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自困相困住你,也困住我
藉着御風術,凌瀟瀟將吳痕背到一處高地,放他躺下後,凌瀟瀟心中疑惑:“他能進出小天堂,實力應該比之前更高,又是主動出海尋道,自然對此胸有成竹,這樣的他怎麼會暈倒在海邊呢?海邊的狂沙海嘯又是因何而起?”想了半天,還是無法明白。這時,忽聽身後響動,從聲音可以聽出,是吳痕從原地坐起。凌瀟瀟並未回頭,她實在不知從何處開口,哪怕開口吳痕也一定不會理會,因此只能等他說話或是行動。
自吳痕坐起已有一刻鐘,凌瀟瀟卻再沒聽到任何動靜。沒有辦法,她只好轉過身去。視野中,吳痕正在坐着,在一片草地上,抱膝靜坐。他的雙眼似乎注視前方,可目光渙散,眼中根本未着一物。見此情形,凌瀟瀟心生疑惑,試着開口叫了一聲:“喂?”可吳痕恍若未聞,此刻的他,正在苦撐苦捱着。
自吳痕醒來,他的眼前就斷斷續續閃過好些片段,不知所云卻覺似曾相識的片段。若說這些片段是吳痕自己經歷,可他卻記不起何時何地和誰;若說不是,可又覺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吳痕努力凝了凝神,想要看得真切些,卻始終不能,他連這些片段是在眼前還是腦海都沒分清,又何談其他呢?
這些片段跌跌撞撞,似滿地黃葉隨風滾翻,飄飄蕩蕩,似無根浮萍隨波逐流,連帶着吳痕也覺置身無處,心中更是苦水洶涌。隨着風急水湍,眼前動盪更劇,只是一會,吳痕就覺天旋地轉,滿目混亂。他不斷亂揮雙手,想要把這些模模糊糊的片段趕走,可它們卻是那樣的揮之不去,拋擲又來,在短暫的溘然遠逝後又你追我趕般地充斥而來。狂風驟雨不斷,奪耳喧囂未絕,奮力掙扎無濟,庶幾煎熬有時,吳痕不得不緊閉雙眼,學着適應這種難過到極致的難過。
凌瀟瀟不厭其煩地喊道:“喂,喂,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喊了無數遍後,吳痕才緩緩擡起頭來,他嘗試着睜開眼睛,喉中艱難地蹦出幾個字:“你是誰?”
聽到這句話,凌瀟瀟愣了一愣,上一次見面,若不是天下等人及時趕到,吳痕險些殺了她,按理,吳痕絕不會不知她是誰,更別說他本就不在乎凌瀟瀟姓甚名誰。此刻,聽吳痕有此一問,凌瀟瀟焉能不疑?她嘗試叫出吳痕名字:“吳痕?”
聽到這兩個字,吳痕臉上仍然一副陌生:“你叫吳痕?”
凌瀟瀟心中更震:“他怎會以爲這是我的名字?”
正試着適應難過的吳痕,臉色煞白,那種猶如開裂的感覺在腦海蔓延,用手死死按住也無濟於事。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上滾落,使他不得不擡起手臂擦拭,可因正在忍受着莫大辛苦,因此擦拭的動作很是僵硬。
見此,凌瀟瀟不覺走近幾步,她毫未猶疑,擡起袖口,輕輕替他擦拭起來。只是她從未做過這些,不免動作生疏,這一來少不了些許肌膚之親。她只覺吳痕的額頭不但蘊熱,兩鬢更暗蘊震人心魄的律動。這份律動掀起無數波瀾,一波波衝擊向吳痕額間眉宇,也傳進了凌瀟瀟的心頭。凌瀟瀟不由停下擦拭,緩緩看向吳痕,從眼前人渙散的眼神、遲鈍的動作、似正常但對身負仇恨之血的人來說又絕不正常的神態舉止,凌瀟瀟終於想到了一個可能的解釋,也是唯一的解釋。
吳痕感受到凌瀟瀟指尖的冰涼,猶如隆冬之抱爐,盛夏之覆冰,當真是爽徹心扉。一時間,他承受的痛苦也少了幾分,心神隨之纔得到片刻寧靜,便由衷說道:“謝謝你!”
