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其一生, 他最終卻成爲了,他最不想成爲的人。
再次遇見慼慼,是謝蕭銘從不敢奢望的, 而在那之前所經歷的一切, 就像是他的一個夢一樣, 一個無人理解又過分安靜、孤單的夢。
而現在, 夢中的那個人, 毫無徵兆的出現在他的眼前,極其不真實,卻又讓他喜出望外。
謝蕭銘一直都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從沒有絕對的完美, 也沒有永恆的幸福, 就如同現在的他, 可以給她承諾,承諾護她周全, 承諾給她一個家。
但時光若再往前幾年,那時候的他,卻是什麼都做不了。
他雖出生於偌大的皇城,貴爲當今二皇子,但卻沒有任何實權, 他不僅不受父皇的喜愛, 母妃還被常年囚禁於冷宮。
他在這皇宮中活了多少年, 就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過了多少年。
在別人的眼中, 他雖無心皇位, 但卻是一衆皇子中,最爲溫和、最爲平易近人的那位, 但知情的人都知曉,他不過是一個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的弱者。
在這皇城中,他雖一貫與太子交好,但他一直都清楚,他只有這樣做才能活下去,才能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中繼續苟延殘喘。
而在這個世上,除了母妃,真正關心他的,真正想要幫他們的,就只有謝昭昱,只有他的皇叔。
皇叔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從小便對他要求極爲嚴苛,即便如此,他卻一直都明白,皇叔這樣做,只是因爲想輔佐他登上王位。
但他也同時分外明白,想要坐上這九五至尊的位置,有多麼的艱難。
而現在,他做到了。
哪怕他再不願,哪怕他從未想過,他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終究是成爲了這樣的人。
他知道,或許直到現在,都有人始終認爲,他當年的一切都不過是僞裝,僞裝成毫不在意權勢的樣子,僞裝成渾渾噩噩的模樣,實際上,卻是爲了在緊要關頭,給予那些人最沉重一擊的小人。
可那些人不知道,他們永遠都不知道,他的願望其實很簡單,只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活得像詩文裡寫的那樣,遊歷大江南北,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但他也同樣非常清楚,這是他無論如何都完成不了的心願,所以這個願望,他從未與旁人講過,就連母妃,他都未曾提起過,除了慼慼。
時隔多年,他都清楚的記得,與她初次相遇那日的風景。
那日,他按照信中所寫,尋了個由頭出宮,一路掩人耳目,偷偷來到廣陽與皇叔見面,商量有關事宜。
他本是打算當日便離開廣陽,卻鬼使神差的在城中逗留了一日,而後又找了個偏僻酒樓,但他剛坐下沒多久,就遇見了她。
在皇城中長大的孩子,若不是從小便受到父皇、母妃無微不至的照顧,大多數的人都是少年老成,連他也不例外。
在這宮中,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見過許多各懷鬼胎的人,也見過無數趨炎附勢的人,但她不一樣,她與那些人都不一樣。
她雖不像是在溫室中長大的孩子,但她又和他很不一樣,她隨心而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即便她或許也經歷了許多,卻又一直保留着本心,同時,她又分外勇敢,但很多時候,她卻又單純的一塌糊塗。
她很矛盾,又很簡單,簡單到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
而他與她的相遇,本只是萍水相逢,但這個萍水相逢,卻一直讓他介懷了那麼多年。
可當他知道,她那日是從廣陽王府出來的時候,他的內心難免變得有些複雜。
以前的他,一直是敬着也怕着他的那位皇叔的,而送她回廣陽王府,皇叔就勢必會知曉,他沒有按照皇叔所說的,早日回到京城。
一頓責問自然是免不了的,他也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他始終有些好奇,她與皇叔又是什麼關係?
平日裡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爲所動、冷眼旁觀的皇叔,卻在那日瞧見慼慼喝醉了,瞧見她躲在他的懷中時,動了怒。
甚至,連皇叔自己都未曾察覺,對她的關懷和在意有些過了頭。
但那時,他明明早就感覺到了慼慼的害怕,明明早就察覺到了她希望他能留下來,但他卻因爲不敢忤逆皇叔的意思,而最終選擇了離開,選擇了毫不猶豫的離開。
如果,如果當初的他,並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留下來,甚至是帶她一起離開,是不是之後與她相關的故事裡,就會有他的名字?
