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諾站在暗處,一見這些奔涌而出的怪異之物,腦中殘存的畫冊立刻呼應——奔涌而來的,都是驚霧山以西,西荒之上的獸族!
龍魂大陸地廣物博,兩萬餘年前一場名爲“浩然天戰”的驚世之戰過後,生出一道天塹,由南至北橫亙整個大陸,天長日久,東西兩個大陸漸漸自成一體。
這東龍魂大陸除了六千年屹立不倒的龍魂帝國外,便只有縮居於南部的南疆十三國,是人族聚居之地。百里驚霧山以西,一個浩繁的西荒世界,光怪陸離,奇獸聚集。
站在暗處的君諾心下大驚,這些西荒的獸族如何會越過重重山川到達這東邊的地界來?
這一次,倒是由不得她袖手旁觀了。
“姐姐?”少年一把拉住躍躍欲試的君諾,露出些許擔憂之色。
君諾笑着反手按住他手臂,道:“這事不能不管了。”
少年阻道:“再等等!且看戰局如何。”
君諾不明所以,卻還是冷靜下來,順着他目光看去,只見那委頓在地的“黑衣鬼”忽而又立了起來,身後還冒出奇奇怪怪的“人”。
說是人,全因他們身着人族衣物,但他們個個奇功異法,不是手能忽然伸長數米,便是可以憑空飛起;不是力大無窮,便是遊走迅速,哪裡是人族可以做到的。
君諾輕聲嘆道:“妖?”
少年笑道:“這裡離不羈山很近。”
君諾淺淺一笑:“年年有蹊蹺,今日特別多!”
她側身看了一眼少年,但見他眼觀戰局,冷靜如常,心中對他的猜忌又多了幾分。思慮片刻,這才道:“你可知,那些長相恐怖的是西荒獸族?”
“不知。”少年笑道:“姐姐說了,我就知道了。”
現在是說謊都不帶思考了?
君諾繼續試探:“西荒獸族常年居於驚霧山以西,極少越過崇山峻嶺到東部來爲禍。可如今這架勢,不僅是來了,還是成羣結隊的來。你說巧不巧?”
少年笑:“嗯,巧。”
“對,此乃第一巧。”君諾停了片刻,又道:“古籍中有所記載,西荒獸族皆爲異獸,有些是與人族地界獸族長相相似的獸類,而有些卻是見所未見爲所未聞的異獸。”
少年不爲所動。君諾又道:“如今看來,那些兇殘且戰力非凡的異獸倒是沒來,都是些吃人的低智獸族,四處追擊獵人,想要大快朵頤。所以你說,這三百餘獵人突然齊聚驚霧山,巧不巧?”
少年還是笑:“也巧。”
笑!看你能這般自如地笑到幾時?
林中空地之上,獵人慌亂,刀劍奇飛,西荒獸族張嘴亂啃,不羈山妖衆滿地亂蹦。
那個被綁住吊在高處的羽人族少女不知何時中了一箭,肩膀上鮮血淋漓,一個獸族正拽着她纖弱的腳脖子,使勁往下拉着。
少女鮮血自肩頭滴落,正滴在那獸族脣齒間,引得它更加瘋狂。而那少女足間吃痛,驚叫痛哭。繩索承受這兩個力道,終是支撐不住,忽而斷裂。
少女肩膀受傷,來不及張開羽翼,便從那四五丈的高處墜落下來。這一落,剛好會落在那獸族血盆大口之上。只要它一咬,便會將那她纖弱腰身一分爲二。
遠處獵人四散,妖衆狂舞,同伴不知逃向何處。她忽而淚水狂涌,比之剛纔更甚,猛地閉上眼睛,只剩下對死亡的恐懼。
忽而腰間一痛,她忍不住大聲驚叫,狂哭起來。哭了兩聲卻突然發現自己雙腳已然着地。
她怯怯睜開眼,卻見一男子昂然立於身側,玉面明眸,對自己笑了笑:“沒事吧?”
