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燕煌曦擡手揉揉她微蹙的眉心,“那麼多大風大浪,我們都過來了,還有什麼是不能面對的?”
殷玉瑤還是不說話。
“你要是不想去——”
“我去!”不等他把話說完,殷玉瑤便斬釘截鐵地道——她的幸福,與這男子息息相關,不管發生什麼事,她唯一想做的,便是與他一起承擔和麪對。
燕煌曦笑笑,轉頭朝屋角的沙漏看了看:“這些日子你受累了,我這就去御廚房,讓他們準備幾個你愛吃的菜。”
“好。”殷玉瑤點頭,目送他離去,自己緩緩倚入紗帳之中,垂眸陷入沉思。
“皇上。”走出瑤光殿,燕煌曦遠遠瞧見正在牆根兒下徘徊的劉天峰,信步走過去,劉天峰聞聽腳步聲,轉頭躬身施禮。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皇上,”劉天峰的面色有些嚴峻,“福陵、代陽、徐州有消息傳回,說……”
燕煌曦擺手,止住他的話頭,沉聲道:“去明泰殿。”
兩人一前一後,沿着長長的御道,直至明泰殿中,劉天峰掩上殿門,細細稟奏道:“祈親王、泰親王的殘部,在暗地活動……”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燕煌曦冷哼了一聲,“朕本着寬大爲懷,想赦他們新生,不想這幫子人就是不識時務,只想着與朕作對,既如此,那就不要怪朕——”
前日駐守奉陽、福陵、太淵數郡的州府呈遞密摺,報說各郡的異狀,他就敏銳地察覺到,這裡面有文章,今兒再聽劉天峰說這事,雖有心理準備,卻也微微有些惱火。
“皇上,”劉天峰想了想,再次稟奏道,“四年之前,皇上平定諸王內亂,由於國事紛紜,沒來得及徹底剪除後患,所以……再則,這些年來諸國休養生息,內外無患,士兵們多有惰逸之態,而倉頡的騎兵,卻長年在萬里草原上奔襲息不定,並且時時覬覦我朝豐疆沃土,不可不防啊……”
“你說得很對。”燕煌曦轉身,定定地直視着他,“自古有言,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這樣吧,從明日起,你仍然率領原西南軍大營的士兵們,刻苦進行操練——畢竟,那支軍隊是你和一衆將領們辛辛苦苦帶出來的,也是他們,跟着朕拋頭顱灑熱血,纔有今日之大燕,現在國內雖說安定,可我們一時一刻,都不能漠視這些潛在的危機。”
“是!”劉天峰抱拳,亮聲答應,接着又道,“那倉頡的事?”
“倉頡的事,朕另有打算。”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燕煌曦語重心長,“去吧。”
劉天峰躬身施禮,退出大殿。燕煌曦站在原地,默然半晌,方慢慢踱到御案邊,拿過張宣紙,提起支狼毫筆,飽蘸濃墨,頃刻寫就數行手書。
“小安子!”
“奴才在!”
“速派飛騎,將此信送往洪州城!”
wωω⊙ttКan⊙¢ ○
“是!”小心翼翼地接過信函,安宏慎躬着身子退出。
又抽過張紙箋寫寫畫畫半晌,燕煌曦這才拋下筆,行至旁側粉壁前,略略擡起頭,銳利目光落在那幅寬大的《天下御景》圖上。
大燕、流楓、陳國、金淮、倉頡……指尖劃過一座座城廓,最後再回到浩京。
www¸тт kan¸¢○
這,是他所熟悉的乾熙大陸,也是他心之所繫,魂牽夢縈的沃土,他夢想綿延的舞臺……它,見證了他那些漂游江湖的日子,那些戰火紛飛的日子,那些愛恨纏綿的日子,也見證了他如何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童,成長爲意氣風發的少年,再成長爲鐵骨錚錚的男兒……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竟折腰。
每每站在凌天閣頂,眺望無垠河山,他就禁不住生出這樣的感慨。
所以,爲了它,無論要自己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心甘情願。
而現在,再看到這片土地,除了滿懷壯志之外,他還憑添了幾分爲人之父的胸臆,沸騰的熱血之中,隱隱響動着來自洪荒遠古的呼喊——保護它,勇敢地保護它,無所畏懼地保護它,也保護成千上萬的孩子,數之不盡的生靈……
今時今日,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每每想起他們可愛的模樣,就不由打心底裡笑出聲來,卻也深覺肩上重擔,又沉了兩分。
“父皇……”意念遊動間,燕煌曦不由喃喃低喚了一聲,彷彿看到那個偉岸而沉穩的男子,從暗影裡浮出,慢慢地向自己走來。
“煌曦……大燕,靠你了……”男子目光深凝,帶着穿透千年的滄桑,“好好愛它,它是你的,也會是你孩子的,更是天下千千萬萬個孩子的……”
燕煌曦猛然一震!一股綿延無盡的,浩博的力量,從無明處來,轟然撞擊着他的胸膛。
燕煜翔的影子消失了,眼前只剩一片昏暗。
有光,從門縫裡透進,一隻手,輕輕推開殿門,女子纖弱的身子,在燈光裡若隱若現。
“瑤兒?”燕煌曦猛然從翩飛的思緒裡驚醒,匆匆幾步近前,展臂將她擁入懷中,滿眸生嗔,“你怎麼來了?”
