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正在焦急地盼望楊嗣昌的消息,忽然接到萬元吉的飛奏,說楊嗣昌於三月丙子朔天明之前在沙市病故,敕書、印、劍均已妥封,暫存荊州府庫中。
崇禎對楊嗣昌又恨又可憐,對於以後的“剿賊”軍事,更覺束手無策。同陳新甲商量之後,他下旨命丁啓睿接任督師。他心中明白,丁啓睿是個庸才,不能同楊嗣昌相比。但是他遍觀朝中大臣,再也找不出可以代他督師的人。
在楊嗣昌的死訊到達北京之前,已經有一些朝臣上本彈劾他的罪款,多不實事求是,崇禎都不理會。楊嗣昌死的消息傳到北京以後,朝臣中攻擊楊嗣昌的人更多了,彈劾的奏本不斷地遞進宮中。
崇禎想着楊嗣昌是他力排衆議,視爲心膂的人,竟然糜餉數百萬,剿“賊”無功,失守襄陽,確實可恨。
他一時感情衝動,下了一道上諭:“輔臣楊嗣昌二載瘁勞,一朝畢命。然功不掩過,其議罪以聞!”
wWW▪ ttКan▪ ¢ ○
許多朝臣一見這道上諭,越發對楊嗣昌猛烈攻擊,說話更不實事求是,甚至有人請求將楊嗣昌剖棺戮屍。
崇禎看了這些奏疏,反而同情楊嗣昌。他常常想起來前年九月在平臺爲楊嗣昌賜宴餞行,歷歷如在目前。那時候楊嗣昌曾說如剿賊不成,必將“繼之以死”的話,餘音猶在他的耳邊。
他最恨朝廷上門戶之爭,黨同伐異,沒有是非,這種情況如今在彈劾楊嗣昌的一陣風中又有了充分表現。他很生氣,命太監傳諭六部、九卿、科、道等官速來乾清宮中。
崇禎從文書上擡起頭來,冷眼看着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寶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禮,分班站定以後,才慢慢地說:“朕今日召你們來,是要說一說故輔臣楊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許多朝臣攻擊他,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爲朕出一良謀,獻一善策,更無人能代朕出京督師。”
楊嗣昌死後,攻擊更烈,都不能設身處地爲楊嗣昌想想。”
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聲,怒氣衝衝地接着說,“楊嗣昌系朕特簡,用兵不效,朕自鑑裁。何況楊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們各官見朕有議罪之旨,大肆排擊,紛壇不已,殊少平心之論。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諭爾等知之!下去吧!”
衆官見皇帝震怒,個個股慄,沒人敢說二話,只好叩頭辭出。他們剛剛走下丹墀,崇禎又命太監將幾位閣臣叫回。閣臣們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禮,俯伏地上,等候斥責。崇禎說道:“先生們起來!”
閣臣們叩頭起身,偷看崇禎,但見他神情愁慘,目有淚光。默然片刻,崇禎嘆口氣說:“朕昨夜夢見了故輔臣楊嗣昌在這裡向朕跪下叩頭,說了許多話,朕醒後都記不清了。”
“只記得他說:‘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朝中諸臣不公不平,連章見詆,故臣今日歸訴皇上。’朕問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麼?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搖頭說:‘亦未然。諸臣住在京城,全憑意氣,徒逞筆舌,捕風捉影,議論戎機。他們並未親歷其境,親歷其事,如何能說到實處!’朕問他:‘眼下不惟中原堪憂,遼東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搖頭不答。朕又問話,忽來一陣狂風,窗櫺震動,將朕驚醒。”
衆閣臣說一些勸慰的話,因皇上並無別事,也就退出。崇禎只留下兵部尚書陳新甲一人。
崇禎坐在武英殿的東暖閣中,看見陳新甲躬身進來,等陳新甲跪下叩頭以後,他憂慮地說道:“丁啓睿升任督師,遺缺尚無人補。朕想了數日,苦於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龍雖有罪下在獄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
其實丁啓睿本來就是代替三邊總督鄭崇儉暫時理事,最好的人選就是讓鄭崇儉恢復秦督之位。可是鄭崇儉被罷免,本來就是因爲瑪瑙山之戰後官軍搜剿張獻忠時,楊嗣昌推鍋說鄭崇儉撤兵太早,導致賊兵猖獗。
如今楊嗣昌病死,崇禎對楊嗣昌是又恨又憐又愛,對鄭崇儉則只有仇恨和憤怒了。他痛恨鄭崇儉沒有給楊嗣昌充當犄角,助兵平寇,就把他逮捕入獄,責備他“唆使士兵擅自返回”,“無視軍規”,已經將鄭崇儉下獄,只好再找人選擔任秦督。
“宗龍有帶兵閱歷,前蒙陛下識拔,授任本兵。偶因小過,蒙譴下獄,頗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際,宗龍倘荷聖眷,重被簡用,必能竭力盡心,上報皇恩。宗龍爲人樸實忠誠,素爲同僚所知,亦爲陛下所洞鑑。”
崇禎點頭說:“朕就是要用他的朴忠。”
陳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見皇帝沒有別事“垂問”,便叩頭辭去。
崇禎就在武英殿暖閣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諭,釋放傅宗龍即日出獄,等候召見,隨即又下旨爲楊嗣昌死後所受的攻擊昭雪,稱讚他“臨戎二載,屢著捷功;盡瘁殞身,勤勞難泯。”
在手諭中命湖廣巡撫宋一鳥派員護送楊嗣昌的靈柩回籍,賜祭一罈。他又命禮部代他擬祭文一道,明日呈閱。
第二天,崇禎在文華殿召見陳新甲和傅宗龍。當他們奉召來到時候,崇禎正在用硃筆修改禮部代擬的祭文。將祭文改完放下,他對身邊的太監說:“叫他們進來吧。”
等陳新甲和傅宗龍叩頭以後,崇禎命他們起來,仔細向傅宗龍打量一眼,看見他入獄後雖然兩鬢和鬍鬚白了許多,但精神還很健旺,對他說道:“朕前者因你有罪,將你下獄,以示薄懲。目今國家多故,將你放出,要你任陝西、三邊總督。這是朕的特恩,你應該知道感激,好生出力剿賊,以補前愆。成功之後,朕當不吝重賞。”
傅宗龍重新跪下叩頭,含着熱淚說:“嚴霜雨露,莫非皇恩。臣到軍中,誓必鼓勵將士,剿滅流賊,上慰宸衷,下安百姓;甘願粉身碎骨,不負皇上知遇!”
