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清脆的鶴鳴自天際響起,妖王容傾銀髮翻飛,一身墨染白衣隨風而動,周身妖力源源不斷沒入李瑾瑜用來阻擋炎魔的那個符篆。
炎魔又一次重重撞擊,卻忽而痛呼着後退。妖王妖力強盛,足夠對炎魔形成傷害,炎魔恨恨看向天際,不敢再硬碰硬。
天河之水慢慢增多,但對於抗擊炎魔,卻猶如杯水車薪。
君諾忽而想起,容傾的龍骨乾坤扇可以調動別處水源,一擡頭便想喊出來,卻又生生忍住。容傾聽得到,炎魔也一定聽得到。
“嘩啦啦——”巨浪忽而從天而降。妖王站在仙鶴背上,看不清其面容,卻看得見他遙遙舉着乾坤扇。
容傾懂我!君諾心中大喜,連忙以伏波術調動巨浪,將炎魔四周團團圍住,形成四個水壁。李瑾瑜攜洞玥門門衆不失時宜地爲四個水壁分別加上一道符篆。
炎魔對適才冰刃殺傷力耿耿於懷,怒吼着想要跳出水壁。豈料一躍而上騰入半空,卻見妖王已經等在高處,乾坤扇收在手中,做勢一刺,妖力則以箭之勢,飛撲而下,直擊炎魔眉心。
炎魔一聲狂嘯,在空中翻轉,重又落到地面。但那箭狀妖力不僅沒有減弱,反倒化爲兩股,一股虛晃着落入一旁天河,濺起水浪迷了炎魔雙眼,另一股則緩了片刻纔到,直接擊中炎魔左肩。
黑色血液落下,滴落在通天橋上,又散落進天河水中,染黑了水流。
巨浪依舊滾滾,趁着容傾壓制炎魔,君諾便再於那四壁之上再建更大的四個水壁,如此反覆,裡裡外外足足四層,而每一層都有洞玥門門衆傾盡全力所築的符篆。
等炎魔回過神來,已經被那重重水壁圍困,四周所見竟模糊一片。
不等它思考如何應對,君諾當即轉換手決,四層水壁,十六面水牆一層接一層轉變成冰刃,急速沒入炎魔體內。沒有半點空隙,不留半點空間,將炎魔渾身上下每一處都覆蓋沒入,一層又一層。炎魔身上的火光漸漸減淡,忽而熄滅。
君諾拔出幻世,將自己氣海深處的所有靈力灌注其中,朝着最後一面水壁劈下,水壁轉化爲冰刃,在凌風斬風力裹挾之下沒入炎魔體內,以旋風和冰刃之力攪亂炎魔每一寸內裡。
“吼——”炎魔發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吼聲,仰頭看向天際,眼中迸發出熊熊火焰,忽而從內綻出更強的火光。
這一擊,已經是君諾最後一賭,若敗她便再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自己與洞玥門仙衆也會因此而力竭,屆時便只剩下羣龍無首隻想自保的修仙者。
君諾擔憂,李瑾瑜也擔憂,冰原人心有餘悸,龍魂人戰戰兢兢。
忽而一陣強光自天際而來。仙鶴帶容傾飛入高空之上,而他縱身一躍,以身墜落爲力,以扇爲劍,妖氣縱橫,重重擊向炎魔,自它天靈處刺入,又一劈爲二。
火光大盛,強光刺眼!
熊熊烈火似炸裂一般席捲着奔涌着向四周散去。
“容傾!”君諾一聲驚呼,擡臂遮光,急急奔去,火勢兇猛而至,她心亂如麻,卻忽而撞入一個寬闊有力的胸膛。來者雙臂一環將她抱在懷中。
強光刺眼,火焰已至,身後衆人紛紛向後逃竄,生怕被那火焰灼傷。但那或火焰卻伴着狂風從耳旁呼呼繞過兩人而去。
“容傾?”
