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男人若想引起女人的同情心, 那就說說自己的悲慘過去。這一招屢試不爽，誰讓大多數女人容易心軟並且母愛氾濫。典型範例，便是這一刻的喬以真。
這一次蘇茂昌不再轉彎抹角顧左右而言他, 落座後點完菜, 清清喉嚨開門見山：“很抱歉那天我說得話讓你不好受, 是我考慮不周。”
喬以真看着他, 沒說話。
幸好在蘇茂昌的職業生涯中遇到過無數次冷場, 他早練就了處驚不變泰然自若的本領，遂自顧自說下去：“小學畢業升入預備班，我父母離婚了, 我一直跟着爸爸生活。”
喬以真張着嘴表情驚訝，她萬萬沒想到他的開場白就給了她如斯震撼。“我, 對不起,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爸爸是內向型的人, 和我媽媽的性格一點都不像，我媽說對着個木頭沒法過下去, 一意孤行非要離婚。”蘇茂昌面無表情陳述往事，他的聲音平和穩定，聽不出這段往事對他究竟有多大影響。喬以真在桌下扳着手指頭計算，當年發生這件事的時候，他才十一歲多。她又難過又同情, 鼻子微微發酸。
服務員爲他們送上一籃麪包, 這個插曲打斷了蘇茂昌的敘述。他拿起一片面包送到嘴邊, 一咬就是一大口, 像是餓了很久的樣子。喬以真看着他, 直覺他在掩飾傷感。這個認知加深了她對他的憐惜，把前些日子的不快完全拋諸腦後。
“清明那天你和伯母一起掃墓, 難道是……”她惴惴不安地開口，即使明知不該當面探問別人隱私，但她對這個男人止不住好奇之心，迫切地想要更瞭解他。
蘇茂昌端起檸檬水杯，透過清澈的水注視她的眼睛。“爸爸五年前過世了，肝癌末期。人生有時候就像小說或者狗血的電視劇，我媽在我爸最後的日子居然回來和他復婚了。”
喬以真的嘴巴張成了O型，爲這個戲劇性的結尾。“這不就證明伯母對伯父還有感情，所以才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嗎？”
他勾起嘴角譏誚一笑，顯得諷刺味十足。“Joyce，你是個善良的好女人。”蘇茂昌輕輕說道，鏡片後的眼神莫測高深。
這句話若是換個場合她會當作恭維，可現在卻不是滋味。善良的好女人，聽起來彷彿在說自己很傻很天真。她悶悶不樂戳着色拉里的土豆，聽他繼續：“這些年我媽在外面過得並不如意，倒是我爸爸和朋友合作生意賺了幾套房子。她挑這個時機回來，打得就是房子的主意。”他的聲音一如平日那般淡然，哪怕他訴說的內容正是有關人性中最爲醜陋的一部分。喬以真心想：他用了多大力氣方纔修煉到如今波瀾不驚的程度？
“也許，真相併不是你想得這樣。”她確實是個善良的女子，總是儘量從好的一面看待事物。
他沉默了。每當他閉上嘴巴不再說話，喬以真就感到不知所措。她對男人的經驗可以說少得可憐，若是普通男同事她還能神色自若開開玩笑，可面對自己稍稍有點在意的人就壓根找不到北，覺得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會出錯。她先在乎了他，所以在他面前佔不到上風，總是她想方設法去迎合他。
冷場持續到服務生送上主菜，蘇茂昌拿起刀叉，終於開口聲稱自己“餓得能吃下一頭牛”。這個玩笑效果不錯，不僅成功地讓她嫣然一笑，也打散了兩人之間沉悶的氣氛。他們都要了七分熟的黑胡椒牛排，一刀切下隱約可見血絲。他拿着刀叉，瞧着盤中的大塊牛肉，若有所思道：“你說得沒錯，很可能是我誤解了。但是到了我這個年紀，習慣性地否定並懷疑一切，我不想再去求證是否還有其他答案。”
“這樣不公平，蘇茂昌。”喬以真匆忙嚥下咬了一半的小牛肉，出聲發表反對意見：“從另一個角度思考，你拒絕了別人的機會，這不公平。”她再度重申。
“在這件事上我錯誤和正確的概率皆爲百分之五十。可是不能忘了，人類的謊言會顛覆概率。”隔着輕薄的鏡片，他眨了眨眼，顯出幾分無賴。
