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霧峰峰頂春光和睦,暖陽高照,四下寂靜。
卻哪裡有少年身影?
“嗡嗡……”寂靜之中,偶然這一聲微弱的振翅,便顯得極其突兀。
君諾努力一辨,聽出聲音就在一旁大石之後。她扒開草叢,繞過大石,循聲而去,卻見一隻斷翅殺人蜂,震動着半截翅膀,奮力掙扎。而且這掙扎看起來,似乎是那麼拼命,夾雜着恐懼。
狐疑着,君諾隨意擡首,入目可見,令她額冒冷汗。
數米開外,目及之處,所見皆是殺人蜂殘骸。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數以萬計,或斷翅,或斷頭,或一分爲二……
這可比剛纔君諾以水壁遮擋的殺人蜂多出十倍之巨!
這得是多強悍的戰力才能達成的效果?!
殺人蜂體型巨大,飛行速度極快,成羣結隊攻擊之時,往往只能攻擊飛衝到前面的蜂羣,而後面的一定會前赴後繼。但凡有一個在那攻擊之中漏網,對戰者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君諾自認殺妖除鬼經驗頗多,可面對殺人蜂時,首當其衝想到的仍然是——跑!
是誰?以如此強大戰力,悄無聲息地,不傷周圍樹木山石,就將數萬殺人蜂斬殺殆盡?
思之,恐之!
思念一轉,君諾又開始擔心起少年。他雖力大無窮,可總不能一個個抓住再一個個撕開吧,也沒那麼快的速度。除非……他還有別的本事!
君諾擡頭四下搜尋,盲目四顧,心頭忽而一顫——如果這些殺人蜂不是他殺的,那他會不會就被埋在這層層蜂羣之下?
黑影忽而籠罩晴空,一閃即過。等到君諾擡頭,卻只見斑駁樹影。
陽光刺眼,耳邊忽而傳來“嗡嗡嗡”聲,君諾伸手一拂,一隻殺人蜂翻轉落地,在地上震動了幾下不動了。
君諾捂着脖頸,無奈苦笑,靠着身後巨石,緩緩跌坐在地,頭一歪,雙目一閉,沒了聲響。
四下寂靜無聲,只有飛鳥遠遠鳴叫,似在歌唱,又似在憂傷。
一個小孩從雜草叢中探出頭來,探望之後,躡手躡腳來到君諾近前,伸手去探她鼻息——什麼氣息都沒有!
小孩面露喜色,去解她腰間雙刀。可解了一陣,發現那刀繩似乎加諸了法力,解也解不開,扯也扯不斷,只得去拔。
“怎麼會拔不出來?”小孩嘀咕着,一手握刀柄,一手握刀鞘,加大手力,拔拽起來!
“旁邊有個紅色機巧,先按那裡。”
小孩仔細一看,果然有個紅色小圓點,伸手就摸了過去……
什……什麼?小孩怔怔擡頭,見到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一聲驚呼,他轉頭就跑,剛跑了兩步卻覺腳下吃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一回頭,卻見自己左腳纏着一道水痕,而一條水柱如線般延伸,另一頭正握在君諾手中。
君諾晃了晃手中的水痕鎖,道:“不好意思啦,昨夜你忽而出現的時候,我留了一手。”
原來,他就是昨夜突然出現,探問二人是否爲獵人,又一臉狐疑着離開的小孩。當時他行爲舉止皆異,君諾一時興起,便在他身上加了一道水痕鎖。
小孩怒目而視,又伸手去拽那水痕鎖。可水痕過處,總是從指間溜走。
水痕鎖無形無色無味,只要不發動,便如同不存在一般,過幾日揮發便會沒有。可偏巧,這小孩自己撞過來被君諾逮個正着。
小孩怒衝衝喝道:“卑鄙!”
君諾笑着:“彼此彼此啦!你自己從我頭頂飛過,引我去看天空,等陽光迷我眼,再用殺人蜂偷襲,咱兩誰跟誰。”
“那你怎麼沒有中毒?”
“因爲我沒有被咬中啊!”
君諾靠近小孩,咧嘴一笑:“那麼現在,我該把你怎麼辦呢?”
“哇嗚~~”沒有任何預兆,小孩忽然嚎啕大哭,哭得那叫撕心裂肺。
君諾向後一退,手足無措,“我沒怎麼你呀?怎麼就哭了?”
