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妖王偶然間遊走塵世,見到了一身男裝,粗聲粗氣,斜坐在牛車沿上一邊喝酒一邊傻笑的她。
當時晚霞如血,遠山疊疊,橋下水波輕蕩,倒映着人來人往。可在那人來人往之中,妖王容傾獨獨只看得見那笑得沒心沒肺的她。
她從牛車上跳下,豪氣地給了老者一片金葉子,驚得那老者連連道謝,說自己兒子進京趕考的盤纏終於夠了。她又豪氣地灌下酒壺中剩下的酒,轉身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她是故意坐那牛車,故意給了那片金葉子。
酒壺輕輕一甩,掛在肩上,走入涼亭,一坐一靠,沒有半點……柔弱女子的模樣。
妖王容傾忍不住想多看兩樣,忽而很好奇她會活成什麼樣子,便多看了幾眼。誰知這一看,雙眸顫了顫。她靠在涼亭裡,靠着靠着便躺了下去,雙手枕頭,腳一翹,一抖一抖地隨意哼着不着調的小曲,眯着眼看晚霞。
君諾從容傾的記憶中看見自己,只覺得有些……怪異,更有些無所適從。原來自己這般瀟灑的模樣,絲毫不是自己該有的模樣。
這一世,她出生修仙世家,是十大仙門之一的雲鼎閣少閣主。她隻身代表玄門去往雲鼎閣送禮,路上幾次想溜走,又被自己的責任心給自動勸說回來。
君諾眼見着容傾暗中相隨,不由得臉紅無措,也難爲一個愛乾淨到極致的妖王,能夠與她這個邋邋遢遢的人一路同行。
她從雲鼎閣下山,他悄然相隨,但是卻不敢現身。他害怕她會想要收了他這隻“妖”。眼見着她一杯一杯的灌着酒,他皺着眉頭,發着牢騷:“好歹是個女子,若是喝醉了隨意癱倒豈不是危險。”
實在看不下去,他指尖一股妖力送出,她沉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衆人只當她是個醉漢,根本未能辨出她是個女子。
店家嘆息着走近,伸出手去想要推一推,可手還未觸及,卻忽被一陣清風迷眼。一閉一睜之間,趴在桌上的醉漢已然不見蹤影,驚得他連連後退,但一想起這不遠處的雲鼎便是修仙聖地,便也見慣不怪了。
容傾抱着暈倒的君諾,轉瞬即達雲鼎山山門,卻赫然止步,將她放在了地上。他輕輕撩動她鬢間碎髮,在她腦門輕輕一彈,轉身欲走,卻剛走出兩步,便又折返。
一聲輕嘆,銀髮翻飛的妖王周身漫起一陣墨煙,幻化成了少年模樣,左顧右盼又覺不滿,妖力瞬間翻飛,將衣物撕扯碎裂。
君諾看得目瞪口呆,如果她現在能說話的話,一定會忍不住吐槽。原來這小乞丐竟然是容傾自己隨意撕扯爛了衣物造成的假象!
少年容傾將她背起,以她後腰雙刀爲證據喚來了雲鼎管家崇英。他知她不想回雲鼎,卻不願她在外醉酒,他知她不想見君黎默,便將她送往崇英住處。
他被“高人一定”的雲鼎門衆趕走,卻終是放不下心,又偷偷跑回。替她輕輕撥開額間碎髮,喃喃自語:“等你醒來,我就走,你……這一生,定要安然。”
可是沒想到,她一醒來就要去尋找炎魔,還要拉他同行,好在她並不聰明沒看出自己妖的身份。他在她看不見的背後,暗自用口型嘲笑:笨!
君諾不由得在心底嘀咕了起來:我笨?我不聰明?哼!
驚霧峰頂,殺人蜂來襲,君諾伸手去拉的就是他,根本沒有拉錯,只是他輕輕讓了讓,才讓她拉的人變成了身後的另一個陌生人。
而他,在他們瘋狂逃命的時候,以一己之身,攔住了成千上萬的殺人蜂,以一把乾坤扇,將殺人蜂全部斷命於那巨石之後。
等到君諾回身去找他的時候,他一身峰翅,便慌忙躲了起來,在暗處見她抓住凜,見她被凜弄得團團轉,卻不慌不忙將身上所有殺人蜂都清理乾淨,纔再次出現。
如此小心翼翼,只是擔心君諾發現他妖的身份。他不知道如果君諾知道了他的身份會怎樣,害怕?敵視?利用?傷害?
