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漸的小了下來,只是依舊不緊不慢的落着。
行歌一個大周天運完,聽到雨水從飛檐上墜地的聲音輕微了許多,便收了真元睜開眼來。屋內沉壓壓的歇息着五個人,空氣都變得沉滯起來。他小心翼翼的站起身,走過去打開窗戶,溼漉漉的風立時灌了進來,帶着瀚海后街獨有的油膩味。
行歌笑了笑,心想這瀚海城可真夠神奇的。前街富麗堂皇只如天上龍庭,后街卻破敗的像是腐壞了千年的古物,連日瓢潑的大雨都不能淡化這股味道。
“又在聽雨?”
行歌回頭,餘越兒睡得不沉,被這小風一拂便自醒轉,正支着頭看他。他笑了笑,又轉頭去看窗外。
“天都亮了,滿眼的都是這聒噪的雨點,想聽了聽不進去了。不過就着小雨看看瀚海城倒是不錯,我想我以後能這麼看瀚海城的日子只怕是不多。”
“爲什麼?”
“說不出來,心裡沉甸甸的,像壓着重物,挪不走拿不掉,只能任它放在那……”
“是什麼東西?”
行歌轉過身來,坐在餘越兒身邊,問道:“你算過命麼?”
餘越兒一愣,隨即笑了,點點頭:“算過。我記得那老道士談起我的因緣,說我註定會孤苦的……現在想來,只怕都是假的吧。”
“知道自己命數之後的惶恐……”行歌似乎並未瞧見餘越兒兩頰上升起的嫣紅,自顧自的說道:“我心裡的感覺大概就是這種吧。”
“你的命數?你不是說命數不可自推麼?再說你不是因爲我不喜歡道士,已經散去了自己的髮髻麼?還要學道士算命麼?”
“我的命數不是推算出來的,似乎是本來就在那裡放着。我一路走來,所到之處所見之人幾乎都說着同樣的話,他們說,是你啊……我不認識他們,也從未到過那些地方,可心底卻像是突地騰起一團火,就將這種無法否認的身份接下來。”
行歌解下身後的長劍放在手邊。
“這把劍名字叫做緣盡……蘇鐵心說它是一把兇殘的劍,名字的意思是要斬斷天下因緣。其實我心裡明白他是對的,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緣盡說他借我殺敵的力量,卻要用我一生的歡快和幸福來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相信一把劍,可很多時候,我總覺得真是這樣,我走到哪裡,哪裡便是妖孽橫行戰亂突起,數不盡的人被殺死……”
餘越兒想要說話,被行歌揮手製止。她看着眼前這個似乎永遠大笑的男孩,這個永遠要將所有人都攏在自己的臂彎裡保護的傢伙,這個一旦悲傷起來就讓人心疼的笨蛋……她突然覺得其實他也不過還是個孩子。
兩人不說話,屋裡安安靜靜。
劫生從行歌懷裡探出腦袋,蹭的跳上了餘越兒的手心。她笑了笑,用手撫摸小貂兒光滑的皮毛。劫生在她掌心裡舒服的伸了伸懶腰,又打起瞌睡來。
行歌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屋裡淡淡的愁緒突地一掃而光。
“知道自己的命數又怎樣?那老道士說我一生孤苦,或許說對了前半段吧,現在,我身邊不是還有你……們麼?”
行歌覺得他聽到了這個似乎是有意的停頓,這句話像是一點火星落在他的胸膛,無邊的幸福突地炸裂開來。那無邊無盡的巨大歡喜奔騰起來,像是在心臟裡放了一場焰火。他坐在那裡手足無措,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坐,不知道兩隻手該怎麼放……
“我也並不是傻子,從來就知道你的心意。這一路上走來,你圍着我上下奔波,我也都是知道的……”
餘越兒說着將手伸過去,輕輕碰了碰一旁坐立不安的行歌。
桌椅傾倒,屋內亂成一片。原來行歌渾渾噩噩,竟是應手便倒,倒下之時又順勢踢到了桌子。
屋內衆人早已醒來,只是都不便出聲,各自低着頭裝睡。此時再也裝不得,莫三娘和遙戈的笑聲清脆嘹亮,早竄到屋外雨中去了。
餘越兒紅着臉,低下身去扶行歌。
手還未碰到行歌,卻見行歌突地站起身來,臉上凝重的表情帶着些驚詫,直勾勾的盯着慧生。餘越兒不解,轉過頭去,見慧生面如痛苦猙獰狀,隱隱散發着寶相佛光,正是降妖除魔相。
其餘三人被兩人莊重的表情嚇住,都安靜下來,瞧向行歌。
行歌臉上表情變換,終於咬着牙齒說道:“城外軍隊要攻城了!”
