔子事兒了,所以他現在是清閒了不少。現在見着謝永暮,也就沒有什麼不適。
“太子爺。”張澤羽淺笑着跟他行了個禮。
謝永暮倒是沒想到這位看起來眉目有些羞澀的公子哥,竟然便是那暗衛司的新指揮使,所以一時間也難免有些難以置信。在他的設想中,他該是和江月白那般生性超脫,能讓人一眼便看出不凡的那種大人物纔是。沒想到竟然只是容貌上過分俊朗了些,滿生的氣派,卻是讓人下意識地想要忽略...或者,是心生好感。
隨意試探了幾句後,便又有輛馬車緩緩從側門駛了過來。
張澤羽好奇地回頭,心想是誰的架子居然比自己還大,會比自己還晚到。難道是秦峘或者林甫正那兩個老狐狸到了?
在慶和苑門口尚未進去的人也望了過去,只見馬車上下來了一位披着白色狐裘,頭上戴着鑲鴿蛋大小碧玉皮帽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並不是官場中人,但是在場的大人們卻是對他很是熟悉。想着...這樣的場合裡,怎麼這人也來了。
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被謝永暮用商賈公子與高門貴女的狗血之戀忽悠了的蘇子意。身爲整個天下最爲富有世家的下任家主,蘇子意從小自然便拜訪過在座的諸位。就算沒有拜訪過的,見着了那輛那車上一圓一方的銅錢印記,也自然是明白了來人的身份。如今在場的人,大多與蘇家有幾分交情,所以這個時候衆人也都笑眯眯地和他打着招呼。
蘇子意看着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謝永暮,微微一笑,便上前說道:“謝兄,你瞞得在下好苦。”目光卻落向跟在謝永暮身後的葉楨身上。
謝永暮見着他的動作,不做痕跡地測了測身子,遮住了他探尋的目光。聽着他的話,也不知道他存着怎樣的心思,只好回了一禮,道:“情非得已,情非得已。”
衆人有些疑惑地看了兩人一眼,隨後便隨口問了句原由。謝永暮哪肯說出來,只能是將話題引到別處。 “既然諸位都來了,那麼便請進吧。”
謝永暮站在慶和苑門口笑着說道。
……
……
進入大廳之後,以謝永暮的身份自然是坐在首位,也不用以主人的身份去將衆人迎進來,自然會有鴻臚寺的官員替他迎接。
不多時,衆位年輕的官員便入座了。
白允謙因爲是鴻臚寺的大行令,本身歲數也足夠大了,所以這個時候他便坐在了謝永暮右手第一位。而張澤羽本身權利雖然比白允謙大上不少,但是年紀太小,只能是坐在了詞尾。不過在場的哪一位都知曉這位看起來私個羞澀少年郎的本事,所以即便是他坐在次位,也是向他頻頻敬酒。
至於蘇子意。
儘管蘇家的財富足以令在場所有人都眼紅,但憑地位排次的話,他也只能是排在最末。沒辦法,誰叫他只是一介商賈,而並非朝臣呢。況且...即便他是朝臣,在場的哪一位不是年輕人士中位高權重的,所以若是他入了官場,還是得排在最末。
至於葉楨,她此時不適宜拋頭露面。既然是扮作了謝永暮的謀士,那麼想要在宴會中出現,也只能是跪坐在謝永暮身後。謝永暮的當然是不肯讓她受這樣的苦的,所以宴會一開始,葉楨便一個人到了慶和苑後邊的花園裡,等着結束。
這個時候的慶和苑沒有了暗衛,鴻臚寺的官員和雜役也都到了前面的廳堂參加宴會或者伺候宴會上那些個官員,所以葉楨倒沒有什麼顧忌。
……
……
慶和苑的後院有一個不大的湖,由於下雪的原因,將湖的表面給結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這個時候還飄着細雪,薄薄的白霧從湖面上升騰而起,與從天而降的白雪混做了一處,教人分不清哪裡是雪,哪裡是霧。
天寒地凍,這個時候的草地上自然沒有什麼新鮮嫩活的草尖,有的只是被大雪凍得僵直,卻依舊偏生立着的白草,雖然已經有人打理過了,但是依舊還是有些荒敗。
葉楨提着半壺酒,信步便走上了湖心的小亭。
她不大喜歡那般熱鬧的場面,現在也不用自己前去應付。所以她倒是樂得自己尋個清淨的地處,飲幾杯酒暖暖身子。
她半眯着眼,拿着酒壺便往嘴裡送了小半口酒,想着自己到了上京城該用怎樣的身份,見着了永暮的母后之後,自己又該如何自處。而永暮…回去之後,大概也就馬上即位了吧。畢竟他以一個質子的身份,生生逼得那把椅子上的人,將遠在千里之外爲質的人立作了太子。可想而知,永暮在上京城、吳國有多大的影響力。
就算她早已與他許定終生,但是,她現在...還沒有足夠的信心,去成爲母儀天下的皇后,與他共同照看他的國。所以她纔會在這般熱鬧的時刻,獨自一人跑到後面的湖心亭來,悶悶地飲酒。
……
細雪如鹽,洋洋灑灑的從有些陰沉的天空中落了下來,將草地上的白霜又加厚了一層。
她看着自己剛剛來時的路,腳印已經被細雪再次淹沒,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記。往嘴裡送了半口酒,感受着胸膛的暖意。她眯了眯眼,便見着遠方,有一個撐着大黑傘,身材修長的人從前廳那邊走來。就在她以爲是謝永暮過來尋自己的時候,才發現那人比起謝永暮似乎要臃腫一些。
等近了,才發現,那人身上披着一件狐裘。
蘇子意。
他來幹什麼?
蘇子意將黑傘收起,將之靠到了一邊的柱子上,在葉楨面前的石桌上坐了下來。葉楨這個時候才見着,原來他手上,也提着一壺酒。
他往口中送了一口之後,才盯着葉楨的臉看了起來,半晌之後,才悠悠嘆道:“秦酒公子,你們當真瞞得在下好苦。”
葉楨笑了笑,提着酒壺微微呷了半口,眉眼一彎,便笑着說道:“蘇公子,好久不見。”
“原來你便是那失蹤的長公主。”他說道。
“我也是才知道。”葉楨淡淡地開口,“此前墜崖,患了離魂症。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不久前才全部想起。”
蘇子意一怔。
他沒想到葉楨竟然這般古井無波地便向自己道出了真話,本以爲她會與謝永暮一樣,隨意尋個由頭,將自己打發了去。
“前段日子多謝公子幫襯了。”葉楨將手中的酒壺向前一送,隨意地說道:“不過我可沒有酒可以請你喝,不過想了公子自帶的酒水也足夠。”
蘇子意一笑,便也將手中的酒壺向前送了送,對舉飲下半口酒之後,才繼續說道:“我早該猜到的,如公主這般風華絕代之人,想來除了天家,別處也尋不到了吧。”
葉楨笑笑,沒有說話,見着半霎風雪被風吹到的桌子上,便用袖子將石桌上的細雪撣了下去。像是做了一件平日裡常常做的小事一般,動作極爲自然。但人卻已經和周遭的風雪融做了一體,再也不分彼此。明明該是這般稀鬆平常的動作,生生被她做出了不沾半分煙火的味道。
蘇子意愣住。
這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