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細細密密從早上落到午後,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雨水輕巧打在茶寮的屋頂上,順着蓬亂的茅草滑落打在陳忠的頭上。陳忠從思緒中回過神,往後退了一步把身子挪進屋檐內。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身後的客人,心裡猛不丁的打了個突,沒來由的想起父親曾經告他說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吃人,另一種被人吃。他暗自嘆了口氣,心想自己這輩子是被人吃的就剩下這把老骨頭了。
陳忠低頭看自己的鞋子快要被屋檐下濺起的雨水溼透,便又悄悄的往屋內挪了一丁點。
“兀那老頭,站遠些,別偷聽大爺們的談話,小心你的腦袋!”一個滿臉絡腮鬍的大漢站起身來,腰上的劍跟桌腿一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這人生的一副粗大面孔,一張大嘴幾乎能將陳忠的腦袋塞進去。
陳忠嚇了一跳,一個大步整個人都站在了雨地裡。那大漢同桌的幾位身着華貴的絲質長袍,看到這裡都哈哈大笑起來。左手邊一個面目白淨的中年人搖着手中摺扇笑道:“秀羣兄真有雅興,卻來戲弄一個鄉下人。”
先前那大漢將一碗茶水倒進嘴裡,也不拭去嘴角的殘茶,一雙大手揮動豪氣萬千:“長鶴兄此言差矣!我等世家子弟,祖上都是權傾一方的大爵,雖說這戰亂之時不免沒落,但世家氣節猶在,豈可與這賤民共處一屋?”
其餘衆人聽到此節,臉上的笑都有些不自然起來,各自心中嗟嘆。
這幾個年輕人原來都是濮陽城中倖免的大家公子。數日前濮陽城破,城中軍民被屠戮殆盡。亂軍爲泄圍城之苦,竟一把火將這個繁華的城市燒得只剩下一片焦土。這些平日裡嬌慣蠻橫的大家公子逃出城外,能保得性命已屬不易,哪裡還能如同往日般帶着衆多僕從。此時幾人都是孤家寡人,大家便相約一起前往朔州,相互間也好有個照應。
此時衆人被那絡腮鬍須得大漢一句話刺到痛處,便都不再言語,各自吃茶。
陳忠站在雨地裡看着這個灰濛濛的世界,心裡的淒涼一茬接着一茬。雨水早已經溼透了單薄的衣衫,春日的風在一旁輕輕一吹,陳忠頓時覺得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涼了個透。他打了個冷顫,轉頭間突然看到兩個人影從雨中走來。
行歌一邊走一邊抱怨這見鬼的天氣,抱怨泥濘的小道,抱怨路邊的花花草草。他心中其實並無煩躁,只是身旁的同伴一日裡最多能說上三五句話,覺得寡然無味,便自己找些話頭。原本的青色道袍自從被自己染了大片的鮮血之後就再也沒辦法洗乾淨了,於是他索性扔掉換上從一戶農家買來的破舊衣裳。此時頭上又扣着一頂擋雨的斗笠,若非背上揹着一把無鞘的青色長劍,怎麼看來也不過是個農家少年。
身旁的慧生卻依然是白色的僧袍亮的刺人眼睛,他並沒有像行歌一樣戴着碩大的斗笠,任由雨水溼透身上衣服。行歌想破了頭也沒想明白爲什麼慧生衣服上的鮮血一沾水便迅速散去,連揉搓也不用便重新變得白亮如新。
十數日前二人離開朔州城一路向南,卻也並不着急,晝行夜宿一路緩緩而來。路上數遭遇上攔路的強人,待制服了一問,卻都是些家園被毀的饑民。行歌心中憤恨,咬牙切齒的咒罵這一場莫名其妙的戰爭。不想路途過了一半,饑民竟是比原先少了許多,這幾日更是一個也沒碰到。行歌心中舒暢了不少,想要與慧生聊聊天,卻總是自己一通話講完也不見慧生有半點動靜,白白費了諸多口舌。於是幾日下來便有了這自說自話的能耐。
慧生在雨中默默地前行。自從行歌告訴他在朔州城陳府內困住二人的不是幻境而是能堪破自己未來的心境,他便陷入了巨大的焦慮之中。這種焦慮感像一條毒蛇,讓他心中再難如往日寂靜。
雨水打在耳畔,像一陣喧囂的鼓聲。
“咦,慧生,你是不是還有個在世的爺爺?”前面走的行歌突然停住腳步轉身問他。
“貧僧自幼便隨師父在深山修行,並不曾有個爺爺。”
“呶,那邊那不是你爺爺麼?跟你一般喜歡淋雨。”行歌手指前方漸漸顯現的一座茶寮,眼中帶着跳躍的神采。
慧生正自心中疑惑,順着行歌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個老者正站在雨中瑟瑟發抖。他心中一動,腳下緊行幾步走近老者,還未待開口,卻聽身後行歌問:“老人家,你是否有個孫子十多年前不見了?”
正心中苦悶的陳忠老漢聽了行歌一問,竟急切的走上前,拉住行歌的手道:“是呀是呀,我是有個孫子剛一出生就被人抱走了,算來如今也該有你這般年紀了。小兄弟你可是知道我那孫兒的下落?”