他的擔憂,卻成了此刻君諾眼角的淚。
雷州靈江,他早早發現了江底下的異樣,便幻化成賣酒女,再次悄然接近,目的也只是爲了在她危險的時候救她。
可是他不識水性,眼見着她在水底與妖惡鬥,自己只能在船上着急。雖然他斷了那女妖一臂,差點破了妖不殺同類的準則,卻因讓她陷入險境自責了很久。
冰凌城裡,他知道女鬼有心誘她,便幻化成說書人,想解了她的好奇之心,避免她再涉險境。可誰知她似乎一眼認出自己,還叛逆地非要去一探究竟。本想讓她自知前途危險,自動退回,卻又眼睜睜見她傻傻闖入千年蜘蛛精身下。
最後,只能在自己一聲聲悠悠嘆息之後,終是現身幫她除去那禍害。
她傻笑,他偷笑;她胡說八道,他偷笑;她傻愣愣說自己“天生反骨”,他猶豫要不要“管閒事”。
她不過是百世千生中的一個,他不過是她這一世裡的過客。可她看不見的暗處,他卻一直在默默相互。
墨雲鎮禁忌塔,容傾還是被捲了進來。這一關不好過,但他並不想她一個人過。
幻像消失,君諾淚流滿面,如果容傾能看見,那他一定會覺得:醜兮兮的。
這一瞬見,她心底氾濫出無數個心念。
在她第一次得知自己是“獵命命格”的時候,在她知道雲鼎人如何懼怕獵命命格之人的時候,在她一次次遭受父親冷眼的時候,在她知道這個命格的人終將活不長命的時候,她都一笑了之,只覺得,能活着最好,活多久算多久。
她從沒想過,她註定短暫的一生,會遇見這樣一個傾心相護的妖王,守了她生生世世的轉生,在一次次傷痕累累之後,又一次想要護着她的這一生。
她是個仙門裡的普通人,卻是那百世千生裡最不普通的一個。因爲她修仙,所以她所遇之事,所遇之物必定兇險。妖王容傾再強大,也抵不過這接踵而至的一次次兇惡殺招。他要護她,便定會陷入兇險之中。
含着淚眼擡頭,卻見容傾雙眸流轉,問道:“你……該死!”
容傾怎麼會跟自己說這話?君諾猛然呆滯。
她醒了!可他,還沒醒!
他還在幻境中,無法自拔!
容傾殺意陡然凝聚,從他身上蔓延到君諾身上,層層疊疊,伴着風捲上又落下。
君諾抓起容傾一臂,拿起星月準備也給他來一刀。倏而,這生生世世的記憶瞬間瀰漫腦海。
她捨不得了。
那麼多的苦難,何止傷痛,還有心傷,自己怎麼能再給他一刀?
一滴淚從眼中滑落,君諾握住他的手,輕輕擡起,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不輕不重,自以爲力度剛剛好。可容傾依舊緊閉雙目,周身妖氣越發濃重。
她眼一閉心一狠,重重咬了下去,生怕不夠用力。這一咬,包含着那偶然瞥見的幾世情深緣淺,也包含着自己對容傾的心意。
好一陣,她才睜開一隻眼,瞥向一旁的容傾,卻見他正看着自己,一雙眼睛清澈可見。周身濃重的墨煙正在消散。
“你……清醒了?”她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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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容傾輕輕點頭,殺意退卻,妖氣散去,仙風道骨再顯。
君諾看了看容傾手背上被自己要出來的牙印,還有口水,瞬間不好意思起來,連忙用自己的手去擦那口水,還撫了撫想要撫平牙印,卻發現印子不淺,又心痛起來,忙問道:“沒事吧?我……沒咬痛你吧?”
