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故事結束,總有另一段故事開始。
念楨八年。
雲水村。
一個七歲左右,身穿鵝黃衣衫的小女孩坐在村頭那座老舊的石碑碑頭,擡頭看着頭上方那株結滿脆棗的棗樹,神色有些垂涎。這女孩生得漂亮,眉眼如畫,扎着一個小巧的馬尾辮,雙眼清亮無比,但是粉白的小臉上卻是掛了掛着一縷可疑的晶亮。在粉嫩的小臉上顯得煞是好看。
她看着頭頂上似乎離自己只有兩個手臂長的脆棗,微微的皺起了眉頭。她先是踮起了腳尖,再伸長手臂,如玉藕一般的手臂便從寬大的衣袖之中展現。但是...依舊是夠不着。她嘟了嘟嘴,一臉的不高興之下,才朝着村子的方向呼喚了一聲。
謝!雋!
伴隨着她的這聲呼喚,村裡便響起了一陣的雞飛狗跳聲音。不多時,一個穿着天青色衣衫的少年郎便從村口朝着女孩的方向跑了過來。年紀雖小,但卻是劍眉星目,想來過幾年,又是一個令姑娘們害相思的美男子。
那少年郎來到這石碑下,雙手一撐便跳了上來,看了一眼那樹上的棗,又看着面前的女孩,戲謔着說道:“你叫我什麼?”
那女孩輕哼了一聲,別過了頭去,最後纔不情願的,輕身喚道:“哥哥。”
少年郎這才眉開眼笑起來,嘿嘿的笑了一聲,便踮起了腳尖,走到了女孩身邊。他比女孩大概高上那麼兩個頭,所以一伸手便爲小女孩摘了一把的脆棗,朝着女孩兒遞了過去,笑着說道:“記着,我纔是哥哥!”
小女孩得到了棗兒,也不和麪前的謝雋說話,拿起其中一顆泛着紅的棗兒在手臂上擦了擦,便迫不及待的送到了嘴裡。
“娘說了,這個要洗淨了再吃。”見着她就這樣吃了,少年郎微微的皺眉,對着女孩勸誡着說道。
但是女孩卻是不理她,囫圇不清的說道:“可是爹爹索了…這脆棗兒就四要剛剛摘下的,纔好吃!”說着,便跳下了石碑去,朝着村頭跑去,再也不看自己的哥哥一眼。
謝雋無奈的笑了笑,白淨的臉上卻是浮現了一抹寵溺。
這個比自己小上三歲的妹妹,從一出生,便是自己的心頭肉。
想着,他看了看天色,日頭已經漸漸移向正中,想來父親也快回來了,便也就沒有離去,就在這村頭的石碑處等着了。不過目光卻是看着前方蹦蹦跳跳的小妹,嘿嘿的又笑了。
這個時候是初秋,雲水村下面那水潭的秋蟹正肥,蒸熟了,打開蟹殼啊,那是一溜的蟹黃正是美味之時。謝雋想想,便覺得口齒之間已經是瀰漫了蟹黃的香氣。
也就是這個時候,一個穿着青色麻衫的男子從橋的那邊緩緩而來。
那人的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頭頂的陽光將他黑色的發染得微微有些泛黃,簡單幹淨的青色長衫和撫在魚簍上的修長手指。
謝雋眯了眯眼,隨後便跳下了石碑,朝着那人跑去。
人還沒有到,但是聲音卻已經是傳到了那人的耳邊。
“爹—”
那人的腳步頓了頓,看着面前這個已經長到只比自己低一個頭的少年郎,一噙溫和的笑意便出現在嘴邊,他摸了摸少年郎的頭,問道:“雋兒今天的功課溫習了嗎?瑾兒呢?”
謝雋嘿嘿的笑了一聲,“妹妹回村子了,爹爹你考考我吧,我可是將孃親最喜歡的彈指詞和飲水集都背誦下來了。”
那中年男人便又笑了笑,將左手的魚簍給放到了右手,隨後便說道:“那爹可就考你了,說說…納蘭大家的金縷曲簡樑汾的上闕是什麼?”
