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樑鳳成一點睏意都沒有。這車上的大多數人也都跟他一樣,輾轉反側。
刺客驚擾了秘密會議,使得軍隊中本就不怎麼團結的幾個高級將領之間分歧更大,張中洲那一句“泄露消息的人就在我們之中”更是將這種不安的氣氛推向了頂峰。
樑鳳成從艙室裡走出來,車廂與車廂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他看見有一個瘦小的影子正在艱難的挪步。夜色透過暗箱,層層疊疊的捲進來,打在那人臉上。如果不是他在動,他還真以爲他是鬼呢。
他走過去,一把扶起他,讓他站穩。“德勝呢,怎麼讓你一個人出來瞎晃悠!”
聶海林擺了擺手道:“他睡着了,我想一個人走走。”
“你還真會挑時候!”樑鳳成看着他蹙着雙眉,眉目間隱隱透着一絲倔強。他突然一把抱起聶海林,讓他的頭夠得着窗戶,問他:“在火車裡看月亮是不是格外不同?”
聶海林點了點頭,他的腿在顫抖,但心裡卻不害怕。樑鳳成的手掌很有力,扶着他。聶海林望向漆黑的夜色中,那一輪昏黃的明月。好多年了,他都沒有仔細看過這月亮,現在還真是和它生疏了。
樑鳳成沒有急着放下他,聶海林太瘦了,舉着都不覺得用了多少力氣。樑鳳成向上看去,手裡的少年睫毛長長的,像兩把微型的扇面,襯得臉像一尊瓷娃娃。可惜這瓷娃娃的眸子裡,有幾分不搭調的滄桑。
樑鳳成慢慢把聶海林放下來,他的手一寸一寸勒過聶海林的大腿、腰。直到他成功的雙腿踩地,像經歷了一場冒險,驚魂未定站着喘氣。
他把手裡的紙擡起來,對樑鳳成說:“這是你的?”
聶海林手中平躺着一張信函,濃濃的香味薰得他兩眼發直,但是他不認識信上的字。他不識字。
樑鳳成鎮定的說:“哦,我一個朋友寫給我的。”他心裡卻忌諱,任何人被人知道了秘密,都不會高興。他強作無所謂道:“我來沒來及看呢,信上寫的什麼?”
夜色不算太濃重,但足以蓋過聶海林窘迫的模樣。他低聲道:“我……不認識……字”
樑鳳成把手放在他肩上,安慰的說:“以後老爺子會找人教你。”他又把手垂在他背上道:“別老是低着頭。做了樑家的少爺,你還有什麼事擡不起頭的?”
聶海林擡起臉:“嗯……”
樑鳳成還想再多講幾句,但他不是個話多的。他默默看了兩眼聶海林,又說:“這件事,不要告訴別人,知道嗎?”
聶海林聽話的答應了,樑鳳成就把他用手臂半摟着。聶海林的頭還只及樑鳳成的肩膀下面一點,他用手指挑起聶海林的脣。淡淡的色澤,瓷白的臉色,樑鳳成順勢親吻他,其實只是點了一下,就收住。他對男孩子不感興趣。但是這雙脣的味道很淡,像微涼的薄荷。
“這是個秘密,我們兩的秘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閒散,卻能迷惑人。
聶海林朦朧着雙眼望着他,嘴裡只說了一句話。“我們的秘密。”
樑鳳成放開他,在夜色中轉過身子。
他愜意的回到艙室,忍不住拿出鏡子照了照。他相貌周正,鼻樑挺直,眉目間雖然多了幾分尖酸刻薄的戾氣,但笑起來還是很陽光的。特別是眼裡那層藍灰色,使他的臉有了不少異國情調。這幅面相,確實很吸引人,他十分欣賞的看了看自己的側面,覺得側面比正面還要漂亮,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
他笑着眯上眼睛,癱倒在大牀上。這個姓聶的弟弟顯然是迷上他了,這可怎麼辦呢?他眉目張開笑了,既然人家是送上門來的寶貝,他當然要好好愛惜他。這樑公館遲早有一天,要被他攪成一趟渾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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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府的大太太鳳英很久前就過世了,現在餘下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三個人加上一位甘太太。四人湊成了一桌,開始碼長城。
玩了四圈,三姨太輸了不少錢。她今天心事重重的模樣,又老是不肯出牌,連四姨太連連向她使眼色,她都不着邊際的沒在意。
“喲,姐姐這是怎麼了?你瞧瞧,黑公雞殺尾!多好的牌,叫你給折騰成什麼樣子咯!”四姨太老家是上海的,說話軟軟綿綿的,顯得嬌貴。
三姨太故意捏了捏四姨太的鼻子,香氣噴了她一臉,“贏了我的錢倒來挖苦我了!”
四姨太嬌憨的笑了笑,甘太太是樑公館裡的常客,其實就是陪着幾位姨太太打牌的閒人。她見三太太脾氣好,又得寵。因此常常耍手段巴結她。
她故意出了張牌,篤定三姨太這盤準贏定了。沒想到三姨太還是打錯了牌,最後又輸給了三家。
“云云,你可得認真些玩。這幾個老虎都是吃了人不吐骨頭的。”甘太太年紀大,算是幾個太太的長輩,因此說話都能按自己的風格來。
三姨太童雲朝甘太太笑道:“我是說怎麼老是大錯牌呢,原來啊,是我那件貂皮大衣還在馮記的櫃子裡放着呢。你們先等等,我馬上去取回來。不然我這心裡老是惦記着,沒個頭緒!”說罷,她把外罩拿起來披着,又攏了攏頭髮。
“你快點回來啊!我這盤是副好牌,不能浪費了!”四姨太朝着她的背影叮囑道。
二姨太一直沒發話,此時突然悶聲哼了一句。她上了年紀,也過了四十,雖然風韻猶存,但已是人老珠黃。就十分看不得這羣姨太太拿自己當回事,雖然她有這種想法時常常把自己排除在外。
她冷眼道:“這牌沒法打了,人都散了,還怎麼打?”
四姨太撅着嘴說:“雲姐姐馬上就回來了,您不用着急,咱們可以接着玩。”
二姨太挖苦的說:“她什麼時候準時回來過?上次也是打着牌突然就出門。現在這個家裡,真是沒一個不忙的!”
四姨太和甘太太面面相覷,識趣的低頭看牌,卻不理二姨太,任她自己發牢騷。
童雲僱了一輛黃包車,彎彎拐拐繞了好多圈。她看見一個小報攤,招手讓那車伕停下來,“你去幫我買一份最新的《申報》。”
車伕接了錢買完報紙拿回來給她,他把車停在路邊,耐心的等她看報紙。
童雲看的非常仔細,連中縫都沒漏掉。她把報紙頭版掃了一遍,臉色變白了不少。等到把整份報紙看完,她終於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沒了力氣。
車伕正等着童雲發話,卻見報紙從那美麗的少婦手中飄下來。她像沒了力氣似的,“去馮記,再回樑公館。”
折成兩瓣的報紙攤在街角,一輛汽車開過去,在報紙上捻下一道泥印。上面刊登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樑霄德,另一張是樑鳳成,“三軍元帥平安抵達廣州 ,少帥一心謀劃父子基業。”樑霄德回來了,樑鳳成終於正式入主華南三軍。可惜,童雲的願望只實現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