君諾實在沒見過小孩這般模樣,一時亂了方寸,各種問詢各種勸慰,小孩還越哭越大聲,越哭越傷心,到最後把自己哭得一抽一抽的。
好不容易,君諾才用百寶囊裡的一袋蜜餞把他哄住,自己卻如散了架一般跌坐在地哭笑不得:“你這樣我都手足無措了,也不知我小時候,得多讓我老爹頭疼喲。”
小孩忽而揚起頭來,目露兇光:“你弟弟也很讓我頭疼啊。”
這少年老成的模樣,這故弄玄虛的話語,弄得君諾一時詫異:“什麼弟弟?”關那剛滿月的君千晟何事?
“哼!”少年冷哼:“你想不想見他屍體?”
君諾更是一頭霧水:“什麼屍體?誰的屍體?”
“他說的是我!”熟悉的聲音冷冷響起。少年從大石後轉出,神色如常,臉上掛着一絲寒霜:“他在詐你!”
君諾忽地站起,兩步並作三步垮了過去,一把拽住他,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沒事吧?沒事吧?”
她將少年扳來扳去看了又看,藉此機會查看他身上是否有殺人蜂斷翅痕跡,又或者有沒有血跡,誰知他全身上下乾乾淨淨,無傷無塵。
似是一顆大石從嗓子眼落下一般,君諾長長吐了一口氣:“沒事就好!我還以爲把你弄丟了呢。”
少年冷道:“姐姐可是沒有管我,自顧自走了。”
“我那……不是抓錯人了麼。”
“哦?這麼容易認錯?”
這一次君諾徹底反應過來,他那冷若寒霜的神色,竟然不是因爲自己不小心把他弄丟了,而是弄錯人了。
“你生氣啊?”君諾甜甜一笑:“生我的氣?”
印象中,少年最見不得她這樣笑,但凡如此,必然臉紅。
果然,少年立時紅着臉轉過頭去,“沒有。”
君諾拍了拍他手臂,笑道:“還是你好哄!”
“哎喲——”一聲,小孩隨聲倒地。水痕鎖明晃晃在陽光下閃爍。
原來,他竟是想趁着君諾不注意逃走,卻沒料那水痕鎖正被君諾捏在手中,隨時可以發動。
“無形不代表不在。我還有事要問你呢。”
小孩嘴一噘,將一把蜜餞全部塞入口中,狠命嚼起來,就像那口中嚼的不是什麼吃食,而是他的仇人。可嚼着嚼着就受不住——太甜了。
君諾笑道:“我叫君千羽,你呢?”
小孩回了一個白眼,不答。
“好吧。”君諾一笑:“那我叫你‘傻狗’吧。”
小孩一聽這不罵我嘛,激動地跳起來,“你才傻狗!你全家都是傻狗!”
“不喜歡啊。”君諾假作思索,又道:“那我叫你‘狗子’?又或者‘三狗’?又或者‘狗娃娃’?”
小孩暴跳如雷:“怎麼老跟狗過不去啊?你家這麼多狗的麼?”
君諾搖頭道:“不不,我家狗可沒有驢多。不然叫你‘賴驢’吧。”
小孩白眼翻到頭頂,悶聲不語。
君諾又道:“這個挺好,沒有‘狗’字了,就叫‘賴驢’。”
小孩恨恨道:“你故意的吧。”連憤怒都有些泄氣了。
君諾這次不再言語,卻只是笑看着他,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叫‘凜’,威風凜凜的‘凜’,凜然正氣的‘凜’。”
“好名字。”君諾真誠地點頭稱讚。
“那是。”凜道:“我是要做羽族少君的英雄豪傑,自然要一個威風八面的好名字。”
君諾笑着擡眼去看少年,卻覺得他臉色有些異樣。想當初捉弄他的時候,那可是手下留情多了。
君諾笑笑,彎下腰去,將凜扶起,笑道:“那,威風颯颯的凜,可以幫我解答幾個疑惑麼?只要你誠心誠意的回答,我就解了它。”說完,君諾又晃了晃手,水痕鎖再次閃現。
凜看看君諾,又看看綁在腳上的水痕鎖,最終還是妥協了:“既然你誠心誠意求教,我就勉爲其難爲你答疑吧。”
君諾笑問:“你可知五十年前的九勇士封印炎魔之戰?”
凜面露難色,搖了搖頭。
君諾又問:“那你可知小琴峰爲何而燒成這般模樣?”
凜目光一閃:“這個我知道,就是那個叫炎魔的燒的。聽說可狠了,燒了小琴峰,還燒了好多村莊。”
君諾道:“可知爲何燒了小琴峰之後,不繼續燒驚霧峰?這兩座山峰之間只有一個山谷相隔,爲何要放棄驚霧峰,去燒二十里外的村莊?”