行歌話音剛落,幾人便突然聞到濃重的鐵腥味。生鐵的味道鋒利如刀槍,穿透雨幕,直直刺向幾人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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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牆上往下看去,只見密密麻麻的都是如林的槍鋒,點點細雨落在鋼鐵的林子裡,如同掉入了黑色的深淵,沒有半點聲響。黑色盔甲和寒光閃閃的刀槍在城門前的平原上交錯閃動,像是一面刀劍做成的大浪緩緩撲來。
城上守軍多是城中百姓的子弟,即便不是,也自是南地的鄉勇。世道已是安平數百年,這些過慣了太平日子的軍士哪裡見過這等陣仗,躲在箭垛之後猶自兩股戰戰。
那面洶涌的鐵流推至弓箭射程突然靜了下來,整整齊齊的停下腳步。守城軍士中有膽大的探頭去看,見一黑甲將軍策馬而出。
那將軍身着墨色環鎖鎧,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胯下坐騎也是通體烏黑四蹄雪白的踏雪名駒,被身後數萬軍卒一襯,更顯的威風凜凜。
那人走入弓箭射程二十步有餘方纔扯了扯馬繮,立在原地打量城上軍士。一人一馬面對牆上數不盡的箭簇,竟是不帶分毫怯意。
“我知道城中府尹大人早已逃竄,此時管事的是何人?出來說話!”
城上吵吵嚷嚷喊成一片,終於有一人被大家推舉出來站出身來。那人生的實誠,大概是在同僚之中人緣最不好的,被推出來首先受死,立在城樓上兩腿抖成了篩子。身下有人用手在大腿上擰了一下,那人痛叫了一聲,終於張開了嘴。
“來人……可……可是程……程將軍?”
城下將軍在馬上笑了笑,兜動繮繩轉了個圈,大喝道:“正是程某。敢問城上將軍高姓?!”
那人早嚇得腿肚子翻轉,抖抖索索半天,答道:“我……我姓朱。”
城下那人又一聲大喝,笑道:“好!朱將軍,程某前來是想告訴你一聲,程某要攻城了,請將軍做好準備!”
城上姓朱的中年人終於站立不穩,癱軟在地上。
城下將軍大笑三聲,掉轉馬匹,向陣中奔去。那城下大軍氣勢如虹,一起大喊道:“出城受降,一人不殺!”
那一人一馬眼見便要奔回陣中,突地城樓上利箭離弦之聲響起,一道黑光劃開雨幕,直射那將軍後背。那將軍聽到風聲,一個閃身已經藏在馬肚子底下,堪堪躲過那一箭。
城上城下都喝了一聲採,那將軍微露得色,一離開弓箭射程便自掉轉坐騎,對着牆上衆人哈哈大笑。
城上又一聲弓弦繃響,將軍只聽身旁軍士低低驚呼,便見一支長箭在眼前越變越粗。黑甲將軍心道好箭法,手中馬刀暴起,已將長箭斬落在地。正要開口大笑,一隻箭從他口中射入,箭簇從頸後探出頭來,淌下一串黑血。
“連珠箭!”軍中一人驚呼。那將軍身形晃了幾晃,撲通一聲栽下馬來。
靜了一瞬,城上守軍突然發出驚天價喝彩聲,以爲此時亂軍將領一死,便會立時潰不成軍,這一場血戰便可免了。衆人歡呼雀躍,卻未曾注意射箭那人卻站在城上默默不語,臉色越來越凝重。
莫三娘上前拍了拍那人肩膀,低聲問道:“老張,怎麼了?”
老張轉過臉來,胡亂行了禮,搖了搖頭道:“那人不是程鬱,只怕只是個普通的兵士。”
“什麼?”莫三娘大驚,老張的箭法她是知道的,二百米開外能穿透厚重的淬火鋼鎧,此時對付對方一個普通兵士竟然需要連射三箭,那眼前敵人的可怕程度只怕已經遠遠超出她的想象了。
她看着眼前烏壓壓一片鋼鐵,心中慢慢的騰起一股無力。她拍了拍老張肩膀,努力笑了笑:“沒事!下次射死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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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刀劍之後,中軍大帳內飲酒下棋的程鬱聽到傳令兵送來的消息,啞然笑道:“本來想要奪人氣勢,沒想到竟被人立了個下馬威!連珠箭,這后街的老鼠真是什麼人都有啊……”
“程將軍陣前被射殺,卻也並不怕軍心動盪,想來是成竹在胸吧。”對面一人在棋埕上落下一子,笑着說道。
程鬱笑道:“若是以爲我程鬱這麼隨便就會死在陣前,怎麼配當我狐將的士兵?”
“有理!”對面那人哈哈大笑,拋下棋子站起身來。“尹天,我看程將軍胸懷韜略,是難得的絕世將才,怎麼你卻說得他一文不值?”
呂尹天聽出話語中的怒氣,慌忙躬身道:“尊使所言甚是。屬下只是擔心程將軍辦事不力……這攻城拔寨自然是程將軍厲害,但我們要的人卻……”
“蠢材!”那人身穿一件藍色長袍,衣袖揮動間如帶過一片波光。“我們想要的人,此刻便在身前!”
那人轉過身來,衝着帳外茫茫的雨水喝道:“小小隱身陣法,也敢拿出來獻醜!兩位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