喬以真被他耍賴的表情弄得哭笑不得，心裡明白這個男人故意裝小丑阻止她繼續深入這一話題。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她本身也就是一個情商智商都不見得高明的平凡女子，想用三言兩語解開他的心結根本不可能。再說，她自嘲一笑，眼下的她有什麼立場介入他們母子間的私事？
她點了點頭，不是做給他看，是說服自己不再糾結於此。“我討厭謊言，所以我不會騙你。”神色自若說出這句近似於表白的話，她重新握住餐刀垂下頭一門心思切割盤中的牛排。一剎那，幾乎讓蘇茂昌錯以爲傳入耳中的話語是幻覺。
他在心裡一遍遍對自己說：“喬以真是個好女人。”可惜她最大的問題就是太平凡。假若他不曾有過一段輸給了現實的愛情，他十分樂意與這樣一個善良熱心沒什麼心機的女子共度餘生。蘇茂昌已經過了理想主義的年齡，現在的他不甘心找一個對自己事業毫無裨益的伴侶，儘管她能令他緊繃的神經鬆弛。
是誰說大部分女人都是現實主義者，其實男人也一樣。在這個競爭越來越激烈的時代，在這個生存壓力大得讓人喘不過氣的都市，誰不想過得比別人更好同時還要輕鬆自在？那麼，如果自己無法減輕負重，只有寄望另一半能夠幫上忙。人同此心，休怪他人無情無義。
他是個自私的人，並且善於用謊言掩蓋真相。喬以真不瞭解他的真面目，那個被職場歷練得老奸巨猾的蘇茂昌，他豈能輕易讓她看穿。
這場角逐，他不可能輸。
但是蘇茂昌有一個問題始終無法確定，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從喬以真這裡得到什麼，單純的性抑或他不屑一顧的愛情？他不斷地和她約會試圖找到答案，明明白白瞧着她對自己漸漸動心，卻卑劣的預先想好了退路。
日曆上的數字一天天變大，日子也隨着每天撕掉的一張紙就這麼悄然無聲地成爲了過去。轉眼之間，五月長假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到了，午夜大清早被鬧鐘吵醒的時候困得不行，睡眼惺忪伸手摸到牀頭櫃上的鬧鐘，按掉吵死人的鈴音。
五分鐘之後，他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急急忙忙抓起鬧鐘研究時針和分針的位置。確信自己沒有睡過頭，午夜放心地長舒口氣，下意識望向另外半張牀——肖蕾蕾不在。
他好像剛剛夢醒，想起昨晚十點半打電話問她在哪裡，她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加班”就迫不及待掛斷。坐在牀上，午夜望着對面空空蕩蕩白色的牆壁發了好一會兒呆，他感到有必要改變目前的僵局。是的，他用了“僵局”這個詞彙，這是他感性不足的頭腦所能想到的最切實的可以用來形容他和女友處境的名詞。
他們談了很久的戀愛，用幾年前賀歲片《手機》裡的臺詞就是談得都有點審美疲勞了。“愛情，如果不能邁向婚姻，前方候着的將是分手。”這是前幾天喬以真轉發的PPT中的一句話，也令他頭一次鄭重思索婚姻大事。
和女人渴望做新娘子的心理截然相反，男人通常對婚姻抱有恐懼心態，多數男人都不想結婚，能像《花花公子》老闆那樣到老都有美女相伴最好不過。午夜的高中同學裡不乏早早結婚者，每年回家鄉與同學聚會無一例外會聽到他們抱怨婚姻生活多麼無趣，自然讓他對“結婚”敬而遠之。好在肖蕾蕾並不是結婚狂，也從沒旁敲側擊搞過逼婚那一套，讓他的日子比較好過。
出乎午夜意料之外，竟然是他認真考慮要不要結婚。
出門之前他給喬以真發了一條短訊，問她午飯準備怎麼吃，他有事請教想與她一起。公司的福利中包含餐費補貼，員工有時會帶飯到公司，有時則相約出外改善生活。喬以真和午夜成爲朋友以後，經常會拉對方加入自己參加的“腐敗團”以便結賬的時候多一個人湊份子。
喬以真回覆：“我帶了午飯，省錢。”
十二點，午夜端着微波爐加熱過得咖喱牛肉便當盒走到公司休憩區，他看到喬以真坐在靠窗的位子，立刻走過去在她旁邊的位子坐下。他走得太快，以至於沒有發現在他身後市場部兩個女孩異樣的眼神以及隨後的竊竊私議。
