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整片刻之後,君諾走到欄杆處張望。擡頭望去,全是虛空。四周可見皆是湖,十餘丈高處所見黑沉沉一片,看不清那湖底此刻是不是有白骨。
禁忌塔頂蓋是個穹頂,頂上畫着一個巨大符篆,符篆旁有一行小子。
翊張開雙翅飛上去查探,唸了起來:
“君若有緣,放下執念,方洞見那九霄之外的塵世。
洞玥門李申明,此生有愧但無悔。”
一句話,簡簡單單,君諾心底茅塞頓開,她下意識瞟了瞟容傾,見他獨自沉思,又瞟了瞟小聲嘀咕的周宏浚和翊,心中已然有了決定。
一路上塔,君諾難掩疑惑。她天生反骨,也天生敏感。
九勇士禁忌塔,一共七層,每一層都由一人設陣。設陣者都會留下一段自己想說的話,一旦破陣便會顯現,但是這些字有必要非得留下麼?
如果只是每個人想要留給世間的最後一段話,那說什麼不都跟清塬堂賀孟宇一樣麼,雜七雜八表達一頓自己想說的就可以了,爲何每一個人都好似話中有話一般。
但如果每一段話都是刻意留下的呢?
容傾靠近君諾,見她眉頭緊鎖,輕聲道:“不要思慮過多,我們先想想怎麼離開吧。”
“嗯。”君諾道:“我在努力想,如何才能從這裡出去。我們得到了六段話,總結一下便是:第一,死生一線,一念之間。第二,命由天定,運由己生。第三,欲入塵,先歸零。第四,不要後悔選擇。第五,以殺止殺。以及這裡的‘放下執念,方歸塵世’。”
周宏浚抱着小奇迎上前,道:“那第四條總結的有點……沒水平。”
君諾苦笑:“莫不是我‘不學無術’之名遠揚到了你柳氏一門?”
周宏浚不好意思笑了笑:“也不是,就是跟雲鼎少閣主是女子一起傳開,整個修仙界都知道了。”
君諾摸了摸無奈中擠到一起的眉頭,苦笑道:“不至於吧。再說也不能怪我,是那賀孟宇自己就這麼……哎呀,說這個幹什麼?這又不是重點。”
她努力將話題拉回來,繼續道:“整個墨雲鎮都是一個幻境,可這幻境本來無害,卻在進入結界之後變成被封禁於此。既然是封禁,那自然不會給人留下任何生機,又或者說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可能離去的機會,哪怕是困死在這裡。”
周宏浚神色一動,激動萬分:“你的意思是,這七層禁忌塔留下的話都是充滿希望而不是殺意的?這到底爲什麼?”
翊在一旁補充道:“還有第六層呢,我們還沒看。”
君諾嘆道:“不用了。應該是一樣的。”
周宏浚也嘆道:“其實,我看到的還有一層意思。他們似乎遇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不能走只能留,只能用命來建這個禁忌塔。”
容傾忽而道:“他們遇見的,就是五十年前那場妖魔屠鎮。”
周宏浚點點頭,又道:“有道理。炎魔魔衆一定不會放任他們將其封印,一定諸多截殺阻攔,這纔有了墨雲鎮屠戮。可是,前輩們讓我們做的選擇是什麼?”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君諾看着湖面,悠悠道:“我與容傾初入這裡,一片紫花,一片美景,湖面平靜澄澈,沒有屍骨。我還記得那些紫色的花紛紛飄向湖面,但落下後並沒有浮在湖面,而是消失不見了。也許……沒有消失,只是重新又從天上掉下來呢。”
翊忽而驚道:“你的意思是,跟我們在鎮邊的界限所遇一樣。”看來他對自己撲騰着地的場景記憶尤深。
“我猜是的。”君諾道:“雪妖說了,整個墨雲鎮都是幻境。或者我斗膽猜想,整個墨雲鎮都是虛實之鏡,而不是這座塔的塔底。看我們頭頂的符篆,表面上是在鎮這座塔,可這四處開闊的視野看來,它鎮的可是整個墨雲鎮。”
容傾忽而搶話:“所以,這座塔頂高處的九霄雲外就是出口,唯一的出口。”
君諾笑着道:“至少我是這麼認爲的。”
容傾卻一把攬住君諾後腰,道:“很高興你會這麼想。所以也沒什麼好猶豫的,我帶你出去。”
“等等。”君諾拍了拍容傾的肩膀,以示安慰。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君諾向後退了一步,又看向小奇:“你也是。”
小奇瞪大眼睛看了看君諾,又看了看容傾,把脖子一縮道:“你問他吧。”
“我想先問問你呀,小奇。”君諾道:“你和容傾私下達成的協議是什麼?”