但是啊,一切的一切都不會從來,每做出一個選擇,就註定未來的道路,會隨之不斷髮生着改變,直到變得翻天覆地,再不復以往的簡單純粹。
就好比當初,他雖知曉,他無望實現自己的願望,但在爭奪皇位和渾渾噩噩的過完一生中,他還是有選擇的權利。
皇叔就算再嚴厲,也不會完全不顧及他的想法。
是爭奪皇位,還是苟延殘喘看人臉色而活,全都是由他自己選的。
當慼慼將那封密函送至他的手中時,他就知道,這是皇叔給他選擇的機會,若他選擇爭奪皇位,便將這封寫滿太子罪證的密函交給皇上,若他不願爭奪皇位,便將這封密函藏起來,日後或許能成爲他的一道保命符。
對於皇叔而言,被誣陷刺殺太子一案,雖然人證物證俱在,但皇上心中終究是明白的,再加上皇叔以往與皇上總歸是有些情誼,即便此案事關重大,但還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而他最後之所以這麼做,之所以呈上密函,只因爲在那時,他得到消息,丞相查出了密函在慼慼身上,派人將她給秘密抓了起來。
以他當時的能力,他無力救出慼慼,也更加沒辦法前往權勢滔天的丞相府中逼問,而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呈上密函,替皇叔洗刷冤屈。
說來有些可笑,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只因爲他早已看出,皇叔心中是有慼慼的,所以,只要皇叔恢復自由,一定會不顧一切的趕去丞相府,一定會救出她。
直到這時,直到他不得不走上爭奪皇位的道路時,他才意識到,以前的那些無能爲力、那些束手無策的時候,是有多麼的無助和無奈,更別說,是那些與她相關的時刻。
以前的他總是認爲,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有太多的無可奈何,那所有的條條框框一直將他牢牢束縛住在原地。
以至於那些事情,他從來都是想都不敢想,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別人去做,看着別人出現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對着別人笑。
他卻從來都不敢說,就連送她的手鐲,他也不敢告訴她,那是他母妃讓他送給未來他心愛姑娘的物什。
可是,直到後來,直到他成爲了當今聖上,成爲了讓所有人都必須仰望的帝王時,他終於擁有了可以保護她的能力,卻又不得不面對,他早已經錯過她的事實。
哪怕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忘記了她,她卻始終掛念着皇叔,她始終忘不了的是別人。
慼慼以前曾經說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以後一定會有能力,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
但她不知道,等他有能力的那一天到來時,母妃早已病入膏肓,就算是他遍請神醫,也是無能爲力。
而對於慼慼來說,她從來都不需要他的保護,她想要的,始終是那一人的目光。
那些人總說,等你成爲九五至尊,成爲這片黃土的主人時,所有的一切都會如願的。
呵,全都是誆騙人,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如意?更何況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永遠都無法回頭,永遠都無濟於事。
窗外的天空漸漸透出幾絲光輝,黑夜在長時間的盤旋後,終又要漸漸散去,養心殿桌上的蠟燭快要燃盡的時候,守候在殿內的小太監,附身換了新的燈芯。
謝蕭銘望着眼前的奏摺,不免有些失神,沉默半晌後,突然開口問道“是今日嗎?”
小太監沉思了一瞬,而後回答道“回稟陛下,是今日。”
謝蕭銘放下手中的筆,無聲的嘆了口氣。“朕先前吩咐的新婚賞賜,都準備好了嗎?”
“回陛下,都準備好了。”
“那便好。”
小太監有些疑惑的皺了皺眉,而後壯着膽子問道“皇上,既然您對廣陽王爺的婚事如此關心,爲何今日不去看看?”
謝蕭銘的目光忽地一滯,他復又握起手中的筆,輕聲回答道“不必了。”
只要知道,只要知道就好了。
既然以前的他,從未曾鼓足勇氣走近過一步,那以後的他,也只要遠遠的知道,知道她過的好,便已經足夠了。
謝蕭銘批改完最後一本奏摺後,才緩緩站起身,馬上就要到上早朝的時候了,而一夜未眠的批改奏摺,讓他的頭有些昏昏沉沉,但他依舊勉力支撐着。
只因爲她曾經說過,他以後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
他想,他一定會是的,因爲在這片黃土上,還有他唯一想要保護的人在,哪怕她從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