聽到這句話,凌瀟瀟好生感慨,她曾見過那個氣勢凌盛的吳痕,他終於擺脫了仇恨之血的禁錮,不會再違心地去做傷害別人、同時亦將是傷害自己的事情,可她也曾多方探聽過吳痕的種種過往,此刻一一想起,想到他好的或不好的過往都已化作雲煙,想到那個仗劍行天涯的人再也難尋,心中驀地一酸,忙背過身去。
見凌瀟瀟背過身去,吳痕頓感疑惑:“你,你怎麼了?”
凌瀟瀟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沒事,這裡風大,眼睛進了沙子。”
吳痕輕輕哦了一聲,顯然相信了這個說辭,因道:“那我們換個地方吧,這裡風是有點大。”這時,晚風吹來,吳痕不由得抱緊了雙臂。
凌瀟瀟看了一眼,道:“很冷嗎?”這句話的語氣讓凌瀟瀟自己都有些驚訝,她從未用過這樣關心人的語氣。
吳痕點頭回道:“是呀,也不知怎麼弄溼的。”說完,見眼前人的衣裳也和自己一樣,一時又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忙收回前言:“其實也不是很冷。”
凌瀟瀟心中更是苦澀,剛冒上心頭的話便脫口而出:“我們去一個地方,你一定會喜歡那個地方的。”
吳痕疑道:“什麼地方?”問罷,見凌瀟瀟沒有回答,他又接二連三問:“我爲什麼會喜歡那裡?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喜歡那裡?你是不是很瞭解我的過往,你能給我講講嗎?”
凌瀟瀟不知如何解釋,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好道:“去了你就知道了。”說罷,率先向前走去。
吳痕半信半疑,忙跟上凌瀟瀟的步伐:“那個地方遠嗎?”
“嗯。”凌瀟瀟簡短地回道,一瞬後又補充道:“很遠。”
吳痕擡眼看了看前方,頓時躊躇不前:“那,一定要去嗎?”
凌瀟瀟斬釘截鐵道:“當然!”
“哦……”吳痕不情不願地回了一聲。
見吳痕如此消極,凌瀟瀟有些奇怪,心道:“看來他似乎有些抗拒,這卻是爲什麼呢?”
凌瀟瀟正想着,吳痕卻耐不住寂寞:“你真地叫吳痕嗎?可這名字不像姑娘家的呀。”
凌瀟瀟嘆息一聲,回道:“我叫凌瀟瀟,吳痕是你的名字。”
吳痕一愣,木訥道:“真的嗎?難怪念着有些彆扭呢。”
二人走了一個時辰,夜色早已降臨,可凌瀟瀟心中焦急,趕路自也顧不得白天黑夜。二人順着一處山坡而上,剛走上坡頂,凌瀟瀟就覺一陣陰森刮過頭皮。她駐足看去,只見眼前樹影幢幢,一眼就辨認出是松柏樹影。凌瀟瀟心神忐忑地看向樹下,無不例外,樹下果然是一座座墳墓。在荒郊野外的晚上,忽然見到這樣一幅景象,一個姑娘家再怎麼與衆不同,也覺心中發毛。
這時,吳痕也跟了上來,見到眼前的景象,嚇得大聲叫了出來。
這一叫倒讓凌瀟瀟懼意去了一半,她看了一眼吳痕,問道:“你害怕?”
吳痕心虛地瞄了一眼四周,縮成一團後才道:“這麼多死人,當然有一些。”
凌瀟瀟略一環顧,藉機藏起怯意:“哪裡又沒有死過人呢。”說完,繼續向前走去。吳痕見狀,快步追在左右。
走過這段荒郊野路後,吳痕已有疲倦,意識破碎的人,嗜睡也是自然。連打幾個呵欠後,吳痕用商量的語氣道:“我真的走不動了,我們休息休息等天亮再走吧。”
凌瀟瀟想了一想,也知這樣不是辦法,便點了點頭:“好吧。”說完,挑了一處空地,在四周找了些柴火後向空地走去。
點亮篝火,凌瀟瀟正準備坐在地上時,吳痕搶在她之前,連吹帶拍地好一番打掃,才讓凌瀟瀟坐下。見此,凌瀟瀟不覺一暖。
看着凌瀟瀟坐下後,吳痕纔在她旁邊坐下。
凌瀟瀟從包袱裡拿出乾糧和水,吳痕見了,殷勤搶過,把乾糧放在火上烤了起來,邊烤邊擡頭觀望,好一陣後,忽然問:“它怎麼老是跟着我?”