話一出口,頓覺自己失言。哪有不痛的?妖王再強也會受傷,也會中毒,自然會痛。
容傾滿心滿眼都是君諾,這一時竟然沒有回過神來,只輕輕搖了搖頭。
“鋥”一聲,寒光粼粼,從容傾身後傳來。
君諾越過容傾肩頭去看,周宏浚已經拔劍在手,口中喃喃:“母親在上,兒子不孝,未能振我柳家……”
翊在他背後踉踉蹌蹌站了起來,也是晃晃悠悠嘀嘀咕咕。
看來兩人此刻已經入了幻術頂峰,比適才容傾所遇更爲危險。君諾驚呼欲救,卻發現不能同時救兩人。
容傾頓時明白其慌張心意,乾坤扇一翻轉,狂風而至,周宏浚被掀翻在地,翊卻被吹到角落上直接將鏡子撞碎。
等二人都在起身,各自捂着痛處聲聲呼痛,竟是已經解了幻術。
君諾心中感慨,不愧是妖王,一招輕鬆解決。
她對容傾笑了笑,卻發現他正盯着自己手臂,這才發現自己正用留着血的手拉着容傾帶着牙印的手。
“是……我……傷的?”容傾睜大雙眼,一臉無措,滿眼都是愧疚和關切。
“不不,是我自己。”君諾舉了舉還握在手裡的刀,努力忍痛擠出一抹笑意:“爲了讓自己衝破幻境。”
容傾雙眼悲慼,卻不敢擡頭看她,只是在那星月刀上輕輕劃破手掌,又輕輕覆在她手臂的傷口上,一點一點緩緩下滑,抹過刀口。
“唉?這……早知道何必咬你,直接一刀,解決所有。”君諾無奈搖頭,故作輕鬆開着玩笑,但她內心卻是翻江倒海一般,根本無法平靜。
容傾不知怎的,不敢看她眼睛,總是低垂着有意無意躲避,想來也是那幻境之中的往事牽動了心情。
恐懼未必是什麼恐怖之物,也許是情,也許是愛,但一定是能夠牽動心神的事物。
剛纔心思不在傷口上,沒覺得痛,現在容傾替她療傷,她卻痛得連連齜牙。
君諾轉換注意力之間,回憶起適才遭遇,自己應該是經歷了兩次幻境,一次是自己的,一次是容傾的。
想着又看向容傾,希望從他的面色或眼神中看出些什麼,但容傾一直低着頭,看不出半點異常。
片刻之後,容傾血過之處,傷口全然癒合。君諾左看看右看看,只嘆這簡直比世間任何療傷聖藥都要金貴,若是被他人所知,豈不是會心生歹念?
正想着,翊卻突然捂着額頭過來:“你們沒中幻術?還是此刻正在幻術之中?”
君諾溫和一笑:“你的幻術是容傾解的。”
翊盯着容傾看了一陣,問道:“那我這傷……”說着將手從額頭上移開,一個半寸長的血痕露出來。
容傾白了他一眼,沒有理會,又擡手捂住了君諾的眼睛。
君諾無奈笑了笑,雖然覺得這樣會打擊以及刺激到翊,卻很享受容傾的這般舉動。他護她,已經是絲毫都不想藏住內心。
周宏浚卻一把拽住翊拉向一旁,“呀,你受傷了啊,我給你療傷。”
“幹什麼?”
“你幹什麼?”周宏浚生拉硬拽,“你看不出來人家濃情蜜意的?”
“要你管!”
“你說一個是弱鳥,一個是妖王,讓我給我家姑……姑娘選,我選誰?”
兩人拉拉扯扯吵吵嚷嚷終是去到了一旁,不一陣又嘀嘀咕咕一直向兩人瞟來。容傾誰也沒理會,獨自到一旁,靜靜看着一面銅鏡。
君諾也走到一面銅鏡前,假意探查,卻不敢再仔細看向鏡面,生怕再入了幻境。
那生生世世是什麼?幻像中的每一世都是容傾成爲妖王以後所遭遇。
這些日子以來,她所知道的,除了容傾記憶力的這些,還有那天神殿地底的女天神像,也和自己有着一樣的容顏。
從朝代上來看,那女天神應該是所有中最久遠的。如果所有人皆爲容傾所識某人的轉世,那第一個,只有可能是那位女天神。
天神殿裡無故失蹤的女天神鵰塑,極大可能是容傾移走的。但是他沒想到她會進入地底,去到那陰陽石柱,見到那女天神像。所以他完全可以趁着自己昏迷之後,又挪走了塑像,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原來,這便是他一直藏着秘密。不知怎的,君諾知道了這個秘密,心底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爲這秘密之下,是容傾對一位女天神長達幾千年的深沉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