崇禎點頭說:“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後,估量何時可以帶兵入豫,剿滅闖賊?”
“俟臣到西安以後,斟酌實情,條奏方略。”
崇禎心中急躁,下意識地將兩手搓了搓,說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趕快馳赴西安,稍事料理,限於兩個月之內率兵入豫,與保督楊文嶽合力剿闖。切勿在關中逗留過久,貽誤戎機。”
傅宗龍怕皇帝突然震怒,將他重新下獄,但又切知兩月內決難出兵,只得仗着膽子說:“陝西有現成的兵馬。各鎮兵馬,難道平時就不操練麼?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穩腳跟,方纔出兵!”
傅宗龍明知各鎮練兵多是有名無實,數額也都不足,但看見皇上大有不耐煩神色,只好跪地上低着頭不再說話。
崇禎也沉默片刻,想着傅宗龍已被他說服,轉用溫和的口氣說:“汝系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東虜圍困錦州很久,朕不得不將重兵派出關外。是否能早日解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廣、山東等省局勢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廣爲甚,連失名城,親藩殉國。卿有何善策,爲朕紓憂?”
傅宗龍叩頭說:“微臣在獄中時也常常爲國家深憂。雖然也有一得愚見,但不敢說出。”
崇禎的眼珠轉動一下,說:“苟利國家,不妨對朕直說。”
傅宗龍說:“目前內剿流賊,外御強虜,兩面用兵,實非國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論,不務實效,致有今日內外交困局面。如此下去,再過數年,國家局勢將不堪設想。今日不是無策,惟無人敢對陛下言之耳。”
崇禎心動,已經猜中,趕快說:“卿只管說出,勿庸避諱。”
“陛下爲千古英主,請鑑臣一腔愚忠,臣方敢說出來救國愚見。”
“卿今日已出獄任事,便是朕股肱大臣。倘有善策,朕當虛懷以聽。倘若說錯,朕亦決不罪汝。”
傅宗龍又叩了頭,低聲說:“以臣愚見,對東虜倘能暫時議撫,撫爲上策。只有東事稍緩,方可集國家之兵力財力痛剿流賊。”
崇禎輕輕地啊了一聲,彷彿這意見並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陳新甲向傅宗龍泄露了消息或暗囑他作此建議,不由得向站在旁邊的陳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禎問道:“你怎麼說對東虜撫爲上策?不妨詳陳所見,由朕斟酌。”
傅宗龍說:“十餘年來,內外用兵,國家精疲力竭,苦於支撐,幾乎成爲不治之症。目今欲同時安內攘外,縱然有諸葛孔明之智,怕也無從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見,不如趕快從關外抽出手來,全力剿賊。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東虜大張撻伐不遲。”
“朕已命洪承疇率大軍出關,馳援錦州。目前對東虜行款,示弱於敵,殊非朕衷。你出去後,這‘議撫’二字休對人提起。下去吧!”
等傅宗龍叩頭退出以後,崇禎向陳新甲問道:“傅宗龍也建議對東虜以暫撫爲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過麼?”
陳新甲跪下說:“傅宗龍今日才從獄中蒙恩釋放,臣並未同他談及關外之事。”
崇禎點點頭,說:“可見凡略明軍事的人均知兩面作戰,內外交困,非國家長久之計。目前應催促洪承疇所率大軍火速出關,馳救錦州。不挫東虜銳氣,如何可以言撫?必須催承疇速解錦州之圍!”
陳新甲點點頭,連連稱是,說道:“陛下所見極是。倘能使錦州解圍,縱然行款,話也好說。臣所慮者,遷延日久,勞師糜餉,錦州不能解圍,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何況國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後朝廷再想向關外調集那麼多人馬,那麼多糧餉,不可得矣。”
崇禎臉色沉重地說:“朕也是頗爲此憂。眼下料理關外軍事,看來比豫、楚還要緊迫。”
“對闖、獻如何進剿,卿下去與博宗龍仔細商議,務要他今夜出京。”
“遵旨!”
陳新甲退出後,崇禎覺得對關內外軍事前途,兩無把握,不禁長嘆一聲。
他隨即將禮部代擬而經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來,小聲讀道:
“維大明崇禎辛巳十四年四月某日,皇帝遣官賜祭故督師輔臣楊嗣昌而告以文曰:
嗚呼!惟卿志切匡時,心存報國;入參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凱還朝,圖麟銘鼎。詎料謝世,齎志淵深。功未遂而勞可嘉,人云亡而瘁堪憫。爰頒諭祭,特沛彝章。英魂有知,尚其祇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