“嗯...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羣吠。天欲問,且休矣。”
“背得不錯,那下一闕呢?”
“情深我自拚憔悴....轉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哎呀,記不得了。”
“哈哈,後面是’羨殺軟紅塵裡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樑汾耳’…”
“爹爹好厲害。”
“你娘喜歡的我當然會記得…”
“……”
陽光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一路走一路對答,有風將他們的衣襬微微揚起,光是遠遠看去,便會心聲喜氣。
……
自念楨一年開始,便有無處可去的流民漸漸的匯聚到了雲水村,經過這幾年的發展,雲水村已經是恢復了當年的生氣。在田間勞作的村民們看着這對父子結伴歸來了,善意的笑聲便從四處響起。
“哎喲,謝家小郎君,可是越長越俊了,看我家姑娘怎麼樣,等你及冠呀…我就做主把我家的小女兒許配給你怎麼樣啊?”
“謝雋,可別聽你黃伯亂說,要說啊,你這麼俊的小夥子,以後出去了啊…一定是能當大官的,可別娶了他家的姑娘…”
“老劉頭,你這是擺明了拆臺不是,我家姑娘哪裡不好了?要相貌有相貌,要才氣有才氣…”
“嘿…你家姑娘也就會寫自己的名字罷了,看看人家謝家小郎君,可是寫得一手的好字,你說說,能配上嗎?”
“誒誒誒,老劉頭,你今兒個是擺明了和我過不去是不是?”
謝雋看着這因爲他而起來的爭吵,無奈的笑了笑,便上了前去,對着兩位爭論不休的老人說道:“黃伯,劉伯...兩位的心意小子心領了,不過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子也是違背不得的…”說着,又朝着兩人分別再次作揖婉謝。
兩人倒也不會真的因爲這事鬧得臉紅脖子粗,見着正主出來說話了,便又嘿嘿的笑了,最後收起了手中的鋤頭,也跟着父子兩人走了。
這會馬上到正午了,到了飯點也都是要回去的。
父子兩人也不在意,大大方方的在前面走着,一直走到了雲水村深處,一處用籬笆圍成的院子前才停了下來。小院的背後是一片合歡樹的樹林,正值秋季,合歡開而欲燃。合歡樹繁複的枝葉垂到屋頂,將小院裡的陽光遮擋了一大半,餘下的光芒灑在被歲月斑駁了的牆面上,留下點點光斑。
謝雋見着了家的門,便快步跑了過去,大力的推開了院門,對着裡面大聲喊道:“老妹,快出來,看爹帶什麼好東西出來了。”
“謝雋,什麼好東西啊!”
隨着一聲明明是略帶着奶聲,卻依舊裝作大人口吻的軟糯女聲響起,一個小女孩便提起了裙腳,便從後院裡飛奔了出來。
那漂亮的臉剛剛出現在謝雋面前,便已經拱到了中年男子的魚簍邊,連爹都沒有叫,便湊了上去。
“啊,螃蟹,好多隻大螃蟹!”只是看了一眼,謝瑾便呆在了那裡,然後才如夢初醒一般,攀上了男人的手臂,對着那男人的臉吧唧一口,高興的叫了一聲,“爹爹,等會你要蒸螃蟹對不對?”
“謝瑾!謝雋!謝永暮!”
一名臉上帶着隱怒和擔憂的婦人從後院快步走了出來。這婦人眉眼溫柔,明明是由着喝聲出現的,但是一瞧,便只覺得好生溫柔。眼角雖然有了絲絲的皺紋,但卻依舊難掩她的風情萬種。
謝永暮看了她一眼,嘴角便淺淺的勾起了一個弧度。
朝着她輕聲喚道:“九兒,過來。”
婦人怪嗔了他一眼,走到了男人的身邊,輕聲道:“你就這樣寵這瑾兒,也不怕她長大了以後嫁不出去。”
“九兒,我這麼寵你,你不也嫁出來...而且還是嫁給我了!”