“哇，你的午飯看上去不錯誒。”喬以真盯着他的咖喱牛肉感嘆。幾天前她逛街的時候被穿不下S號衣服刺激立志減肥，堅持吃了兩天素食，現在一見葷腥就兩眼放光。
午夜探頭看看她的飯盒，除了一勺米飯，剩下的全都是捲心菜。他挾了一塊牛肉給她，隨口問道：“減肥？”
“正解。”喬以真帶着虔誠之心聞了聞牛肉的香味，然後不無遺憾挾還給他。“謝謝，好意心領了。你找我什麼事？”
他吃了一口米飯，不知該如何啓齒。猶豫半天，在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下臉慢慢紅了，期期艾艾半天才說完整：“我想問問你，怎麼求婚成功率會比較大？”
她撲哧一笑，揶揄道：“拜託，你吞吞吐吐的樣子害得我以爲你要對我表白，還想應該說什麼話拒絕傷害性最小，結果虛驚一場。”見他被自己的玩笑搞得面紅耳赤，她收起嬉笑的表情一本正經回答：“我覺得只要表現出你的誠意，肯定會成功。”
“怎麼表現呢？”他繼續不恥下問。
喬以真歪着腦袋，一邊嚼捲心菜一邊指點迷津：“誠意嘛，比如女人都喜歡的鑽戒，比如你買好了房子等她搬進去做女主人，比如在大庭廣衆單膝跪地用昭告全世界的音量說‘請你嫁給我’。”
他琢磨着她的話，現在的他怎麼可能在上海買得起房子？於是這條Cancel。以他的個性，就是當着朋友的面說一句“我愛你”都難乎其難，更何況要在衆目睽睽之下求婚？於是這一條也Delete。思來想去，也就買個戒指較爲可行。
“我明白該怎麼做了，謝謝你。”做出決定，午夜誠摯地道謝。
喬以真望着眼前英俊的年輕人，在他深邃漆黑如同子夜的眼睛裡看到幸福的光彩，悄悄嘆了口氣。結婚，的確是一件讓人聽着就覺得幸福的事情呢。
四月三十日絕不是蘇茂昌的lucky day，在這一天他全力以赴爭取的一個大項目丟單了，不僅一筆可觀的提成化爲烏有，整個銷售團隊的年度業績指標也受到了影響。沮喪的他在酒吧喝到半夜，搖搖晃晃走出門時已經過了凌晨兩點。
酒吧裡暗示一夜情的單身女子不少，他本可以在某個女人的牀上消磨掉漫漫長夜，可總是在準備搭訕的前一秒打消了念頭。蘇茂昌覺察到自己今天的反常，清醒的片刻歸咎於心情不好因此興致不高，此刻喝得半醉倒是讓一個人的樣子清晰地浮出水面。
喬以真，他想見她！
醉酒是一個很好的藉口，給他機會突破常規放縱自己。一貫注重人前形象的蘇茂昌這會兒像民工那樣坐在馬路牙子上，帶了幾分任性開始撥打喬以真的手機。他不管現在已經半夜兩點，一門心思找她聊天。
電話自然是關機狀態，轉入她的語音信箱。他低着頭不斷重複呼叫——語音留言這一過程，惡作劇地想明天她一下子收到十多條語音留言會不會嚇一跳？
嘴角一勾，他揚起眉毛笑容愉快，心滿意足起身回家。
如他所料，喬以真果然嚇了一大跳。她的語音信箱裡塞滿他的留言，字字句句言辭懇切：“Joyce，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Joyce，現在，很想見你。”、“Joyce，回我的電話吧”……十多條留言傳達了同一個訊息——今天凌晨的某一時刻，她在蘇茂昌的生活中佔據了重要位置。
喬以真毫不猶豫回撥電話給他，她希望沒有錯過什麼。潛意識免不了有幾分幻想，他是不是打算表白？
與她的幻想出入頗大，蘇茂昌絮絮說了半天自己的苦悶。原本志在必得的客戶，即將簽約之際臨時變卦，整個銷售團隊的士氣大受打擊。喬以真耐心傾聽，不時溫言軟語寬慰他下個項目繼續努力。她的公司也是做軟件開發賣解決方案的，贏單丟單都是家常便飯，有些項目並非單純依靠公司實力就能拿下，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隨時會左右結果。
“我很累，Joyce。”他的聲音十分疲倦，彷彿耗盡了力氣就等着她趕快前來拯救。“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標，這樣的我沒辦法鼓勵團隊士氣。”
