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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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睡得長且深沉。

梨奈似又夢見母親,穿着緋色的和服,站在一片櫻花樹下,臉上有疏離的微笑。

她猜不透這夢究竟意味着什麼。

只是醒得極爲艱難,心境亦非常沉落,好似深海海底的古城遺址,久不見天日,卻仍維持着紀元前的安寧。

當這安寧如潮水般退去的時候,梨奈睜開眼,現世亦是靜好的,光線清淡和煦,塵埃於空中簌簌飄飛,她聞到新鮮的百合花的香氣。

慄川站在牀尾,手裡拿着一個蘋果,似剛洗淨,青綠色的表皮上還掛滿晶瑩水珠。

她聽見對方輕輕問道:“你睡覺的時候總是貓似的蜷縮着,是在取暖麼?”

梨奈莞爾,“並不是取暖,”她說,“是因爲只有這樣才安全啊。要是有人偷襲你,他至少不能直接扎入心臟要害。”

慄川的神色發生了不易覺察的淺淡變化,“你還真是多心吶,時生爲了保護你早就出動了大批人馬,他最擔心最牽掛的是你,梨奈。你很幸福了。”

“幸福?”梨奈驚訝,“你們日本人,是這樣定義這個詞彙的?”

“有什麼不對麼,因幸運而得來的福利,我認爲你已經達到標準了。”

她聽罷愣住,心裡徒生悲涼,不知作何對答。

慄川的表情非常篤定,原來她在別人眼裡是這樣的後知與後覺,她應該感恩,亦必須感到滿足。她的幸福是別人給予的,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施捨饋贈,她沒有任何發話的權力。

只是幸福,並不等同於快樂。

這個盛大而繁華的詞彙,本不能在這凜然的世界存在。人類文化發展的歷程,充滿着某種幻滅的隱喻。

亦有熱忱。失望伴隨新一輪的奢望。不斷輪迴,遙遙無絕期。

梨奈突然感到無比惻然。

她問慄川:“哥哥最近好麼?”

“很憔悴,人瘦了一大圈。”對方回答得非常直白,似不願給她臺階下。

她苦笑,“因爲我的事?”

“大部分,”慄川點頭,“還有前段時間千夏意外的調查。”

“調查?有什麼結果了麼?”

“目前只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操控,具體是誰或是哪個家族還沒有確切消息……梨奈,這種事你不用太過關心的,還是先養好身體吧,不要再折磨你哥哥了,”慄川頓了頓,神情彷徨,而後嘆氣,漸漸放緩語速,“我從未見過他那麼自責痛苦,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在慢性謀殺他。”

“……你的中文學得太好。”梨奈挪開視線。

到底是誰在謀殺誰,抑或生命本就是一場幻覺般的殺戮。不存在輸贏,殺與被殺,都只希望能夠落得痛快決絕,了無遺憾。

光線開始沾染若有似無的溫度,窗外的草坪上有小孩子玩耍跑動的身影,隔壁牀的病人由家屬攙扶着立在微風中,身上的繃帶拆掉大半,露出嶄新卻突兀的粉嫩肌膚。

好似時光倒流,對方有了另一次褪變成嬰孩的契機。但梨奈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喜悅的成分。

亦沒有疼痛,只是愴然,那種彷彿要垂淚般的哀慟。

這世界,多麼的不符合每個人的夢想。重生到底意味着什麼,宛若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永恆的生,是一件非常慘烈冷酷的事。

梨奈意識到自殺似並不能帶來任何解脫感,她所擁有的,只是一瞬間靈魂的放逐與背叛。

沒有完滿的結局。不存在此種選項。

甚或根本就不是選擇題。

她重新倒回牀墊上,看慄川將蘋果一個一個洗淨、拭去水珠,而後放進提前準備好的保鮮袋裡。

她注意到它們的數量。一共十五個。

這數字究竟具有何種含義,亦無法弄清蘋果的保質期,是否可以維持半個月之久。

她聽見慄川突然說道:“我問過醫生,她說你半個月後可以出院。”

“……那再好不過,課業已經落下很多了。”

“我恐怕你不能立刻回學校,”慄川轉過身望着她,“時生仍要你在家靜養,車禍後身體畢竟虛弱。”

梨奈微怔,而後笑起來,“是,哥哥怎麼說,我便怎麼做。”

她看見慄川凝固的神色,透着些微惆悵。亦不知如何作答,雙方都失了言語,只是心底的無奈,如同暗流般漸漸填塞滿時間的縫隙。

隔了許久,慄川沉聲說道:“你哥哥前些日子的車禍,似乎是千夏指使的。”

梨奈吃驚,“千夏?”

“是的,因爲股份分配的事,千夏對此一直不滿。”

她驟然想起那段時間兩人無間斷的爭吵,以致最後爲了排解憤怒而找到全無關聯的她跟紗和出氣。

梨奈不願回憶這件事,她問慄川,“哥哥的官司是贏了吧,但後來千夏的意外呢,有關聯麼?”

“時生的律師團是出了名的強大,至於那次生日宴,應該另有他人操控,千夏肯定不會拿自己的性命與孩子來開玩笑的。”

“……紗和呢?”她問。

慄川的臉色猝然改變,是那種非常細微卻明顯的變化,好似擊打在平靜水面上的碎石,喧囂短暫易逝,但無論怎樣都無法掩蓋住層疊暈染的漣漪。這種轉變讓梨奈感到莫名的惶恐與焦灼。

於是追問,“到底怎麼了?”

她聽見對方隱忍的回答,“……紗和,她已經不適合繼續呆在東京。”

“什麼意思?”

“那天,時生的保鏢把她拉走,醫生給她吃藥安撫她的情緒,她早已不再只是重度抑鬱症,”慄川的表情顯現出某種剋制的淡滅,“其實已經發展成神經分裂,後來時生把她送到國外靜養。但是登機之前,她在候機廳的女廁裡割腕了。”

一瞬間梨奈以爲自己聽錯,車禍後神經一直處於不能夠完全集中的狀態。她感到一陣凜然,身體如朽木般快速地空洞腐爛下去,找不到任何停滯的節點。

是死了吧。她惶然仰起面頰,看見慄川深重地點了下頭。她開始顫抖,世界的色彩瞬間抽離,她終究還是知道了結局。

甚至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紗和細白的臂膀,斑駁如同破爛的棉絮,肉向外向兩側翻起,有粘稠的血液成汩流淌,染紅她的和服,以及骯髒的地板瓷磚。

原來夢境早有預示,夢是現世畸形的映照。

梨奈想起女子沾滿鮮血的白色和服,以及那順着裙裾,緩慢滑落的液滴。她突然神經質地想要知道那日紗和所穿的,是否是夢中毫無瑕疵的純白和服。

但其實一切不再有意義。

她或許原本可以告訴紗和,死亡除卻疼痛以外,再無其他特殊之處。亦不代表解脫,唯有劇烈的官感纔是真實而持久的,貫穿靈魂,亦只是貫穿,並非徹底的救贖。

重生之後,等待她的,是無涯的虛空與悽寂。好似一片汪洋,成爲地球碎裂的隱喻。

在中國古老的傳說中,自殺之後,便不能再入人道,實則毀滅,墮入亙古低級的輪迴,難以渡劫。

多麼頹喪殘酷。

她們的心只剩下一半,另一半於現世無法追索,正如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所說,半心的人,只能活在森林之中,被放逐於此岸與彼岸的夾縫裡,重複孤絕的生命。

或許亦是某種幸福。

被給予的幸福。只是這幸福,真的不等同於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