這一次小奇更加驚詫,張大了嘴,好半天才道:“女娃娃,你讓我刮目相看啊。我以爲你只是有點小聰明,這聰明勁兒還挺大的嘛。”
小奇一轉頭,又對容傾道:“喂,喂,你要不就自己坦白了吧。她表面問的是我,其實問的還是你呀。”
周宏浚這才反應過來,好似發生了天大的事,一把捂住小奇的嘴,向後退去,退到離君諾很遠的角落坐下,壓低聲音問道:“爲什麼呀,爲什麼要問妖王。”
“嗨。”小奇嘆道:“你問我?你不是挺清楚的嘛,不是挺希望妖王成爲你姑爺爺的嘛,自然要讓他們坦誠相待咯。”
周宏浚臉色飛紅,瞥向君諾,生怕她聽了發火,沒想到君諾全然沒有在意他們這邊到底在說些什麼。
翊也悻悻然坐到了周宏浚身側,面色上到沒有之前那般憤慨,只是有些茫然。
容傾眼看着君諾,露出苦笑,那笑容似乎承載着無數個前世的悲慼,輕輕啓脣,欲言又止。
君諾心中微顫,心痛不已。她知道容傾心底最深的痛,是自己可能會說出的“你別管我”,“你走”,“我不想見到你”。
但她發現這塔頂出口的那一瞬已經做出了決定,而她要做的便是先擾亂容傾的心。
她整理目光中的猶疑,狠心地問道:“所以你要跟我說說嗎?從進入這禁忌塔開始,你便一直主動幫我破陣,一直促成我們來到塔頂,你是想……”
“想帶你出去!”容傾直接打斷君諾的話,絲毫沒有迴避她的目光:“從進入墨雲鎮的那一刻,我便想着怎樣才能帶你出去。但是你性子倔強,絕對不會願意就此離開。我便只能等……等着你自己發現出路,自己尋找出路,自己心甘情願離開這裡。”
雖然清楚知道容傾想法,但從他嘴裡親口聽到,還是讓君諾更加震撼。
誰知容傾又補了一句:“我……不是要害你。”
“我知道。”君諾一步一步靠近容傾,到了近前,將手一背,悄然聚齊靈力,卻輕輕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一吻:“謝謝你。”
容傾被君諾這番舉動怔住,一時失了心魂,那雙一直沉靜的雙眸忽然失了平靜,此刻如波濤洶涌一般閃爍着光亮。
君諾卻淡然一笑:“但是我不想你爲我……總之是,我希望你爲你自己而活。”話音剛落,背在身後的雙手已然聚齊一股強大的靈力,雙掌一推將容傾推出塔頂。
容傾剛剛還沉浸在君諾的溫柔裡,一時間未能反應過來,只伸出右手對着虛空抓了一把,連喚出一聲都沒來得及便從空中消失不見。
容傾朝她伸手的那一刻,她是真的想握回去,真的想跟着他就此離開,再不管這紅塵紛繁,可她終究是沒有。她此生註定獵命命格,註定命薄,又揹負了雲鼎責任,哪裡能那麼容易就放下。
唯一的,她看懂了容傾定會爲自己不顧生死,可她捨不得。
君諾推他的那一刻,他看見了她眼中的猶疑,和那悽楚的笑意。他初見她,看見的是恣意瀟灑,看懂的卻是她不在乎生死,不在乎錢財,不在乎危險,總之是沒有任何目的一般活着,雖然自由,雖然愛笑,但並不是真正的開心。
一次次地,他只是希望她能看重自己的命,能開心就好。可是她,終究還是斷絕了自己護着她的心思。
君諾閉上雙眼,強壓眼中的淚,收回手,靜默而立。
周宏浚本來抱着小奇偷笑,此刻卻被嚇得跳了起來:“你瘋了!”
