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代價

清一色的半旗掛在纖長的標杆上, 白色的旗幟飄了一路。有一輛黑色的福特老爺車停在了駐地辦公室的門前。兩個看門的士兵有意識的交換了眼神,同時看着車牌照上的文字,他們會意後便深深鞠躬, 攔在車前。

“駐地要地, 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車窗裡伸出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手, 只是這雙手上泛着微微的青白色, 像是上了年紀的痕跡。士兵就聽得一個略有些喑啞的聲音道:“我姓杜, 名叫子文。還請兩位先生放行。”雖然這語氣聽上去倒是恭恭敬敬的,沒有半分不誠的意思。但是那拿了槍端着的二人還是忍不住一陣哆嗦。

軍紀嚴於法,法令重如山。這些沒有用的條條框框只能用在庸人身上。兩個人深諳此道, 朝着福特車揮了一下手,臉上終於露出淡淡的微笑。

“杜老爺, 您請……”

杜其聲的車便一聲不吭的駛過黑漆的鐵製大門, 拐進軍事訓練的廣場上。車後座上的人咳嗽了幾下, 杜其聲便握着他的手,微微扶了一下。那人怔了怔, 把手抽回來,嘴裡卻沒有言語。

杜其聲的脾氣怪就怪在這裡,永遠都是不溫不火的。哪怕你真的得罪了他,他也不會讓你看出來分毫。哪怕,那一刻他正在心裡磨刀霍霍要架到你頭上。

顯然, 阿情並沒有得罪杜其聲, 所以杜其聲只是微吸了一口氣。那沙啞的聲音變得鼻音濃重了些, “怕不怕?”

杜其聲問了這一句, 阿情搖了搖頭, 他呆滯的望着天邊的一處,碧海藍天一般的景象。但坐在車裡, 看不完全。杜其聲卻道:“撒謊!”雖然那語氣是有些怒意的,卻彷彿充滿了期待。

阿情就仰着臉說:“我不怕!”這次聲音很大,而且語氣也不再猶豫。

杜其聲讚許的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從來不欣賞說謊話的人。但是我欣賞一類人——他們可以把自己說的謊話變成真的。”

說完,杜其聲便從車上走了下去,頗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勢。他出門從來不帶兩個以上的保鏢,因爲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身邊的人就是安全可靠的。

樑霄德的忌日,各方的勢力都在覬覦着。樑鳳成這幾日已經被張中洲和周文樂等人催得心中厭煩,大小的事物,各方的情報。直把他累的氣都喘不過來。

難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消停一點的地方,沒有一個安靜的可以讓人睡一覺的地方。也許有,好像有一首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共話巴山夜雨時。”但是巴山不在此。巴山在一個永遠也找不到得地方。

“少帥……”

樑鳳成的勤務兵突然闖進來,見他一張陰晴不定的臉,忙改口道:“將軍……那個……杜其聲……”

不該來的人似乎總是要知道你在什麼時候跌了一跤。這人又總是知道該在哪兒往你的傷口上撒鹽。這勤務兵還未說完,樑鳳成就看見一個細長的身影從門口鑽了進來。

見過杜其聲的人都奇怪,這人怎麼能不顯老。年近四十的臉上竟然沒有皺紋,後人有人觀察出結論來,說是因爲他從來不笑。哪怕他笑的時候臉上有兩個酒窩,更容易迷惑人。其實但凡有些細心的人,總能看出杜其聲臉上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這反而使他看上去冰冷,因爲那笑容彷彿是穿透了年歲的歷練,來自另一個世界。

樑鳳成顯然十分明白自己的勤務兵是無法攔住杜其聲的,他冷笑了一下。看來杜先生不僅是在廣州商界和黑幫呼風喚雨,這雙黑手都已經要伸入君界了。

“杜老闆,好久不見。”樑鳳成這邊拱了拱手,算是開場白。

杜其聲也不打算與他客套,二人都是見過世面的人,總得生死場上的形形色色。杜其聲把寬邊帽子摘了,白皙的額頭露出來。“樑將軍,杜某此番過來,既悲又喜。”

“噢?”樑鳳成裝作饒有興味的看了眼杜其聲,“難道是我當上了這三軍元帥讓你悲傷交結?”

杜其聲點了點頭,樑鳳成反而覺得自己說話像是唐突了。但杜其聲未免也太不近人情,竟然不買他的帳。

“杜某悲的是樑霄德將軍遇刺一事,着實感傷。喜的是少帥終於如願以償,統領三軍。廣州城日後的安危,還要看將軍你了。”

樑鳳成仰着脖子,像是累了,身子直往椅子上靠着。

“只是廣州城的安危可不僅僅是靠一個坐着的將軍就能保障的。”樑鳳成像是訴苦,嘆了口氣。

這邊杜其聲把手微微擡起來,彈去了長衫上粘着的飄絮,道:“所以將軍這是到了用武之季啊……”他轉而道:“可是將軍用武也犯不着扣押洪幫的船隻。”

昨天夜裡,杜其聲那浩浩湯湯的商船隊伍纔開到廣州城的渡口,便被樑軍攔截,說是懷疑有私運物品。杜其聲這就趕了過來,並不是心疼船上值錢的貨物和鴉片,他只是想以此來告訴樑鳳成——哪怕你成了將軍,也不見得廣州就是你的天下。

樑鳳成被杜其聲這種氣勢弄得有些窩火,但又不好發作。他確實知道是自己的軍隊前去扣押了商船,但這件事卻並非他命令,而是張中洲私自做得決定。樑霄德不在時,這幫高級軍官們還有個頭頭管制着,樑霄德一死,他們就開始自謀其利,吃裡扒外不認賬。樑鳳成只覺得頭大。

“杜先生這是話裡有話?”樑鳳成裝作不知道的模樣,訝異的問道。

杜其聲卻並不吃他這一套,“將軍明察秋毫,自有分寸。我來其實只爲一件事,就是爲您送上一份大禮。”

說罷,杜其聲就從懷裡掏出一個大紅綢包着的寶石盒子。遞給樑鳳成。

“將軍不妨打開看看。”

樑鳳成不明就裡的打開綢布袋子,掀開蓋子,便見到盒子裡一條璀璨的鉑金項鍊,模樣是平淡無奇的,但他一眼便看到鏈子底下綴着的翡翠上刻着一個“鳳”字。

他的母親叫鳳英。

杜其聲並不過多的解釋,他道:“我聽朋友說樑將軍一直在找這個寶物,希望,它能給你帶來一些快樂。哪怕,現在不是該快樂的時候。”

樑鳳成聽了他這話,總算把仰着的臉垂下來,“杜先生,廣州城裡果然沒有你找不到的東西。這條項鍊是家母多年前遺失的,我也花了不少心思想要尋回來,卻一直未果。不想,現在竟然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些話就如同設計好的鋪墊,爲樑鳳成的後話做好了準備。他道:“如果,杜先生能幫我找到一個人,那麼我可真是感激不盡了。”

杜其聲把兩手交疊在一起,遇到這種挑戰他本領和地位的差事,一般來說,他不會拒絕,因爲拒絕意味他的失敗。

“這個人是誰呢?”

樑鳳成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幫我找到我弟弟聶海林,或者,可以叫他阿情。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代價,我都能答應你。”

杜其聲突然咧開嘴,彷彿是笑了,隨即又恢復了不溫不火的樣子。

“代價有很多種,不知道將軍指的是哪一種?”

樑鳳成接着他的話道:“你認爲是哪種?”

杜其聲道:“如果這代價是將軍的身體,不知道算不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