“飯菜都涼了,可你還沒回來……”殷玉瑤瞅着他,欲言又止。
“瞧我這記性!”燕煌曦擡手,在自己額上重重敲了一記,然後一把將殷玉瑤抱起,在她額上一吻,“慢待愛妻了。”
若無其事地掃了他一眼,殷玉瑤一言不發,只是輕輕地,輕輕地將手搭上他的胳膊。
儘管,他們已經是夫妻,儘管,他們心靈相通,意能相融,可很多事,他仍然不想告訴她,她也不願多問。
只因爲,她信他。
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或許她的心中,也有着那麼一絲俯攬天下的壯志,但是有他在,她便當他是天,當他是……整個世界。
瑤光殿中,長條兒方桌上,擺滿碗碟,空氣中浮動的,卻是家常菜的香味。
將殷玉瑤放在椅子上,燕煌曦不滿地捏捏她的鼻子:“你騙我?”
殷玉瑤衝他哼哼:“我騙你什麼了?”
“不是說,飯菜都涼了嗎?這不都熱氣騰騰的?”
“那是我少說了半句話。”
“什麼?”
“再不吃,飯菜就涼了。”
“好好好,”燕煌曦失笑,拈筷挾起片魚肉,蘸了醬汁,塞進殷玉瑤口中,“嚐嚐,滋味如何?”
“嗯!還不錯。”殷玉瑤嘟嘟噥噥地點頭,“從哪裡找的廚子?”
“南邊兒。”燕煌曦輕描淡寫。
殷玉瑤笑笑,也不細探究竟,只斜着眼兒道:“再賞我一塊?”
夫妻倆其樂融融地用着晚膳,似是全然忘記了別事,燕煌曦那顆因軍情而變得有些剛硬的心,也在殷玉瑤的笑容中,慢慢柔軟。
家。
經歷如許多年的漂泊之後,他終於嚐到了家的感覺。
“瑤兒,”放下箸子,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謝謝你。”
“我也……謝謝你。”轉頭凝視着他,殷玉瑤水眸澄淨。
夜,慢慢地深了。
安宏慎領着宮女們,悄無聲息地進來,收拾了杯盤碗盞,兩人相偎坐在桌邊,看着那跳動的燭火,久久無言……
六月初,燕煌曦偕同皇后殷玉瑤,帶着一雙麟兒,登上工部最新研造的輦車,開始南巡。
沿途之上,百姓們夾道相迎,爭着一睹帝王風采,爲着燕煌曦的安全,劉天峰等人本欲專設一支騎兵,將百姓驅散,卻被燕煌曦攔下:“百姓者,朕之子民,不能與之同樂,朕心已不安,何言驅之?”
衆將只好作罷,騎着馬守在車邊拱衛着,一面緊張地注意着四周百姓的動靜,一面又要保護車中的皇后及皇子。
然而一路之上,卻安靜至極,並不見任何異動,但衆將卻不敢有一絲懈怠,夙興夜寐,皇帝走到哪兒,他們便跟到哪兒。
快兩歲的燕承寰卻絲毫不懂大人們的煩惱,看着車外花花綠綠的世界,又是吵又是鬧又是笑,還常常抓着車窗努力往外拱,要麼就扯住燕煌曦的袍服不住地搖來晃去,弄得殷玉瑤渾身大汗淋漓。
燕煌曦轉身看着像八爪章魚般附着在自己身上的小東西,禁不住莞爾,一把將之抓起,舉過頭頂,向衆人示意。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百姓們稀哩嘩啦跪了一地,口中無比虔誠地高呼。
“寰兒!”燕煌曦英姿勃發,將兒子抱在胸前,伸臂一展,“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這是父皇的江山,也是你的!”
坐在車中的殷玉瑤聽得這話,心內不由一震,擡手想要將那張狂的男子喚回,卻終究作罷。
煌曦,此時的你,定然非常自豪吧?
你從來,都是個自豪的男人,孤傲的男人,鐵血的男人,冷酷的男人,剛毅的男人……從前,我總是不知道,你的自豪,你的孤傲,你的鐵血,你的冷酷來自哪裡,可是此時此刻,我懂了,我真的懂了。
它,來自你的江山。
來自你身後,幅員萬里的遼闊疆土。
你是這片土地,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也是它最忠誠的守護者,它是你的使命,是你的責任,也是你的理想,與信念。
煌曦,能嫁給你,併爲你所愛,是我殷玉瑤這一生,最宏大的幸福。
我愛你。
也愛這片養你育你的土地。
“來——”那隻鐵臂,突兀地伸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只是微微一怔,殷玉瑤便站起了身,毫不遲疑地走到他身旁,平靜地看着前後左右蜂擁起伏的人羣。
“子民們,爲你們的太子,爲你們的皇后,盡情歡呼吧!”
燕煌曦宏亮的聲音,像浪濤一般逐向四面八方。
萬民聳動。
天下歸心。
就連劉天峰等人,也禁不住熱血沸騰。
燕煌曦微笑着。
是酣暢淋漓的笑,是俯仰天下的笑,是豪情萬丈的笑……
殷玉瑤微笑着。
是溫柔敦和的笑,是嫵媚動人的笑,是明眸善睞的笑……
就連那兩個延續他們血脈的孩子,也齊齊咧開小小的嘴巴,開心地笑起來……
他們,是天皇貴胄,是這乾熙大陸上,最尊貴的一家子,他們的手中,掌握着光明,掌握着未來,也掌握着普天之下,萬萬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