男子聲音溫和,笑意盈盈,令她面紅耳赤,只能點頭示意自己安然。
君諾笑了笑,將手從少女腰間抽回,只覺得手間有些生硬。以往也不是沒攬過女子的腰,爲了救人還將女子抱着跑,也沒感覺有何不妥,此刻卻覺渾身上下不自在。
那張着血盆大口的獸,砸了砸嘴,這才反應過來什麼都沒接住,四下一看,瞬間便找見了二人所在,一聲怒吼,直直衝來。
君諾也學着它一聲大吼,朝它衝去。
那獸沒想到那瘦瘦高高的人竟然絲毫不畏懼,還朝自己而來,立時被嚇得一愣,頓住了步伐。
君諾傍地一翻身,從它腳邊溜過,順手抓起地上一個葫蘆,打開蓋子往天上一灑,層層水花飛濺,形成水霧,甚是美觀。
西荒獸族除了異獸,其餘大部分智力低下。那水霧忽然急轉直上,漫天飛舞,片刻便瀰漫了整個空地上空。
獸族紛紛被這水霧吸引,擡頭觀望。而不羈山妖衆,卻突然隨着一聲唿哨消散而去。
水霧在空中盤旋着緩緩落下,終是落到獸族頭頂。有好奇的伸出頭去一撞,那水霧立刻如破掉的水球一般,散落其全身,下一刻卻突然形成一道水痕,將其脖頸處生生鉗制住。
他們本以爲是個好看的水霧,卻沒想是致命殺招,一時奔逃亂作一團,東撞西撞,四散而逃。
君諾擅長水系術法,適才不過是用了水澤術將葫蘆中的水運出,又以水痕鎖將獸族鎖住。不費一兵一族,也未傷及任何獸族和妖衆,便暫時解了這危機。
西荒獸族一散,四下安靜地瘮人。君諾左看看右看看,往那篝火旁挪了幾步。黑暗,以及黑暗中的未知,永遠是她心底躲不開的恐懼。
少年依舊站在遠處,靜靜看着,仍舊沒有半點情緒波瀾。這份冷靜,這份鎮定,還有那處處顯現而出的事不關己,讓君諾更加篤定,他絕非常人。
少年終是從林中走出,來到近前,不置一詞,靜靜看着君諾。
君諾一笑:“我還是出手了。”不知怎的,她竟然有些害怕少年責備自己不顧阻攔衝出來救人,雖然救人無錯。
“開心就好。”少年語氣平淡,不似平常那般笑意盈盈。
兩人相視無言,只覺得似乎有一點奇奇怪怪的氛圍,飄散在二人之間。
那羽族少女走到近前,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君諾笑着讓她趕緊回去,她依舊扭捏着,好一陣不說話也不走開,終是從一旁的野花叢中摘下一朵花來,又扭扭捏捏遞給君諾。
君諾微微一笑,沒想到羽人族這般羞澀,表達個謝意還要這麼麻煩。她搖了搖頭伸手去接,卻忽然被少年一下擋住。
君諾一愣,卻見少年一臉冷漠盯着那花,眼中有一絲怒意。好似那花帶有劇毒一般。
那少女似是受到了阻攔的刺激,一墊腳又將花遞高了些。君諾不好意思地伸手要去接,少年卻忽而出手,將那花打落在地。
羽族少女先是一愣,轉而就要哭出來。
君諾訝異非常:“不至於吧,又不是什麼毒花毒草。”
少年也不管君諾在說什麼,拉住她就走。君諾被拽得踉踉蹌蹌,一把又把他拽了回來。
“誒?我說……怎麼了呀?”君諾大爲不解,“好歹也是個姑娘家,憐香惜玉懂不懂?那麼打落人家的花……”
“是想娶她麼?”少年忽而打斷她的話,回過頭來,眼中的沉靜和慵懶全無,只看得見微微的怒意。
“啊?”君諾盯着他的雙眼,即便有怒意,可依舊乾乾淨淨,只不過令自己更加不明所以了,“你要不要說明白點啊?”
“羽人族習俗,女子贈花表情意,男子接花表示接受,並會在七日內成婚。所以說,你是想娶她麼?”少年說完,還是盯着君諾,眼中怒意仍未消。
這一句話倒如炸雷一般,讓君諾渾身發麻。呵呵,幸好沒接,不對,是幸好被打掉在地。
君諾摸了摸眉毛,一臉無奈。人家少女萌動,自己總不能直接就拒絕吧,這拒絕了可不是會讓人心痛難過?