即使他看不見，喬以真仍然點了點頭，像是在給蘇茂昌打氣。腦子裡飛快轉着中外名人的勵志故事，比如林肯在當上美國總統之前失敗了無數次，比如司馬遷身殘志堅在獄中完成了《史記》。想了半天她終覺得不妥，這又不是高中寫議論文要舉幾個響噹噹的人物來爲文章加分，他需要切切實實的安慰。喬以真清清喉嚨，趁蘇茂昌停頓間歇開口道：“有件事說出來比較丟臉，高中時我的理科成績非常糟糕。嗯，糟糕到高二下半學期的期末考試是我進入高中後第一次數學考及格。”
顯然她的往事吸引了蘇茂昌的注意，至少暫時讓他忘記了丟掉的項目。“And then？”
“高三數學會考，我拿到了A。我們常常以爲到了極限，其實是給自己設置了障礙。努力一把，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
電話那頭，他低聲笑了起來。蘇茂昌想：她真是個好女人，我果然沒看錯。
“心情好了？”聽到他的笑聲，她如釋重負，語氣也輕鬆起來。
一個念頭如流星劃過天際般迅速，不過蘇茂昌還是抓住了。“Joyce，我們去上海附近走走吧。”
喬以真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反問：“出上海？”
他刻意忽略她的疑問，興致勃勃好像他們早就決定要一同出遊，現在只不過把計劃表提前而已。“難得的假期，不出去走走豈不是虧待了自己？”
“可是……”她奇怪蘇茂昌的情緒轉換未免太過快速，剛纔還一付天快塌了半死不活的樣子，怎麼突然之間就興高采烈準備出去旅遊了。除了這個疑惑，另一個讓她猶豫的理由就是她不喜歡湊長假的熱鬧。
蘇茂昌把遲疑的喬以真當作了自己的潛在客戶，摩拳擦掌打算髮揮超強口才和忽悠功夫說服她同意。他還沒開口，那邊她卻提出了問題：“你想去哪裡？”
這個提議本是興之所至，他完全沒有計劃。蘇茂昌一邊打開Google主頁輸入“上海周邊旅遊”幾個字搜索目的地，一邊問她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喬以真對旅行並不熱衷，倒不是因爲捨不得花錢，而是她固執地認爲旅遊等於花錢買罪受，何必去做這種傻事。要說欣賞風景，在家看看紀錄片不就行了，千里迢迢跟着全世界人民一同湊熱鬧，她喬以真纔沒興趣。不過，看在蘇茂昌這麼興致勃勃的份上，她也不好意思掃興，遂點擊IE瀏覽器連上Google搜索上海周圍有哪些旅遊城市比較好玩。
不得不說，喬以真的搜索能力遠高於蘇茂昌。當他還在苦苦尋找，她已經挖到一個名爲“中國古鎮網”的站點，並且快速瀏覽完畢幾篇遊記，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新市，我們去那裡好了。”她選擇它最主要的原因是人少，不會出現人頭攢動不知看景還是看人的景象。
蘇茂昌對她提到的城市名缺乏概念，他無意讓她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無知，故作深沉：“你確定這是你想去的地方？”
要是他一會兒追問新市有什麼景點可供遊玩，她保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喬以真想着趕快把這件事定了別再讓自己費神，斬釘截鐵回答：“是的。”
“那麼，我們六號出發。”蘇茂昌以這句陳述句作爲最終決定。
他們不約而同忽略了兩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這次旅遊是不是當天來回？如果答案爲否，那是否意味着他們默許某種情況發生？
也許他們早就爲一夜情做好了準備，從情人節那天開始。
只是誰都說不清，性會不會最後變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