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瀅驚覺走口, 卻是言出難收。
踟躕少頃,她小聲道;“你莫說出去,我也是偶然間聽來的,祖父不知被我聽了去的……我瞧祖父那架勢,是唯恐外傳的。”
陸聽溪點頭道知曉。
“我也沒聽見多少,只知通州官場似乎出了些麻煩,祖父說會有位貴人親去料理, 還說令祖一事眼看着就要有眉目了,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岔子。許是因此, 那位貴人才要親自去一趟。”
孫瀅見陸聽溪半晌不語, 正待問她可是有何不妥,就聽陸聽溪問:“令祖此番肯出面斡旋陸家之事, 也是因着這位貴人的授意,可對?”
孫瀅搖頭;“這我便不知了。不過, 祖父似確實是臨時決定出面的。那幾日,祖父還找了好幾位大人密談。”
陸聽溪輕輕吁氣。
看來孫大人的確把這背後之人捂得嚴實。上回這人授意孫大人出面時,應是暗中傳的密信, 於她而言線索太少。
這回卻是親自出馬。
既然現身, 就好辦一些了。
看來她今日不虛此行。
謝宗臨得知兒子要出一趟門時,並未多做過問。
他雖對兒子要求嚴苛,但兒子辦事他自來是放心的, 既是要出門, 那想來確有緊要事去辦。只是此番出門, 有件事又要被耽擱, 他心下極是不豫。
“你出門爲父不攔着,但你回來之後,得將那件事辦了。”
謝思言知父親指的是去相看保國公家的姑娘,父親前前後後已不知因着這件事催促過他多少回。
他沒有答話,作辭回了鷺起居。
“我此番出門約莫耗時半月,你不必跟去,”他看向楊順,“若是陸府那邊來了什麼消息,你就着人傳遞於我。倘有什麼十萬火急之事——”
他頓了頓,一面飛快收拾行裝一面道:“你知會我後,自家先見機行事,等我回來料理。”
他已將這邊安排停當,按理說也不會出什麼幺蛾子。
楊順心中感喟,世子爲陸家之事忙前忙後不說,如今特特出門爲陸老爺子保駕護航,也還得操心着京中這邊,真是又當爹來又當娘,這簡直一門心思都在陸姑娘身上。
謝思言凝思一回,望定楊順:“若父親問起我出京緣由,你只說個大概便是,不必細講。”
楊順躬身:“是。”
當日晚間,謝思言打點妥當,趁着夜色離京。
幾日後,陸聽溪去找葉氏時,聽聞通州那處莊子去歲租子收得太少,她打算着人前去看看。
通州那處莊子是母親的陪嫁,那邊的莊頭、管事也都是母親親自提上來的,很是信靠。
陸聽溪本就惦記着去通州的事,正巧謝思言那邊這幾日也沒什麼動靜,大抵是沒甚差事派給她,她比較清閒,遂當即表示自己也想去看看。
通州位於京城東南,與京城相去不遠,若是行得快,兩日就能打一個來回。
葉氏直蹙眉,讓她莫要胡鬧,陸聽溪再三懇請,葉氏仍是不允。
陸聽溪不便道出實情,只能另想他法。
總悶在府內也憋不出什麼法子,她聽聞京郊有廟會,便帶着一衆僕婦出了門。
京畿的廟會是常有的,她從前也逛得有滋有味,但今次心裡揣着事,總有些意興闌珊。天色漸晚,她預備回城時,城門口卻起了紛爭,騷亂遽起。
她見亂子一時難平,索性轉去自家的莊子——便是上回請孫大人前來和江廓對質的那處。她打算暫在莊上歇一晚,翌日回府。
到了莊子門口,迎頭就見一輛馬車緊隨而至。
馬車上跳下一行色匆匆的少女。少女惶然,自稱遇了麻煩,請求庇護。陸聽溪身旁的吳媽媽見少女面生,直皺眉,揮手命丫鬟將人趕走。
正此刻,一羣家丁模樣的人浩浩蕩蕩追至,不由分說上來搶人,三路人馬亂成一鍋粥。少女不肯離去,混亂中將自己的披風解下,甩到了陸聽溪身上。
等那夥家丁呼嘯而去,吳媽媽驚愕發覺那個面生的少女還在,自家小姐卻不見了。
那夥悍匪似的家丁將擄來的少女投入馬車時,有人忽而道:“咱們是不是抓錯人了?我怎瞧着那美人不是馮家小姐?”
