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在父親的背後,伸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看着我,眉眼如畫,一雙眼睛清亮無比。雙眼忽閃着,似乎是有些害怕我欺負他,身上的夾襖隱隱染着凝固成黑色的血液。
如同一朵乾枯的花。
若我有心,或許那個時候,我應該能猜到真相。
他身上的血跡,確實是他雙親的。
師兄名叫道天歌,是淮北道家的子嗣。
淮北道家...算是一個新興家族吧。世代經商,只有師兄父親那一代纔算是富裕。也是師兄父親那一代開始,淮北的道家,開始向江湖那一面發力,那自大的家主,私以爲有錢能擺平一切,竟然是將手伸向了江湖。師兄是一個極好的武道天才,從我父親看他時頻頻讚賞的眼光便能看出來。所以我相信,在這片江湖上,想搶師兄爲徒的人必定不少。
但是最後,卻落到了我父親名下。
其中的貓膩,必然不會少。
其實不用謝永幕提點,我應該也能想到這一層的,但是我確選擇性地遺漏了師兄的身世,或許,是天性使然吧,我不願,讓從小寵溺自己的父親,背上那樣的罪名。
殺害淮北道家上下的罪名。
父親說到底還是大秦皇室的後裔,他身上,或多或少,都能看見皇室形式的影子。
譬如,帝王心術。
在天家中的人,想要一個人一輩子都爲你效忠,那麼…最喜歡施展的方法便是...
殺掉那人的全家,推給自己看不順眼的臣子,或者是栽贓給那人的仇家,然後以報仇之名殺掉那個臣子,或者那人的仇家。這樣,你想要的人才,保準對你死心塌地,絕不生出二心。
父親使的,便是這樣的方法。
首先利用供奉那邊的人手,僞裝成淮北道家的生意對手,在師兄的面前,將道家滿門滅口,殺掉他的父母,弟弟,妹妹…以及,所有的親人。然後,父親便“恰巧”出現,順手救下了師兄,將滅門的那羣人全部“殺掉”。師兄見着父親的英勇,自然是想着拜這樣的高人爲師,在以後報仇,然後爲父親,效忠一生。
這樣,一個完美至極的徒弟和手下,便誕生了。
這樣的方法其實很常見,史書上比比皆是。
但是用在師兄的身上,我便有些看不下去了。天門當真是一個腐朽的組織…延綿百年,最終龜縮在淮南一帶,卻依舊搞風搞雨。雖然我自小生活在這裡,但是我卻沒有半分好感。
想起師兄雪夜練劍的日子,雪花飄落肩頭他都不甚在意,只是固守着自己的天地,別人進不去,他也出不來。此前我便想過,想師兄這樣一個認真至極卻又隱忍剋制的人,在失去了那些過去後,那他的將來會是什麼模樣?
現在再想,依舊是想不出任何答案。
……
而在我婚禮上通知師兄的人,便是大供奉的人。
他不甘我嫁於凡夫,草草一生,認爲我應該將精力投身於光復大秦上面,早日恢復大秦鐵騎的榮光。於是用了這樣的法子,告訴了我師兄,他小時候訂下娃娃親的那個女子,還依舊在。想着,藉此傷了我的心,讓我把心放在恢復大秦之上。
師兄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但是我知道,他其實是一個很念舊情的人。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雙親慘死,弟弟妹妹被人斬於刀下。溫熱的血花濺在他的臉上,他的衣服上…那是怎樣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分明…也僅僅不到十歲。
那個時候他便以爲,在這個世上,他只能是孤身一人了,再也看不到和過去有瓜葛的人了,想着...自己若是消失,或許,都沒有人會發現。
所以,自他知曉了於他擁有親密婚約的未婚妻還在之時,他會有多麼地興奮。但是從供奉那邊知道…他的那個未婚妻現在深陷險境時…他又會有多麼的氣憤。
這些,我都可以預見到。
只是…我想不到的是...爲什麼師兄走之前,不告訴我他離去的目的,他知道我的性子,這麼多年來,默契早已十足。他應該會知曉…我是不會阻止他這樣去做的。
到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做。
不過那個時候...我已經離開淮南一年有餘了。
那個時候我在燕京,是燕京西邊畫舫上最知名的歌姬,第一次見到謝永幕,第一次見到這個被國家拋棄的皇子。
也不知他是從何處知曉的消息,知道我是天門中人,所以便說,要和我做一筆生意。
我自然是不肯的,彼時他只是一個被吳國拋棄的棄子罷了,怎麼可能有能力與我做生意,所以我想也不想便直接了斷地拒絕了他。
沒想到他也不惱,只是笑着說,等三個月之後,它會成爲太子。
我自是不信的。
如他一般被國家所拋棄的皇子,怎麼可能成爲太子。尤其他現在還在楚國,謹言慎行,不敢踏出鴻臚寺別院一步。更別提吳國本就有一個太子了,如他一般庶出的皇子,無權無勢的,怎麼可能入主東宮。
……
但令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三個月之後,吳國那邊終是傳來了消息。
他,一個被踢出國門的質子,竟然真的成了吳國的太子。
於是我和他做了一筆交易。
他告訴了我一年前師兄匆忙離去的真相,而交換條件是…讓我在他身邊呆滿三年,幫他做事。
事情的真相永遠比你想象中來得有趣。
我本以爲父親那一手玩得極爲漂亮,但是沒想到,供奉那邊,玩得更加漂亮。