葉楨白了他一眼。
即使是這樣沒有大家閨秀風範的動作,但是在她的身上看來,卻是一番的嬌嗔,讓人忍不住想要憐惜。總是有一種女人,即使容貌老去,卻依舊絕代風華。而葉楨,無疑便是這樣的女人。
“爹,娘,我餓了!”
謝瑾軟糯的聲音從兩人之間響起,惹得葉楨擡手便敲打了她的額頭。
“這麼貪吃,以後嫁出去了可怎麼辦?”
“我家妹子…嫁不出去也沒關係,以後我養着她就好了!”謝雋插了一句,作爲十足妹控的他,除了對自己的妹妹喜歡直呼自己名字有所不滿之外,其他的地方,可對謝瑾是萬分溺愛,和謝永暮如出一轍。
葉楨看着面前的一大兩小,無奈的搖了搖頭,便又轉身去了後院。
只是,臉上的線條卻是越發的柔軟起來。事實上她明白,只要有他在,無論是謝瑾,還是謝雋,都不用她操心。
距離那年已經有十二個年頭,當時自己以爲...謝永暮因爲自己而死,自己便也追隨着而去。
可是誰能想到...那蘇家的老爺,原來是自己父皇的姓名至交,怪不得…蘇家能做到那樣的規模。那個時候打自己,也不過是...爲了給自己治療以往種種傷痛而落下的病根。也是爲了替自己的母后,來驗一驗謝永暮對自己的真心罷了。
當時的謝永暮,也只是一時心火攻心,而引起的假死罷了。
有母后那一手本領,怎麼可能讓謝永暮就這樣死在自己面前,也怎麼可能,讓自己也死去。所以...當時的自己與謝永暮,其實都未曾死去。在後來,紛紛清醒了過來。
只是...
負了蘇子意,也…負了江月白。
這一生欠他們的情意,恐怕……來生都難以償還。
……
不過後來,木久竟然是嫁給了蘇子意,唉…自己也不知曉,到底該如何面對。不過...既然是木久自己選擇的,那自己這個做老師的,也只能是祝福罷了。
最後的最後呢...
母后還是原諒了父皇,兩人雙雙住到了扶風的青雲山去。
據說…父皇每年的春天,都在爲母后釀桃花酒。而其他時候呢,便是陪着母后到處走走停停,前些日子到了這雲水村,還給自己和謝永暮帶了兩壇。
夢生和道天歌也成婚了,不過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誕下後嗣。據說…夢生不想以後被小孩子煩着。不過卻是很喜歡我家謝瑾,來幾次都說,要把謝瑾給帶走。
嘿...不過上次來的時候,自己還是見着了…夢生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就說嘛…她還是要給邵家,誕下一個繼承人。
而江月白,則是娶了葉容。
自己那位小侄女。
哈哈...知己好友就這樣小了自己一輩。
其實自己從來不曾知曉兩人之間的交集,別人的事情,終究還是別人的。這世上,自己不知曉的,也不知何其多。
人活在世,別人的人生終究是別人的。
誰…都幫不了誰。
誰…也救贖不了誰。
……
……
“娘,來吃蟹黃了,爹爹說這個季節的蟹黃可是最鮮美的呢!”
“來了。”
“爹爹還說,明日做娘你喜歡的蟹黃糕呢。”
“爹爹說...你怎麼不記得娘說的?”
“嘿嘿...娘,我錯了,雋兒記得...娘說...要熟習納蘭公子的詞對不對。”
“那你可是會了?”
“嗯...剛剛還不太會,但是回來的路上,爹爹又教我了。”
“那等會娘可要考考你。”
“好。”
……
雲水村的午後,一個合歡花開而欲燃的小院裡,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郎和一個臉上沾滿蟹黃的女孩正拿着正各自拿着一隻蟹腿,一邊吃,一邊說着話。
窗外,一匹已經老到幾乎站不穩棗紅色老馬,吃飽了,正在對着窗邊打嗝。
而另外的一間屋子裡,好看的婦人看了一眼因爲勞累而正在午睡的男人,隨後又看着兩個因爲貪吃,還未曾下桌的兒女,嘴角勾起一個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的弧度。
雲水村的午後小院,靜謐而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