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於懷景和於懷能是兩兄弟,一文一武,一個謙順,一個張揚。於懷景如今二十有六,膝下一兒一女。於懷能二十三歲,尚未娶妻。
可就連他們應天門的門衆都時不時吐槽,大公子於懷景纔像個不懂事的弟弟,二公子於懷能更像個少主子。
於懷景拉着君諾一路跑到藏書樓才停步,扶着門框大口喘着粗氣。君諾一回頭,沒見少年跟來,心中隱隱有些擔心。於懷能可不是什麼普通人,若是被他發現了少年的古怪,可大大不妙。
“千羽兄弟……”於懷景在一旁喘着粗氣喚了她一聲,瞬間打斷了思路。
君諾渾渾噩噩間轉頭,卻見於懷景一臉尷尬:“我口誤。”
“懷景兄喚我一聲小妹即可。”不知怎的,君諾心底惴惴不安,不由自主轉了目光,去看走廊盡頭,見少年終是不慌不忙緩步而來,心底瞬間放下了一顆巨石。
“啊……那就千羽妹妹?”於懷景愣了愣,“還是……奇怪……還是叫你千羽兄弟吧。”
君諾笑笑:“都可以。”擡手對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快些走過來。
可少年依舊是不慌不忙,晃晃悠悠,慵慵懶懶,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於懷景將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偷笑:“還別說,相識多年,真沒看出來。你竟然喜歡小的?”
喜歡?君諾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她多年來女扮男裝,跟諸多男子混在一起,聽着渾話,偶爾也學着調戲女子,可從來只是口頭上佔點小便宜,不曾做過越矩之事,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重回女子身份,會有什麼喜歡或不喜歡。
經於懷景這麼一提,瞬間有些面紅耳赤,下意識摸了摸耳朵,不知該說些什麼。
於懷景卻笑道:“可不能怪我,換做往常我只當年你帶了個小跟班。現在麼?你對他如此關切,怪不得我多心。”
“玩笑開大了哈,懷景兄。”君諾使勁兒捏了捏於懷景的肩,又笑着看向走到近前的少年道:“這位便是應天門大公子了。”
少年瞟了一眼,眼睛停在君諾的手上,而她的手仍舊放在於懷景肩上。
於懷景一眼即懂少年心中所思,見他神色冷漠,一臉默然,不知怎的心頭頓感慌亂,連忙笑道:“少俠怎麼稱呼?”
少年沒有回答,冷漠如常。
君諾愣了愣,也感覺到了氣氛異常,努力想要打破,便揶揄道:“人家說自己沒有名字,所以我胡亂給起了個,叫‘二子’。”
“啊?哈!”於懷景哈哈大笑起來,也顧不得剛纔是怎樣的慌張失措。
君諾也跟着大笑,要得就是這個效果!
少年不爲所動,也不管他們笑什麼,就像完全沒聽到二人對話一般,一雙眼將於懷景上下打量了個遍,目光卻停在他左腰衣襬上。
君諾順着看去,見那衣襬處不偏不倚,正是沾染了一片淺淡的墨跡,輕聲偷笑起來。
於懷景平日裡總是秀秀氣氣書生模樣,遇事雖然邏輯嚴密,可爲人卻十分毛躁,經常一不小心就會沾染墨汁,有時是衣服上,有時是鞋上,有時候甚至會摸得半個臉都是。
可偏偏今日遇見了一個極愛乾淨的“小乞丐”,連衣角沾染了泥點子都會擦拭好一陣的“小乞丐”。他如今見了略顯邋遢的於懷景,眉頭緊皺,不願靠近。
君諾暗自偷笑,又暗自慶幸,幸好自己早早換下那一身酒臭味的衣衫,不然他估計得被自己鬱悶死。
偷笑過後,冷靜下來,君諾才說明來意。
這應天門記錄《應天冊》已經一百餘年,而爲了能夠編撰出不失偏頗的故事,藏書樓裡收藏着歷代編撰者蒐集而來的奇聞異事,秘聞雜事。
關於五十年前雲鼎閣君家先祖參與的那場炎魔封印之戰,這裡一定有所記錄。君諾此來,便是爲了尋求於懷景幫助,希望能從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於懷景一聽完,立刻撫掌大笑,激動萬分:“你可算找對人了。自古以來,封魔義舉、除妖大戰不以千計也當以百計。在我應天門一百餘年的記錄中,能被奉爲聖戰的卻寥寥數個,這‘九勇士封印炎魔’洽洽是其中之一。”
顧不得邀請君諾和少年,於懷景自己一轉頭,便鑽進了應天門藏書樓裡,留下一句飄散在空中的話:“五十年前,這可是一樁美談。”
這一方小小的二層閣樓,便是他平日裡待得最多的地方。他輕車熟路地從一個書架上找到一卷竹卷取下,噗嗤噗嗤開始吹上面的灰塵,少年竟是往後退了退,直退到再有兩步便能退出藏書樓的距離,這纔不情不願停下來。
君諾無奈搖頭,心底概嘆:所以說,一開始扮成乞丐又是爲哪般?