內中頭領皺眉,他方纔搶人匆忙,也沒細看,不過似乎是有些不對勁。
他上前查看了被迷暈的少女面容,一驚,眉頭擰成了疙瘩,須臾,又道:“管他呢,將錯就錯。我看這美人兒不知比那馮家小姐美多少,左右是去伺候人,咱們帶回去交差,說不得還能得馮老爺厚賞。”
陸聽溪再度醒來時,發覺自己在一輛馬車裡,手腳被縛,口亦被封。
對面坐了一婆子,年約四旬,見她醒轉,皮笑肉不笑:“我說小姐,您還是認命吧,馮大人也是爲您好。讓您去伺候貴人,有甚不好的?您竟還跑了,一口氣從通州跑到京城,也是能耐。”
“您瞧,這可不是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左右是躲不過的,”婆子絮絮道,“您要去伺候的那位貴人來頭可是了不得的,據聞是京中頭一份的貴重,連知州大人到他跟前都得哈着腰說話。自打這貴人到了咱們通州,哪個得了信兒的鄉紳老爺不想上前露個臉兒?可貴人事忙,哪裡是好見的。”
“馮大人可是您的親生父親,哪能害您呢?您若是此番得了貴人青眼,後頭不知有多少潑天富貴等着您!您再想想您父親,您父親熬了大半輩子也就是個從六品的州同知,若您攀了高枝兒,您父親、您全家那都能跟着發達!那是多少人豔羨不來的事!”
婆子緩了口氣,繼續道:“您也莫聽旁人亂說,雖則我也不知那位貴人年紀模樣,但想來也不會太差。貴人家財萬貫,縱真是個上了年歲的,氣度也是在的,您盡心伺候便是,少不了您的好處。”
陸聽溪聽了半晌,終於漸漸明白了眼前處境。
這幫人抓錯了人,把她當成了逃遁京城的通州同知馮大人的女兒,那幫家丁不知是將錯就錯還是怎樣,橫豎這來監視她的婆子不認得那馮家小姐。如今她已在通州的地界上,要被送去伺候一位京中來的貴人。
只是,從京城來到通州的貴人……會不會剛巧就是她要找的那人?
“今晚可要打起精神,聽聞那貴人脾氣大,休惹貴人厭煩。”
婆子見對面的少女神色緊繃,笑着打量她:“小姐生得月宮仙娥一樣,這身段也是頂好的,只要換身衣裳好生打整打整……但凡是個男人瞧見了都走不動路。”
陸聽溪被那婆子端量得直起寒粟子。她覺得那婆子笑得別有深意,說話時頓那一下,頗有些曖昧意味,不知是怎樣個打整法。
她不由往車廂門挪動身子。
那婆子瞧見她舉動,一把按住:“您可莫亂動,您跑了,我如何跟馮大人交代?告訴您,外頭幾十雙眼睛盯着呢,您這回是插翅難逃的!”
晚來華燈初點,陸聽溪被幾個婆子押着出了城,來到北郊一處別莊。
這別莊建得極是別巧雅緻。
陸聽溪在一片密林前下了馬車,被幾人前後簇着往前行去。林中黑魆魆的,但行了一段,就見前方豁然開闊,別有洞天。
林子對面竟有一片湖,湖心一島,有通路與岸相綴。島上院牆四圍,熒煌燈火之中,隱隱可見華屋數楹,斗拱飛檐,丹柱花窗,精麗非常。
陸聽溪眸光暗轉。
這幫男人可真會享受。卻是不知那貴人是哪位,京師一些勳門權貴她都是認得的,屆時只能見機行事。
這別莊是通州知州蔣仁的產業,尋常不輕用,今晚卻是熱鬧非凡。
蔣仁今日一早便來佈置,待一切妥當,親往門口迎候。
他萬沒想到那位貴人會爲着陸家之事親臨,委實受寵若驚。
不知等了多久,終於見一衆屬官簇擁着一個高拔身影自水中通路遠遠而來。
他躬身上前敘禮,一頭寒暄一頭在前面帶路。
幾乎都是他在說話,身側的人極少開言。夜風習習,分明涼爽宜人,蔣仁卻出了滿額的汗,只覺壓迫感深重。
這少年人真是天生的上位者,即便一語不發,也令人倍覺威壓。眼下尚未入仕便如此,回頭若坐上高位,還不曉得是怎樣的威儀。
衆人入內落座後,蔣仁拍拍手召來一衆舞姬,卻見坐在上首的少年人冷了臉,一時不解,心裡揣度約莫是貴人眼光高,這等姿色的舞姬入不得貴人的眼,又忙將人趕了下去,轉頭給通州同知馮光遠打眼色。
馮光遠會意,吩咐身邊侍從幾句。
陸聽溪正被一羣丫鬟按着梳妝,就見個婆子急匆匆進來催促,說馮大人那頭讓快着些,貴人已到了。
那羣丫鬟一時惶急,又添了兩三人上來搭把手。待終於拾掇好,陸聽溪被一路連推帶搡塞進了一處廂房。
適逢入夜,這別莊建得迷宮一樣,又一路行得匆匆,但她仍是憑着過人的記憶記了個大致路線。
她如今所處的廂房位於最裡側,臨着水次,即便她會水,也不能跳窗,這島嶼靜謐,她這邊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都會招來注意,何況門口有人守着。