天門供奉,是以前大秦滅國之時忠心留下來的將士。先祖挾着大秦皇室百年財富隱在淮南不出,建立了淮南第一富豪家族—少家。因爲顧慮到現在自己已經不再是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帝王了,所以對這些忠心耿耿的軍士格外看重,或許—
可是說是懼怕。
故而建立起少家之後,便將保護自己的軍士首領提爲家族供奉,按照功勞,從上至下一共排了五個供奉,所有的金銀調度任憑取之。
……
我那位亡國的先祖…
怪不得會亡國。
最初的時候自然是極爲和諧的,軍士畢竟還是效忠於我先祖的,否則也不會在國滅之時拼死都護着他逃出吳楚的包圍。但是...人心永遠都是會變的。再忠心的人,也不能希冀自己的子孫也這般效忠一個亡國之族。
所以到了後來,整個淮南少家...分成了兩個派系,一直都處於明爭暗鬥之中。
一面是我父親所代表的皇室血脈,大供奉和二供奉一脈都在保皇派。而另一面,便是三、四、五供奉所代表的分皇一脈。
但畢竟這麼多年了,表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況且只有父親手中有當年皇室一脈留下來的財富,所以分皇一脈那邊也不敢逼得太緊。
—誰也不會和錢過不去。
所以在表面上看起來,依舊是皇室一脈佔大,分皇一脈佔小,似乎,分皇脈那邊,一直都是保持着對皇室的尊敬。
而變故,就生在我和師兄的婚禮上。
師兄在婚禮上匆匆離去…自然是知曉了…父親,是滅他滿門的元兇。
當初父親做事的時候,動用了分皇一脈那邊的人手。其實這也沒什麼,因爲這幾百年來都是這樣的,雖然私底下暗鬥不斷,但是在明面上都是賣父親一個面子的。而且父親要做的事....在這幾百年間那些先輩不知做了多少。所以,父親也就沒有顧慮地吩咐下去了。
但是沒想到,分皇一脈,竟然是打破了兩邊不成文的規定。將事實,悉數向師兄說了……當然,事情的責任,全部都推到了我父親身上。並且將以往動手的人…全部都交給了師兄處置。
所以師兄倒向分皇一脈,我並沒有什麼好生氣的。
他確實幫師兄報了一部分仇不是麼,而且…還致力於將他剩下的仇一併都報了。
—殺害邵君熠。
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目標阿。
殺害滅自己滿門的兇手,報了自己的血海深仇;殺害天門高高在上的門主,做一回孤膽英雄;殺害養育自己八年的僞善師父,洗刷自己多年來受的屈辱;殺害妻子的生父…
殺害,我的父親。
用我父親親手教他的武功,殺害自己的師父。
……
這便是他匆匆離去的真相。
那個未婚妻,只是一個幌子。
保皇一脈除卻父親以外全部希望我能帶領他們恢復大秦昔日榮光,所以暗中尋找着他身上的破綻,以阻止我們的婚事,而分皇一脈在此之前將真相告知於他......
他需要一個出手的理由。
而我沒有成爲他的妻子。
這……便是他出手的理由。
這樣,殺父仇人就不是他的岳父。仇人之女,也不會成爲他的妻子。只要這樣,他在以後下手的時候,纔不會被這些感情所羈絆,而忘記了當年的滅門之仇。
我不怨他,我真的不怨他。
既然做了,那便是做了。
有這般的深仇,我豈敢奢望他還能娶我,豈敢奢望…他還能將我父親當作師父一般孝順。
而當初答應娶我,也不過是因爲父親手上保有大秦皇室的財富罷了,只要他娶了我,自然便是保皇一脈的人,成爲我的夫婿,何恐沒有得到父親手裡財富的一天?
……
可是我終究是算錯了一點。
師兄…比我想象中更念舊情。
他沒有對父親不利,也沒有完全倒向分皇一脈。
他終究還是念着八年裡的情誼。
謝永幕說…自我離去之後,他夜不能寐,成天以酒買醉。
其實這也是我能猜想到的事。我出逃天門,分皇一脈的如意算盤便毀了,而父親那邊又不待見師兄在我們婚禮上離去。所以師兄必然會被兩邊所排擠,儘管目的不一樣,但是結果,卻是出奇的一致。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是極爲開心的。師兄果然對我和父親還是有情誼的。
所以...在後來的某一天,我在謝永幕的幫助下潛回了淮南,回到天門...去看了他一眼。見到以往俊朗無雙,貌若神子的師兄成了一個爛醉的酒鬼...這樣的滋味...當真是難以言語。
最終,我還是忍不住,現了身形,去見了他一面。想着,反正他已醉,怎麼都不可能將我抓住的。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師兄房外的芭蕉葉被雨珠打得噼裡啪啦地,如同暴風雨中強行開放的花骨朵,可憐得緊。
我一襲紅衣,站在他面前,強忍着眼淚,問他,你可有恨?
其實當時我問出去的時候,就覺到了不妥。答案分明已經很明顯了不是麼....
但是我沒想到,醉中的師兄,竟然回答說不恨。
他似乎以爲...他在做夢,這裡的我,是他夢中的樣子。
他似乎以爲我們回到了婚禮的那天,我穿着大紅色的嫁衣在繡牀上等着他,他一邊笑,一邊噴着酒氣,“師妹,你怎麼又不聽話...爲何將那蓋頭取了?這樣的新娘子,可是不乖。”
那天窗外分明是風雨大作,渭南的天氣苦寒至極,絲絲入縷地滲入衣內。但我卻在這裡...感受到了一抹溫暖,一抹,只屬於他的溫暖。
......
在那次之後,我便向謝永幕求了個事,讓他泄露我的行蹤。
我要誘使師兄出來,不要讓他再呆在天門之中。呆在那樣的地方...我擔心,總有一天,他會被二供奉那邊的人給毀掉。我始終,是戀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