吹掉上面的灰塵,於懷景一邊打開一邊道:“這是第二十五冊《應天冊》的留存本。世間流傳的都是紙冊,只有藏書樓裡的留存本以竹卷形式存放。這一冊應該就記載着當年的故事。”
竹卷點點打開,“戰事篇”記載“九勇士封印炎魔”:
“上古炎魔現身驚霧山,火燒小琴峰,火勢兇猛,蔓延至饒都附近,威脅龍魂帝國國都安危。
由天元宗任亭深號召,集結封謫天下椒離、洞玥門李申明、雲鼎閣君遇真、明月觀程嬌、羽人族椴、清塬堂賀孟宇、神風堂贏固安、九黎族莊末寒共九位勇士,與炎魔大戰三天三夜,終將其擒獲。
炎魔執念過深,無法殺之,爲避免其再次爲禍,九勇士將其帶離龍魂大陸,意圖找到一個絕密之地將其封印。此一去,再無一人回。炎魔從此不存於世,九勇士英名永存。”
看完,君諾聽得渾渾噩噩,略有感慨。少年卻一聲冷哼。
於懷景捕捉到了這細微的情緒,問道:“這一聲‘哼’,帶着些微嘲諷,些微不屑,敢問真實意思是……”
“毫無文采!”少年語氣平淡,不帶半點感情。
君諾卻瞬間覺得頭痛,來找人幫忙,好歹也得給人留點面子嘛。她摸着眉毛偷偷瞟向於懷景,思惆着怎樣解決尷尬,或者怎樣岔開話題。
“你……好歹也是我應天門先祖所寫,好歹也算是記錄了事實情……”於懷景猛地幹吞了一口空氣,像是壓下心中不甘,嘆道:“不過二子兄弟說的也對!的確沒什麼文采!”
於懷景也是灑脫之人,一轉身將竹卷放回書架,轉過頭來時已經笑意盈盈,卻在見到少年的一瞬愣住,一把拉過君諾小聲嘀咕:“你叫他‘二子’不是沒事麼,怎麼我一叫他就不爽利了?”
君洛瞟了眼少年,見他神色的確透露出一絲不滿,卻也僅僅是一點點罷了,當即笑道:“沒事,別看他這般模樣,爲人倒是親和的很。”
“你確定?”於懷景百般不信:“不是因爲他只對你親和而已?”
其實君諾也感覺出少年的不愉,好像是從荷香苑開始就一直這樣。
她一時想不通透頓覺頭痛,立刻轉開話題:“懷景兄,這《應天冊》上記錄的都是蓋棺定論之事,有沒有什麼當初的傳聞逸事,又或者小道消息?”
“這倒是有,在樓上,隨我來。”說着於懷景帶路,往二樓去,一邊走一邊回頭問:“千羽兄弟,愚兄我素來喜文不喜武,但總歸要學會保護自己,近日來對這不用耗費太多體力的幻術着實癡迷,潛心研究多日,本是信心十足,你竟然一眼就看了出來?”
於懷景登上二樓,回頭伸出手來欲拉君諾,卻陡然瞟見她身後冰冷的目光,手伸到一半忽的抽回。
君諾看見於懷景的模樣,不用回頭也知道身後是什麼。想想也是好笑,明明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怎麼總是能把於懷景的給嚇到。
“那個……”於懷景明顯被打斷思路,想了片刻才又問道:“你第一次見,又如何知曉那是幻術?”