“在。”
容傾將她護在懷裡,替她擋住了炎魔覆滅一刻的兇猛火焰。
得到肯定答覆,君諾心中忽而萬般鎮定。
風停,光弱,黑霧騰騰。炎魔消散無蹤,只留下一灘爛泥般的血肉和將天河水浸染成黑色的黑血。炎魔最後釋放的熱量於空中集聚,轉而成爲雨滴,噼啪回落地面。
盞茶功夫之後,冰原上的雨變成了雪,飄飄灑灑落滿人間。
上古炎魔,被誅殺!
一戰終,劫後餘生,人羣紛紛擾擾,熙熙攘攘。
君諾坐在地上喘氣,李瑾瑜卻遠遠行了一禮作別,帶着洞玥門走了。天下第一的仙門,來爲救世,走爲不爭奪功利,若有旁的門派想要爭奪這第一的位置,只怕除了能力還得有這胸襟。
“哎呀哎呀……”於懷景奔來,重重一掌拍在君諾肩頭,“你小子……不你丫頭行啊。這一戰我在對面看得是心驚膽戰。”
君諾對他擠出一個笑來,但實際上無論是心情還是疲累程度,她都笑不出來。
“來,說說,到底你是怎麼想的?”於懷景激動萬分。
“一定……要現在麼?”君諾瞟向一旁靜立的容傾,生怕自己一慌神他又不見了。
於懷景察言觀色,掩嘴偷笑。
容傾冷冷看了他一眼,對君諾點點頭,飛身躍上仙鶴,走了。
好吧,又走了。君諾心中惴惴,但想着他留在這裡不是被旁人側目,便是被於懷景煩死,走了也行。反正他不來,自己還能去找嘛。
容傾一走,於懷景興高采烈靠過來,問道:“你在哪裡認得這位妖王的呀?真的是君千文說的……你們……”
“你不是想問炎魔之戰麼?”君諾道:“是想記錄妖王軼事還是天河之戰?”
“天河之戰?這名字好!我《應天冊》就用它做這一戰之名。”
君諾懶得跟於懷景插科打諢,藉口自己很累,便長話短說。
炎魔爲上古魔,存世已久,力量強大。就算現在剛剛渡劫,力量不及強盛時期一成,若沒有強過它數倍,根本無法誅殺它。但炎魔無論多強大,也是因執念不散而成爲魔。所以君諾的計謀是先阻其執念,再進行擊殺。
她以冰刃沒入炎魔體內,數量和覆蓋程度若能趕得上炎魔身體內火焰燒灼速度,就能暫時阻斷其“燃燒”執念。
只是她以爲自己的凌風斬帶動冰刃能夠從內而外割裂炎魔,沒想到還是容傾最後那一擊才爲她完成了這個計劃。
講完自己的計劃,君諾心中隱隱有些小驕傲。自己與李瑾瑜有過商討,李瑾瑜替她阻斷炎魔退路,又以符篆之力幫她穩定伏波術和冰刃術之力,避免她出現之前的烏龍,所以兩人可以很好配合。
但容傾不一樣,她還來不及跟容傾說自己的想法,炎魔便已經躍上通天橋。容傾不用問,也不用看她,便已經知道她的意圖,還能全力相助。這是與任何旁人並肩作戰都難有的默契。
更重要的是,以容傾最後那遊刃有餘的一擊看來,他從一開始便是有能力擊殺炎魔的。但是他讓她自己想,自己決定,自己去戰,既尊重了她的想法,用幫她徹底打消了旁人的懷疑。
這一戰,她如此盡心盡力,還會有什麼人敢當面責難她放出炎魔?
容傾深謀遠慮,又多番替自己考量,實在是令她難掩心中喜意。
回到荊棘谷,君諾緩緩穿過人羣,沒有人再如早上那般咒罵,但也沒有人如冰原人那般對她投去讚賞。
天光暗淡,大雨滂沱。終是世間再無炎魔。
君諾回到房間,把門“砰”一聲關上,倒頭就躺在牀上,疲累沒頂,卻怎麼也睡不着。一場血戰過後,那無數亡魂,似是縈繞天河之上,又似縈繞其心間,久久無法散去。
她,不能釋懷。
天黑時分,君諾實在是忍受不了黑暗,終於起身找來燭火點燃,卻聽得陣陣鼓樂之聲。
荊棘谷淺灘之上,搭起了層層大帳,篝火熊熊,觥籌交錯,肉香肆意。
狂歡?慶賀?