她擡眸掃向屋內。
鴛枕鸞衾,燭火晻昧,淺茜色的紗幔隨了窗外夜風款擺,在錦繡地衣上投下一片暗影,仿若妖冶舞女舒腰展臂,蕩拂水袖。
鼻端異香彌散,屋內氣暖如春,也不知薰的什麼香,陸聽溪僅是坐了少刻就覺有些頭暈,起身去窗邊透氣。路過穿衣鏡時,她頓了步子。
鏡中人仍是她的眉眼,但無論穿着還是妝容,都與往日迥異。
繡水波蘭草的抹胸緊緊約束,綁縛着一對噴薄欲出的花房,兩團軟肉被緊迫着擠出一道深壑,玉肌瑩白膩細,映了紅燭幽光,泛起玉器一樣的柔潤光澤,愈顯鎖骨纖勻精緻。上頭豐盈,下頭的細腰卻是弱柳一樣纖柔。
上襦竟是用薄如蟬翼的紗做的,纖柔如蘭的雙肩與細瘦白嫩的手臂依稀可見,似隱非隱,半遮半掩,惹人遐思。
下面的裙子並非尋常的湘裙,而是上緊下收,正突顯出她渾圓挺翹的雙臀與修長的纖腿,偏又將下頭包裹得嚴絲合縫,頗有些欲說還休的曖昧意味。
妝容極妖極冶,香脂覆脣,紅得熱烈,眉心一點芍藥花鈿,襯了她玉骨冰肌,顧盼之間,竟顯出十足的撩人媚態。
陸聽溪倒抽一口氣,滿面赧然。
她這胸似乎長得太快了些,她從前確實雙峰豐盈,但這纔過去多少時日,就又豐腴了一圈。她先前還曾因爲自己的胸比同齡人豐滿,覺着難爲情,走路忍不住含胸,後頭被母親教訓了一頓,說儀態難看,這才改了。
再往後,她就索性拋開此事,由着它長。先前倒還不覺,如今被這抹胸一勒,她才發覺尺寸竟又大了這許多。
那抹胸是她們能尋見的最大尺寸,費了好大勁才綁上,如今隨着她呼吸微微起伏,令人擔憂下一額便會被撐爆。
她頂着這副模樣,是決計不能出去的。這洞房一樣的地方,她也不想多待。
透了氣,她開始在屋內找尋可用的武器。找了半日,也只尋見幾瓶不知是何用途的藥膏藥水跟一些形狀怪異的精緻器具。
她拎起其中一根,見其也不知是什麼材質製成,硬度極大,又長又粗,呈半弧狀,似是用來託盛什麼粗長物什的,她一隻手幾乎握不了一週。
她細端量,琢磨一下,想不出這玩意兒究竟能幹什麼用,隨手丟開,坐下冷靜分析。
若她留在此處,被那位馮大人發現,說不得會爲了避責,殺她滅口,爲今之計,一是讓那位貴人帶她出去,二是她自己逃出去。
兩條都不好辦。
倘那貴人萬一當真是個上了年歲的老色鬼,那便跟面臨滅口同樣麻煩。再者,她也不能將自己的安危寄託於一個不明狀況的陌生人身上。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布料稀少的裝扮,回身拿毯子披到身上暫且遮羞。
謝思言跟蔣仁等人議事畢,起身離席。
蔣仁看他要走,再三款留。
馮光遠也笑道:“天色已晚,不如您在此將就一晚。您的住處已經備好。”他心中暗急,這位若當真就這麼走了,他如何獻女。
謝思言豈會看不出馮光遠的花花腸子,直言推拒。這幫人總往他面前塞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他真是煩不勝煩。
恰此時,有長班匆匆進來,在蔣仁耳畔低聲稟了幾句。
少刻,長班引了個身披寶藍披風的男人進來。
謝思言看清來人面容,道:“閣下可真是閒得緊,不安生在家中相親,竟不辭辛勞跑到通州來。”
孔綸除掉披風,笑道:“勉之都不急着嫁娶,我急什麼。”勉之是謝宗臨爲謝思言擬的表字。
心知他話裡有話,謝思言無聲冷笑,回身就要離開。
孔綸攔了他:“勉之此番是爲着陸老太爺之事來的吧?若在別處逮着,勉之許還不認,但眼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謝思言目光泛冷,“管好永定侯府一畝三分地不是挺好?”回身往屋外去。
馮光遠見兩位世子面色都不好看,一時不知所措,看向蔣仁,目露求助之色。
蔣仁知他是爲着獻女之事着急,忖着魏國公世子眼界高,怕是瞧不上馮光遠那女兒,示意他轉去永定侯世子那裡試試。
孔綸久慣應酬,聽馮光遠說了開頭就明瞭其意,揚聲衝已然到了屋門口的謝思言的背影道:“勉之當真要走?春宵苦短,勉之既不憐香惜玉,那我便去瞧瞧那久候勉之的美人兒去。勉之想好,我這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