君諾思來想去,忽而將手搭在少年肩頭,輕輕一拽,轉頭笑道:“不好意思啊,小姑娘,這……人有先來後到,我已心有所屬,還請見諒。”
話音一落,少女愕然,少年卻怔得呆立,連手都僵直了。
少女扭扭捏捏一步三回頭不情不願的走開。君諾長嘆一口氣,像是終於躲開了大劫一般。
少年僵直地身子久久回不過來,呆呆問了句:“你……這是……做什麼?”好似那舌頭也僵直了,說話都不利索了。
“看不出來麼?救人!”君諾長長舒出一口氣:“總不能說‘不好意思,我不喜歡你,你還是不要糾纏了’。”
“可隨之而來就會問‘爲什麼不喜歡我,我有什麼不好’。”
“那一定得說‘沒什麼不好,就是不喜歡’。”
“接下來又會問‘那要怎樣才喜歡’。”
“……”
少年被君諾自己腦補的一場深情話本逗笑,君諾卻將雙手一攤,笑道:“所以還是得快刀斬亂麻。就是委屈了你。”
少年隨口回道:“不委屈。”
“哦?是麼?”君諾又攀上他肩頭,笑道:“意思是還挺歡喜?”
少年又一次渾身僵直,連帶着睫毛也顫了顫。
“你們……誰啊!”一聲呼喝聲響起,幾個獵人躲過獸族截殺折返回來,見營地篝火旁的是兩個人,而不是獸族,立刻又恢復了兇橫之狀。
少年撇了一眼,嚇得那人向後退了一步。不知怎的,君諾近在他身側也察覺到了一絲殺意,只是一閃即過,再無痕跡。
“那兩個女娃娃呢?”問話的是適才阻止中年男子那人。也不知腦子裡想的是些什麼,不考慮同伴生死,只一心想着能用羽族少女去換錢。
君諾冷道:“走了。”她對這些張口閉口罵罵咧咧,卻毫無本事的人心生厭煩,倒是不想給什麼好臉色。
可她神色一冷下來,和少年站在一起,隱隱散發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氣息,令得那些人紛紛一顫,自顧自轉頭搜尋地上殘物去了。
“姐姐是否後悔救了這些獵人?”
“不悔。”君諾道:“能救則救,也非每個都得救。他們各自有天命,而於我只不過是一瞬間的決定。”
少年看着君諾淡然沉靜的神色,與平日裡那個嘻嘻哈哈的模樣大相徑庭。只覺這一刻的她,尤其可靠。
“額……”君諾訕訕一笑:“剛纔那少女送花,你告訴我就行了,到底氣什麼?”
少年忽而一頓,眼中閃過複雜神色,轉身就走。
君諾追上去不依不饒,“我都表明了我不懂不知道,你怎麼還氣?”
“我沒有。”良久,少年才道:“我……也不知道。”
這個不知道,讓君諾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但其實更讓她好奇的是,這少年知道得實在有些多了。
兩人離開獵人營地,天色已經大暗,君諾施展火照術,形成一個影影綽綽的火球,自前方半米處飄行,照亮前路。
可來時匆忙,回時卻已找不到路。
“算了,找不到,就這裡休息吧。”君諾大大咧咧慣了,隨處一坐便靠在了身後樹上。
少年笑着在她身側坐下,安靜如常。
“我是迷路迷慣了,你可得記着啊,不然我們在這山裡轉悠,轉不出去可就得老在這裡面了。”君諾打着哈欠,開始迷糊起來。
“怎麼會呢?”少年在身側笑道,聲音輕輕地,“在這山裡閒度日子,慢慢老去,也挺好呢。”
君諾聽在耳中,不知自己是不是聽錯,努力集中思緒想再聽聽,卻聽見不遠處傳來窸窣之聲。
一睜眼,卻見少年已經雙目凜冽地盯着那個方向,察覺到她醒來,目光瞬間柔和。
“砰”一聲,草叢裡突然竄出一個人影來,藉着微弱的火照術光芒,那人趴在地上匍匐爬行,爬了幾步便停了下來。
一張臉慘慘白白,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似乎到了常人無法達到的地步。
君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只覺這人甚是詭異。今日所遇奇事太多,還是小心爲妙。
那臉本來淒厲,卻突然嘴角上揚,露出一個笑意。
君諾左右張望了下,下意識地迴應了一個友好的笑容。
對方突然張開大口,滿口黃牙參差不齊,牙齒尖還血淋淋地滴着渾濁之物。
一股濃烈的惡臭隨着微風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