炎魔是他們誅殺的?冰原是他們救的?如果是,那些身死天河的豪俠義士又算什麼!
君諾悽然一笑,尋了個小徑悄然去往天河通天橋。通天橋上,行人三兩,不知是何緣由到此,但都被斷裂的橋驚嚇。
急速流淌的水面,似在傾訴着一個悲情故事。雨洋洋灑灑飄落下來,不似之前,卻綿綿沉沉,與那天河水一唱一和,似是在奏一曲悲曲。
君諾仰頭,任憑那雨水落在臉上,沖刷無處安放的淚水。忽而,雨聲未停,雨不再滴落,只餘淚水緩緩。
君諾一擡眼,卻見一把油紙傘正替自己遮着雨。
“雨可不會心疼人。”容傾的聲音輕緩響起。
君諾卻再也止不住心中悲憤。
“他們在歡慶,歡天喜地。可誰還記得這天河水埋葬了多少人?”
“人之壽命短暫,爲何如此健忘薄情?”
“妖王大人,千年以來,你又爲何如此長情?”
容傾一驚,臉色微變。君諾卻傻笑着倒在他懷中。
她實在是太累了,而只有在容傾面前,這累和無助才能毫無保留。
他是在是太心疼了,總是獨自一人承受,獨自一人面對,不想讓任何人爲她受累受苦受傷。可是,她那弱弱的肩膀,真的能扛起那麼多?
不知夜何沉,不知人何喜,不知狂歡到幾時。
等到君諾從沉沉綿綿的醒醒睡睡中睜開眼,卻聽得百鳥之聲交雜,聲聲入耳,轟隆之聲此起彼伏,遠遠震天。
君諾猛地坐起,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回到了荊棘谷,躺在昨日晨間躺着的牀上。半掩的窗透出天光,已經不晚了。
“轟隆隆——”
“咚咚咚——”
“刷刷刷——”
君諾揉着雙眼打開房門,院裡空無一人。走入淺灘,三五成羣急切朝着聲音傳來的天河方向奔去。
莫不是……又出事了?炎魔明明已經被容傾擊殺,蛟龍化爲飛龍渡劫飛天,女妖被容傾順手劈成兩半,如今在那天河之中,冰原之上還有什麼能夠造成如此大的動靜?
心頭慌亂,君諾便跟着人衆一路狂奔,路過篝火,踢到幾個醉的不省人事的狂歡者,又路過荊棘叢,被那荊棘刮傷了手背。等她匆忙趕到岸邊,卻呆若木雞。
天河南岸,一處平灘之上,一座座新墳並排,一座十丈之高的豐碑拔地而起。
那“轟隆隆”聲正是挖開土坑時的聲音,那“刷刷刷”之聲正是埋入屍身之後復又蓋滿土的聲音,而那“咚咚咚”之聲竟是敲打在豐碑之上的斧鑿之聲。
令人歎爲觀止的是,一夜之間,天河底喪命者的屍身被撈出,埋入座座新墳,又有這頌功豐碑鳴唱着他們的英豪事蹟。而令君諾呆若木雞的,則是那呼呼喝喝、嘻嘻哈哈奔來奔去的妖衆。
不一陣,豐碑上的大字規規整整顯現出來:“天河之戰 勇士之碑”
一切停當,吵鬧聲終於停止,圍滿南岸的人羣莫名其妙地沒有任何舉動,沒有幫忙也沒有阻止,更沒有如往常一般叫囂着除妖救世。
領頭的妖三步並作兩步跳着走向人羣,詫異的人們紛紛讓了開去,卻見他跳到一個雪衣女子面前,對他俯首。
君諾呆呆愣愣,晃眼四周,別說是旁人,連她自己都有些莫名慌亂。
“謝謝。”君諾輕輕道了聲謝,畢竟除了這句話,她也不知該說什麼。
忽而底下妖衆高呼起來,那領頭的妖也興高采烈沒入其中不見,數千妖衆就這樣呼呼喝喝跑走了。
終是容傾做了自己想做卻無能爲力的事。
但面前那一個個人的面容變得陌生,而那原本不熟悉的面容則變得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