“因爲陽光。”君諾道:“站在荷香苑裡向外看去,外面晴空萬里,與裡面的血色詭異完全不一樣。”
於懷景哈哈一笑:“疏忽了疏忽了。這幻術嘛,不過是將現有環境改換成另一種環境罷了。”
君諾笑問:“懷景兄說得如此簡單,爲何仙門修習幻術者不多?”
於懷景爬上書架,邊找邊道:“幻術無外乎兩類,一類是以人的精神力爲依託,就是我現在修的這種,簡單易成,不具備殺傷力,只不過是障眼法。”
一邊說着,於懷景一邊翻找着,“另一類是利用法器造幻境,有古籍記載曾有人將整個城池都改換成了幻境,並且加諸了十七道幻術,入城者飽受精神摧殘而死。只是這種幻術極易反噬,學者甚少,用者便更少了。”
君諾耳朵聽着,眼睛卻半點未離那少年。他雖然上得二樓來,卻只是站在樓梯旁,安安靜靜地低頭看着地,時不時撣一撣衣角,把完全看不見的灰撣掉,似乎對這裡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君諾見着他慵慵懶懶,瞬間自己也有些莫名癱軟,輕輕一靠,便靠在了一旁書架上。
“咦?”於懷景忽然一聲驚呼:“呀呀呀呀……奇啊!”
君諾湊過頭去,一看他手中卷軸上密密麻麻的字,頓覺眼睛痠痛,直接問道:“懷景兄,有何疑處?我自幼不喜讀書,看字就瞌睡,寫字就手痛,看得多了還頭眼昏花,能不能直接告訴小弟,這上面所載何事?”
於懷景抱着卷軸退到稍顯明亮的地方。君諾瞥見一旁有幾個軟墊,邊輕輕巧巧坐了上去,這一坐又順便靠在了身後的欄杆上,這才覺得舒適了。
於懷景沉浸在那記載之中,脫口而出:“原來這炎魔本是個‘上古魔’,誕生於萬年以前。其執念能存萬年之久着實令人……佩服。”
沒想到於懷景想了半天,想出一個“佩服”來。不過任何執念都是得不到放不下,思之念之,久遠達萬年也確實不容易。
“這炎魔於數百年前進入衰弱期,若是度過便如重生一般,若是度不過便只能化爲煙塵散入星河。”
君諾順口回道:“豈不就是渡劫?”
於懷景點點頭,又道:“可不知怎的,五十年前,這炎魔忽然脾性大改,毫無差別的胡亂燃燒,竟然將驚霧山小琴峰燃燒了七天七夜,一山草木燒盡便燒那泥土,泥土燒盡又燒那山石。之後又將饒都五里外的大谷山三十六莊燃燒殆盡。”
君諾倒吸一口涼氣:“這倒是有些駭人聽聞了。”
於懷景也不由得唏噓:“是啊,這樣大張旗鼓的作亂,簡直是明擺着挑釁各大仙門。”
少年在一旁冷哼一聲:“魔之所以是魔,便是因爲他們行爲偏執,不顧生死爲禍一方,有何可奇?”
“因爲……此一事,傳說失真,歷史蒙塵。”於懷景一擡頭,看向君諾,忽而愣住,良久才道:“我說,千羽……妹妹,你這坐姿是不是有點……”
君諾一低頭,發現自己正大大咧咧坐着,一隻手吊在一旁欄杆上,一副街痞模樣,頓時不好意思地笑道:“十來年了,習慣了,一時改不了。”
於懷景跟着乾笑:“可妹妹你這聲音……是不是也改改?”
“啊……哈哈……哈哈哈……”君諾撓了撓頭:“這……也在努力改。”
“噗嗤——”一聲,一旁的少年被逗笑,引得他二人跟着瘋狂大笑起來。好不容易笑過去了,君諾才繼續追問到底何事有異。
於懷景忽而正經起來,將卷軸遞過,指着上面一小段,道:“當年參與炎魔封印的,不是九人,而是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