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之流光飛舞
暴雨洗刷後的臨安城,王氣復歸,重新顯出一線生機。
西湖水滿,一汪新鮮碧綠,更添姿彩。
岸邊垂楊重綠,桃花正紅。
一片人間歡喜。
歡喜叢中,不空絹索與白素貞相對一禮。
“山人在汴京還有些事務,如此便將文曲星君留在雷鋒塔中,有勞白娘子安排。”
“菩薩客氣了。”白素貞盈盈笑,“妾身傳功之後,仍舊在此靜候菩薩前來履約。他生再見之時,或者都在世輪之內。”
兩人言笑晏晏,似已不記得青蛇還站在身旁。
——青蛇本已無法站立。
雷峰塔合的剎那間,爲防他出手,白素貞先下狠手,封了青蛇妖脈。
妖脈一封,便無法與天地間的靈氣交換。
只能在用盡自身力量之後,慢慢走向死亡。
青蛇跪倒在地之後,是塗九歌走來,扶起他。
白素貞與不空絹索說話時,塗九歌正爲青蛇輕柔擦去額上汗水。
青蛇望見他,閉上眼眸,再不發一言。
塗九歌卻好似一切都未發生過一般,仍舊是從前模樣,坦蕩柔順,眼中充滿忠誠愛意,彷彿下一刻便要捨身追隨,百死無悔。
直到不空絹索與白素貞說完話過來,塗九歌仍未收斂那種充滿愛意的眼神。
不空絹索麪帶微笑,拂塵微揚。“你若開口要他,山人無從拒絕。”
“多謝菩薩。”塗九歌簡單答。“——但,他必須死。”
不空絹索頷首。
“如此,你可願動手?”
塗九歌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白素貞亦正望過來。
“白娘子呢?”不空絹索道,“山人信得過二位。”
白素貞仍舊是柔柔一笑,今次眼中霧氣尤爲深濃,再看不到湖底波光清晰。“菩薩業已爲妾身饒他三次。如今便再請菩薩爲妾身斷絕此孽——就以他之死,渡天下往生罷。”
輕巧,柔媚,她低首一拜。
深黑的眸子,就被眼簾那樣地蓋了下去。
這一刻的白素貞極美。
西湖煙水,都似被收入了那脖頸線條之中。
“——也好。”
不空絹索於是拔劍。
拂塵中塵埃亂擾。
塗九歌放開手。
一剎那間,劍自後心,刺入青蛇身體,再從身前穿了出來。
“已無需給你講出遺言的機會。一切至此,山窮水盡。”
劍維持住青蛇身體的直立。
山窮。
水盡。
唯獨只有塗九歌看得見佘青的面容與眼神。
但塗九歌選擇閉上眼。
同一時間,白素貞與塗九歌雙雙垂眸,合十。
不空絹索抽回長劍。
熊熊業火,自劍緣處開始燃燒,向外擴散。
火光映得身後一大片西湖景色,充斥妖媚而不真實之感。
三界忽然爲之一輕。
火焰環繞。
火光中,隱約見到一應浮生美色,先做焦炭,再化飛灰。
真無片言隻語留下。
三昧真燃,神魂盡滅,無蹤無際,此後萬千世界中再無一點一滴亂世傾國之禍水,但人間又能得回幾分太平?
似有一個剎那,人間諸景都變成了淺灰顏色,不復見柳綠桃紅。
火苗竄動。
然後逐漸靜滅。
——空無痕跡。
先前青蛇所在之處,如今空空如也,好似那虛空一如既往,竟從未被人佔據過。
一應恩仇俱往。
一生所愛也好,心腹至友也罷。天地之間,所留不過是一把業火。
青蛇已歿。
糾纏千年,殺之不過片刻。
敵人故友,都入輪迴。唯君棄世,不見於同列之中。
緣深緣淺,至此緣畢。
沉默中,白素貞躬身爲禮。
不空絹索回禮之後,倩影一動,昏倒在地的文曲星君在她一拂袖間化爲淡淡星輝,鑽入白素貞袖中。
白素貞轉身,走向雷峰塔內,身姿婉然,翩翩若世外仙子。
而不空絹索之形體,便在一閃之下,平空消弭。
——同一時刻,開封府閉關的國師林靈素從入定中睜開雙目。
是日乃大宋元符二年四月初三。
開封府汴梁城需雲殿中,大宋天子趙煦正坐閱奏摺。
宦官稟報國師林靈素已出關,即刻就要求見。
趙煦聞林靈素之名,一陣心煩意亂,卻只能宣。
坐等林靈素之時,他忽覺出些睏意來。
支肘靠在几案之上,春日暖風令得趙煦十分舒適。
御苑中有淡淡花草香氣撲鼻。
白日裡殿後yin沉角落仍點燭。
燭香和着花香。
趙煦閒坐等待,等着等着,便睡了過去。
林靈素在外等待多時,不見皇帝宣見,內侍只說官家小憩,不宜打擾。直到林靈素不耐,直闖入內。
趙煦靠在自己肘上,面上含着極淡極淡的愜意與微笑,竟是鼻息全無。
面前灑金紙箋上,見草草塗寫了八字。
“應劫會緣,天青月白。”
並無人知,趙煦究竟夢誰人而亡,又在怎樣的極樂之中,寫下這八字秘語。
只知待他寫罷,當時便精氣枯竭,垂頭就死,前後不足片刻之間。
半刻鐘後,皇帝大行的消息傳到了宮廷內外。
舉國一片殤慟。
聖主廟號定爲哲宗。
皇后劉氏殉於地下。
四位親王,包括還繫於獄中的簡王趙似均被宣到內廷,麻衣孝服,哭送皇兄駕鶴。
行止之中俱都平齊,不知皇嗣何人。
緣已止。
劫未罷。
西湖邊一艘小船噯乃而來。
豐胸細腰,黝黑膚色的女子踏浪上岸,看住塗九歌正跪在地,用手聚攏地上細細碎碎的灰燼。
“……三昧真火之下並無餘灰的,地上那些,是浮塵而已。”女媧輕輕嘆惜。
“我知。”塗九歌凝視自己掌中灰燼。
有風輕至,將那些塵埃揚起。
“阿塗。”
“此地事已畢。”塗九歌起身,眉角斜飛。“我該走了。”
“等一等。……我已去看過,迦樓羅身上的一滴妖血並未隨青蛇之死而祛除。”
塗九歌腳步微頓。“本主已歿,照理不該。”
“也許最終贏的人還是他——”女媧眼中有涼意。“人間咎由自取,我們汲汲營營,不知又能支撐幾何。”
“就算如此。”塗九歌背對女媧,貂氅含風。“……亦不能停滯在此。”
女媧輕許了一聲。“若有需要,補天宮隨時都是你的歸處。”
塗九歌一笑搖頭。“我說過,機會甚微——”他轉身欲去,“你我同路,但不同心。我回不回去,你倒也不必太過在意。”
言語之間,淡極而倦。
女媧微怔。“你心卻在何處?”
“和光同塵而已。”塗九歌答。
“你這便又是何苦。”她長嘆。
西湖邊的那些微光浮塵,一早消融進了那經風洗劫的無邊春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