行歌衝慧生努努嘴:“那小和尚就是你孫子。”
陳忠回頭看向慧生,頓時間便老淚縱橫,上前又是緊緊拉住慧生的手不放。
慧生不忍掙脫,任由手被陳忠拉着又是暖手又是擦拭,待老人稍稍平靜了些纔開口道:“老施主,我這朋友好作妄語。貧僧並非是你孫兒。”
陳忠一愣,想要問問行歌,卻見行歌已經走進茶寮坐下來將背上的劍重重的放在桌上。
慧生用手攙了陳忠的胳膊,說:“老施主,我們進去吧,雨寒切莫傷身。”說着扶着陳忠走進屋檐下。那幾位公子哥卻也只管喝茶,未作異聲。
原來行歌聰慧過人,遠遠瞧見陳忠和屋內悠悠的諸人,心中便早猜到一二。於是大大咧咧走進茶寮,故意將身後的長劍在桌上撞得叮噹作響。
這世家公子平日裡作威作福卻是仗着諸多僕從小廝鞍前馬後,更兼百姓從來都存着怯懦的心性,只須稍加威嚇便就屈服。此時見了這麼個手持兇器渾不吝的主,幾人便當做沒看見。
不想行歌坐下之後看了看鄰桌几人,突然指着那絡腮鬍子的大漢大聲說:“兀那胖子,你出去外面站着。小爺我聞不得你身上的臭味!”那人初時環顧四周想要找個胖子出來,卻看見衆人的眼睛全都盯着他看,愣了一愣頓時勃然變色,站起身來便要拔出腰間的鐵劍。那喚作長鶴的俊秀青年連忙起身按住他:“秀羣兄,何必跟個村野少年一般見識?平白辱沒了身份。”
突聽行歌又喊:“還有那不男不女的,小爺看見你就覺得難受,你也出去站着。”那青年面目清秀男生女相,最是記恨別人說他不男不女。此刻一聽之下頓時氣的手也抖起來,將手中摺扇拋在桌上,鏘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其餘諸位同時起身,也各自拔出長劍。幾人並排走上前去,手中長劍一起對着行歌。
先前受辱的大漢開口大喝:“今日便宰了你這哪裡冒出來的野種……”
話還沒說完,只覺眼前一花,臉上頓時捱了幾記火辣辣的耳光。他好容易緩過神來正待要發作,卻聽耳邊叮叮噹噹響成一片,低頭一看,同伴幾人的劍盡皆被折斷在地。他疑惑的擡頭,卻見那少年依然坐在桌邊似乎沒有動過。
大漢面色赤紅,大聲怒吼:“你使得什麼妖法……”
啪!啪!又是兩聲脆響,大漢一邊用手護住自己的臉,一邊驚恐的看着眼前脫了鞋搓腳丫子的行歌。
“都給小爺滾出去站着。”行歌的聲音裡透出老大的不耐煩。
衆人立時都轉身走進雨地裡,一句話也不敢說。
行歌目視着幾人在屋外排成一排,這才轉過臉看着正自給慧生倒茶的陳忠。陳忠張着一張大嘴看着行歌,手中的茶倒得溢出了杯子也茫然不知。
“小和尚他爺爺,此處到濮陽城還有多遠路程?”
陳忠愣了一愣,反應過來,臉上一副驚愕的表情:“二位要去濮陽城?此刻怕是去不了了。”
“怎麼?爲何去不得?”行歌坐正身子,驚訝的看着陳忠。
陳忠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一邊替行歌倒上茶水一邊說:“唉,六天前被亂軍攻破了,城裡的人被殺了個乾乾淨淨,城也被燒了。外面那位大爺便是濮陽城逃出來的公子,你可以問問他們。”
行歌愣了一會,這才明白過來爲何靠近濮陽城饑民卻越來越少。
人都被殺盡了,哪來的什麼饑民?!他心中騰騰的怒火又再升起,壓也壓不住。他衝那絡腮鬍子的大漢大吼:“你,進來,大爺有話要問。”
大漢忙不迭的跑進茶寮,雨水順着衣角滴在地上,頓時溼了一大片地方。
“濮陽城被破之事你清楚麼?”
“清楚清楚。”大漢聽出行歌話聲中強壓的怒火,心裡驚懼,話音裡帶上了顫抖。
行歌皺着眉頭,厲聲喝道:“說來聽聽!”
慧生走上前壓住那大漢肩膀,輕聲說:“施主莫怕。”那人頓時覺得心中大定,當下便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都說了出來。
原來這濮陽城雖然並非是座堅城,但圍城之後城中軍民在府尹的指揮之下竟堅守了一個多月。亂軍多是北方人,許多人水土不服,又兼春日裡桃花疫橫行,亂軍軍中接連爆發疫情。守軍眼看着邊勝券在握。不想在此緊要關頭,有水城之稱的濮陽城所有河流井水在一夜之間枯竭,城中竟是沒有了一滴水。城中十數萬人十日之間渴死大半。濮陽城府尹爲救其餘衆人活命開了城門。不想此戰亂軍損失甚巨,竟命令入城軍隊屠盡城中之人,搜刮了城中財物後一把火燒了個一乾二淨。
行歌倒吸了一口涼氣看向慧生,見慧生也正瞧着他,兩人同時點了點頭。
他緊緊的握住手中長劍,骨節發白,雙脣抿成一條線。
城中一日之間河流水井盡皆枯涸,必是妖孽作法!
一陣風靜靜從茶寮穿過,渾身溼透的大漢看着濮陽城的方向,狠狠地打了一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