“這個……”凜又搖搖頭。
君諾一轉頭,見少年正默默站在一旁,檢查自己那一身黑衣是否又沾染上任何灰塵或泥點,搖搖頭忍俊不禁。
一個十一二歲的凜,故作神秘故弄玄虛,假裝知曉很多,其實單純得很。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整日假裝清純無辜,其實才是真正的少年老成。
少年似是對君諾目光有所察覺,猛一擡頭,又是四目相對。
君諾顫了顫,這雙眼睛的確是太好看了!
轉換思緒,君諾找了個新話題,問道:“羽人族本來定居西荒,你,還有昨夜我遇見的假扮成白衣鬼的羽人,爲何出現在驚霧山?”
山下茶館小憩,那老闆曾提到過,有一羣羽人族是七八十年前從西荒遷來的,也不知是不是他們。便想試探一下。
凜眨了眨眼,不解地道:“西荒?我們一族世代都在這山裡麼?有七十多年了!我們跟那些吃人的西荒獸族可不是一路的!”
七十年能稱之爲世代?君諾沒有糾結,至少那茶館老闆說的話也不全是假的。但看凜這般模樣,再問什麼也會是一問三不知。
少年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不如問問看那遊魂的事?”
“哦對!”君諾轉而問道:“你可知道這驚霧峰上有個遊魂,記憶奇差,總是反反覆覆問三個問題。”
凜想了想,忽而笑道:“這個你可問對人了,我還真知道!不過他可不常在這驚霧峰頂上,他最常轉悠的可是那山谷深處。我經常在那裡碰見他。”
君諾隨之一笑:“那你給帶個路唄!威風凜凜的凜!”
凜一撇嘴:“有沒有什麼好處?”
君諾從百寶囊裡摸索了好一陣,這才摸出一袋瓜子,嚐了一個,還是脆生生的,便遞給了凜,“我也只有這些了。”
凜接過手中,津津有味磕了起來,一招手往山下走去。
少年悄然靠近,往君諾半開的百寶囊瞥了一眼,“姐姐這百寶囊還真是名副其實啊。旁人放的可都是奇珍異寶,姐姐放的可是……意想不到!”
君諾笑了笑:“你知道我最想放進去是什麼嗎?是你!隨身帶着,寸步不離!”
少年聞言,臉色微紅,撇開臉去。
又……害羞了……也不知等到某一日他習以爲常了會怎樣。君諾倒是好奇萬分地有所期待。
終於有人帶路,又能解決自己找不到路的麻煩,又能很快找到那遊魂,君諾心中倒還算是欣喜。可一路走去,從半山坡越走越低,越走越深入叢林。
“你們羽人族都是可以飛的吧?”
凜有些小得意:“那當然!”
“俗話說,站的高飛的遠。”君諾陡然停步,道:“在這陰暗潮溼的叢林深處,羽人族的羽毛不會沾染水珠變得沉重,又或者起飛時被這層層密林阻擋麼?”
凜忽而止步,愣愣不動了。
君諾道:“所以你應該不常來這裡,又如何在這裡經常遇見那遊魂?”
凜緩緩轉身,雙目泛着狠光,面帶詭異笑容,“你很聰明,但還不夠聰明。”
君諾眉眼一彎,淺笑:“你裝得狠,但還不夠狠。”
凜的臉色從故弄玄虛變成怒不可揭,君諾被逗得大笑起來。
笑聲未停,忽而地動山搖。凜站立不穩,神色慌張,看那般模樣是連他自己都沒料到會有此番遭遇。君諾一把將他拉過,護在臂下。
地裂而生縫,樹搖而枝落。似有山崩地裂之兇猛,更有飛禽野獸之狂吠。
好一陣之後,一切恢復平靜,君諾這才發現凜渾身僵硬地緊緊拽住了自己的胳膊。而自己的卻被人護住。
一隻手臂環過肩膀將自己護着,一直手卻按在頭頂遮住了落葉。她的背緊緊抵在一個胸膛之上,隱隱能感覺到心跳和因呼吸帶起的起伏。
可,這心跳的位置?怎麼感覺高了不少?君諾與一般女子相比,個子更高,而這少年本來與自己差不多高,如今他的心跳卻似乎在自己肩頭而不是與自己心臟平行的位置。
“沒事吧?”聲音在耳邊響起,低沉冷靜,依舊熟悉。可卻不是在平行的位置,而是從上而下,帶着脣中氣息而來。
少年抽回手臂的一剎那,也不知是不是眼花,君諾瞥見那本該是黑色的帶着束腕的緊袖,竟好似變成了黑白間色的寬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