凌瀟瀟舉頭望向那輪明月,只能輕嘆一聲。
這時,吳痕驚呼一聲,手背上立即出現一道顯眼的傷痕,卻是不小心被火燒到。
凌瀟瀟連忙拿出手帕,細心爲其揉拭起來。
看着凌瀟瀟的生疏動作,吳痕問:“你這麼急去那裡,是不是你也喜歡那裡呢?”
“我……”凌瀟瀟頓了一頓:“嗯,我也喜歡。”
“騙人,我感覺得出來,你也不喜歡那裡。”如此的吳痕,卻依舊聰明。
“……”凌瀟瀟不想在這上糾纏,因爲她喜不喜歡那裡和帶不帶吳痕去那裡無關,因而道:“要是到了那裡,或許你可以找回從前的你。”
“從前的我?”吳痕似乎對這個有一些興趣,再問:“那從前的我是什麼樣子?”
“這個……”凌瀟瀟再一次不知如何回答,她沉思了一會,才道:“無論什麼樣子,甚至無論是好是壞,他都是你,人若是少了過往或回憶,便是殘缺的,所以他是什麼樣子不重要,就如我喜不喜歡那裡也不重要一樣。”
吳痕單手撐着腦袋,忐忑問道:“可去不去找回,這件事不應該由我決定嗎?”
“是應該由你決定,但不是現在的你。何況,那裡,有你喜歡的人。”凌瀟瀟不容置疑道。
“我喜歡的人?”吳痕似乎陷入了沉思,可顯然是沒有結果的,因此他的沉思最多算的上沉默。
短暫的沉默過後,吳痕把烤好的乾糧遞給凌瀟瀟,見她正仰頭看着夜空,便也裝模作樣地學着她看。
憶起往事,凌瀟瀟忍不住道:“吳痕,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天上的星星都是一個生命。”
“我當然知道!”吳痕利索回道。
聽吳痕這麼說,凌瀟瀟有些奇怪,不由看向了他。
“不然它們怎麼會朝着我眨眼睛呢?”吳痕眨了眨眼這樣說到。
凌瀟瀟搖頭笑了笑,再不知如何說下去。
次日清晨,凌瀟瀟還在睡夢之中,好一陣涼風吹來,一個冷顫,不覺就醒了。她晃過神來,忙轉頭去看吳痕,見他仍在身邊熟睡,心中微微一鬆。
凌瀟瀟狠狠地伸了個懶腰,擡頭見朝陽正在醞釀東昇,動作忽然停滯,心中竟隱隱有不想太陽升起的感覺:“正如初升的朝陽一般,他也會開始新的生活,我真地有權利替他做出這個決定嗎?可若改變主意,我又分不清是爲了他還是爲了自己。”
正在這時,吳痕按着左鬢坐了起來。
凌瀟瀟急忙停下胡思亂想:“你醒了。”
吳痕將凌瀟瀟上下打量一番,問道:“你是?”
見吳痕眼中疑惑,一副不認識自己的樣子,凌瀟瀟好覺奇怪,便試着喊了一聲:“吳痕?”
吳痕左顧右盼一番,不確定道:“你叫吳痕?”問罷,自言自語道:“怎麼覺得不像女孩子家的名字呢?”
聽到這裡,凌瀟瀟心中一陣亂跳:“怎麼和昨天的對話如出一轍?”她再細細看了一陣,這才驚覺過來,心中不斷重複道:“沒有靈魂的軀殼,沒有靈魂的軀殼!”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失去自我的含義:吳痕不僅沒了往昔的記憶,而且,剩下的歲月的每一天,他只能渾渾噩噩地過,從今往後,他的世界裡只有一天!