翊剛纔睏倦的很,根本沒有看見,被周宏浚這一聲呼喝嚇醒,慌亂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周宏浚抱着小奇跑道塔邊緣,四處探望,可那黑沉沉的空中什麼也沒有。
“容傾沒事,而且他已經出去了。”君諾道:“往上便是出口。你們跟着那個出口出去。”
“我們?”周宏浚看了看天,又順着君諾的目光看了看湖面,驚問:“你要幹嘛?”
“向下。”她回答的斬釘截鐵,不容辯駁。
“向下?”周宏浚朝那恨沉沉的湖看了一眼,問道:“那滿是白骨的湖?”
“既然整個墨雲鎮都是幻境,那爲何要如此排布,讓一個本來已經空無一人的墨雲呈現出人來人往的假象?因爲真相是給非人的妖魔看的。”
周宏浚愣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只有妖或魔進入這裡……纔是空無一物?纔會看到真正的墨雲鎮?”
“沒錯,而它本質目的,不是隱藏真相,是讓妖魔畏懼禁忌塔。”君諾道:“以及這塔下的湖泊。”
周宏浚嘆道:“這……不明白。”
“冰原極寒之地,竟然有一處湖泊,不覺得奇怪麼?”君諾解釋道:“這湖水必然是炎魔燃燒融化所致。禁忌塔倒影在湖水裡,一進一出之間虛實已然改換。由此可推論,整個墨雲鎮就是炎魔封境,那令人聞風喪膽的炎魔就被封印於此。”
周宏浚還在震驚中未能回過神來,完全不能明白君諾的舉動意義何在,卻幫容傾打抱不平,“這禁忌塔,我們都已經九死一生了,若不是妖王我們恐怕根本就破不了陣……至少沒那麼輕鬆……至少我一點用處都沒有。那……你幹嘛推妖王走,出去也好,進去炎魔封境也罷,一起走不就行了?”
小奇忽而把頭伸向君諾,假裝說悄悄話,其實所有人都聽得見,“你家這個侄孫,沒一點像你,特別是這腦子,半點都沒到。”
周宏浚愣了愣,才明白過來是說他,正想發怒,卻聽小奇一聲長長嘆息:“哎!你也是用心良苦,倒不怕妖王就此心生嫌隙。”
君諾笑道:“我若能活着出去,定然向他賠禮致歉。”說着又指了指那虛空,道:“翊,向上飛就能出去,帶他們一起走。”
翊和周宏浚還沒反應過來,小奇卻先吼道:“你找死啊?你是真想自己一個人去啊!”
“我是獵命命格,生來命格缺失,一輩子都要和他人爭奪性命才能生存。所以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都像是多出來的。”
君諾平平靜靜笑着,沒有一點遺憾之情,又道:“一路北行,總有人從中破壞,還將無辜之人牽扯進來。到了這時候,我便不能退縮,不能袖手,更不能讓那人得逞。”
小奇一聲冷笑,道:“剛剛還誇你,看來是誇早了!你當你這麼做,世人會感激你?”
“不會的。我幫你療傷,連你都不感激我,世人又會怎樣呢?”她淺淡一笑,小奇倍感無顏。
君諾站到塔邊緣,指着虛空道:“但是出去,我會後悔。不是爲真相,不是爲大義,是因爲那靈江底的冤魂,那冰凌城牆下的冤魂,都會死得不值。”
話音剛落,忽然間,禁忌塔劇烈晃動起來。那劇烈之狀勝過君路所遇的每一次地動。一個沒站穩,她從那塔邊緣跌落下去,落入湖中。
層層水花翻起,模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