想明白的一瞬間,凌瀟瀟險些奔潰,本來,無論什麼原因讓他們去北月幻境的決定改變,她都可以有藉口說服自己,然後心安理得的與吳痕相守一生。畢竟,往昔的回憶對吳痕也是折磨,如果能夠重新開始,未來仍然有美好可期。可如今,吳痕既沒有了過往,又沒有了未來,這樣的生活又有誰會想要?她別無選擇,只能帶吳痕去北月幻境。忽然的變故,讓去北月幻境變得無可爭議,儘管可能的爭議或許是來自她的私心。
凌瀟瀟的眼淚漸漸溢滿,這既是同情吳痕的眼淚,又是同情自己的眼淚,可她還不得不親自將這痛心的淚水拭去,強做鎮定回道:“吳痕是你的名字,是你的名字。”
“是嗎?那你叫什麼呢?”身後傳來吳痕的赤子之語。
這一刻,不知何故,凌瀟瀟竟然差點脫口而出,她叫衛林月,她的內心極爲矛盾,一方面,她想做衛林月,想做那個讓吳痕終生難忘的女人,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凌瀟瀟這個名字能夠取代另一個名字在吳痕心中的地位,猶豫半晌,凌瀟瀟還是選擇了後者:“我叫凌瀟瀟。”
“凌瀟瀟?”吳痕重複了一句,讚道:“好名字,如同春風拂葉,細雨潤物,聽着都覺滿目希望。”
凌瀟瀟收起其他心思,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春風細雨,而非秋風陰雨呢?”
吳痕沉吟一會,道:“這麼一說,好像是有些蕭疏零落的感覺,可如何聽,如何想,這些不在於自己嗎?”
凌瀟瀟亦不想在這上爭辯,在她看來,如果人生毫無意義,那名字又有什麼意義呢?便道:“吳痕,走吧。”
吳痕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是叫他,便問:“走?去哪呀?”
凌瀟瀟道:“去一個……去一個你喜歡的地方。”
吳痕一聽,頓時來了興趣:“我真的會喜歡嗎?”
“嗯。”
“那快走吧。”
一個時辰後,吳痕問:“我們是向北走,對嗎?”這已經是他第五遍問了,
凌瀟瀟停下看了看,右手邊,太陽正冉冉升起,便道:“嗯,是北邊,沒有走錯。”說罷,回看了吳痕一眼,心中略感釋然:“他果真還是期待那個地方的。”便道:“你這麼怕走錯,還說自己不喜歡那裡?”
吳痕有些疑惑:“我不喜歡哪裡?”
凌瀟瀟一愣,纔想起這話是吳痕昨天說的,便道:“沒什麼,你怎麼老問有沒有走錯?”說罷,收回目光,卻正好瞥見遠處原野上一片新綠,其中隱約點綴着幾處藍色、黃色,甚爲賞心悅目。見此,凌瀟瀟心中才覺舒暢不少。
見凌瀟瀟終於不再那麼鬱結,吳痕這纔回道:“你目不斜視,只顧着走路,我要是不問,你又怎麼會轉頭看看呢?”
聽了這話,凌瀟瀟慢慢停下腳步,這句不經意的話,讓她心中一動,這是一種心神激盪的奇妙的感覺,轉瞬即逝,餘韻卻長留心中。凌瀟瀟深深望了吳痕一眼,在這一刻,她隱隱有種感覺,自己若是慢下腳步,再堅若磐石的意志也會被這種從未感受過的柔情融化。因此,她只能加快步伐,試圖以劇烈的心跳掩蓋心神激盪。
可是,這方法本就是治標不治本,因此凌瀟瀟想到另一種方法,將吳痕的往事一一講給他聽,尤其是他和衛林月的愛情,以此讓吳痕接受去北月幻境的決定。同時也以此,壓下自己不時涌上心頭的非分之念。
接下來的十幾天,每當新的一天到來,凌瀟瀟就要給吳痕講一講他的往事,這重複卻又不完全重複的十幾天,使她倍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