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學而》稱孔夫子有“溫良恭儉讓”之五德。
董仲舒在《賢良對策》中又提出“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
無論是五德,亦或是五常,都是勸人修身向善的標準。
但在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間,五德和五常,都要排在另一種品德之後。
這種品德便是孝。
兩漢之時,孝被提倡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上至帝皇,下至百姓,都要尊崇孝道。
兩漢皇帝中,除了高祖劉邦和世祖劉秀之外,其他皇帝在帝號之前都要冠上一個孝字,即便是“漢武大帝”劉徹也得符合這個規則,稱之爲“孝武皇帝”。
漢代提拔士人最重要的途徑是察舉制,而察舉制的常設項目中,也有一項稱之爲“孝廉”,取“孝順親長、廉能正直”之意。
一個人如果能夠同時做到“孝”、“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那簡直就是正人君子的典範。
而如今顏良的身邊就有這麼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正人君子”的人與他同行。
在得了諸多好處後,顏良婉拒了袁譚留宿此間的請求,堅持要告辭離開,在返回城外大營的途中,除了顏枚等隨從外,又額外多了數人。
這多出的數人正是剛纔一同赴宴的青州別駕王脩以及他的從人。
泰山賊臧霸、孫觀等人入寇青州,河北軍無意於在青州大興兵戈,遂商議遣使與臧霸等人聯絡息兵,而素有令名的王脩便被任命爲使者。
正好顏良明天要出兵兗州,王脩便請求與顏良同路而行,顏良自無不允,王脩就帶着幾個隨從,當夜與顏良一同返回營中駐歇。
說起北海營陵人王脩王叔治,他的道德品質堪稱世之典範。
王脩這人命比較衰,七歲那年的社日,母親就撒手而去。
社日就是祭祀土地的節日,按照當時的習俗,社日這天鄉里間要高歌樂舞祭祀歡慶。
就在第二年社日祭祀的時候,王脩想起了亡母,心生悲痛而放聲大哭久久不能止歇,其慟哭之聲驚動了鄰里,鄰里中人感念王脩的孝心遂中止了社日的歡慶活動。
王脩年少好學,曾遊學於天下遍訪名師,二十歲的時候,遊學到了南陽郡,借宿於當地賢者張奉家中。
當時中原疫病叢生,張奉全家都感染了疫病,王脩命雖然衰,但比較硬,愣是沒有被感染。
他見張奉全家生病,缺乏人照顧,心生憐憫,又感念留宿之恩,就親自侍奉照顧張奮一家,直到他們家中人病癒之後,才離開南陽繼續遊學。
初平年間,王脩已經有了些名聲,遂進入了當時的北海國相孔融眼中,召王脩爲主簿。
王脩可不是那種尸位素餐的大族子弟,他在任上以能任事見稱,與他的上司孔融的風格大不相同。
高密大族孫氏素好豪俠,蓄養門客,門客經常在鄉里間爲非作歹,觸犯律令。當時有賊人犯法後藏匿進孫氏的宅邸裡,當地吏員明知而不能捉拿,遂告求於郡中。
按說王脩只是一個主簿,並不管賊曹事,但他聽說後親自帶上吏員並鼓動民衆包圍了孫氏的宅邸。
吏員民衆都畏懼孫氏的淫威,王脩號令道:“有敢不聽號令進攻的人,和罪犯同罪。”吏民們才鼓足勇氣跟着王脩一起進攻孫宅。
孫氏在宅牆中看到如此聲勢,大爲懼怕,主動將賊人交了出來。
自此以後,北海國內的各地豪強紛紛懾服於郡國的威嚴而不敢在肆意行事。
王脩也隨之而顯名,被孔融察舉爲孝廉。
若是常人,在得知被舉孝廉後無不是大喜過望,但王脩卻並不如此想。
他認爲郡中朱虛縣的學者名士邴原邴根矩是比他更賢達的人才,應當先於自己爲孝廉,遂面謁孔融,要孔融改變主意舉邴原爲孝廉。
孔融勸他道:“邴原的確是郡中大賢,我早就瞭然於胸。以前高陽氏有賢者八人,堯帝沒有任用,但舜帝任用了他們。按照邴原的才具德行,絕不怕得不到重用,讓我的繼任者來察舉他,也不失爲一樁美事。”
若正常人,事情到了這兒,推辭過了,被勸說後那就順順利利聽話唄,可王脩還是堅持己見,繼續推辭。
孔融又勸道:“你潔身自好,經歷諸多磨難,爲我作的謀劃少有過失,給人許多教益而不知疲倦。我因此而嘉獎你的功勳,乃是彰顯美德,將你推薦到朝廷中去發揮更大的作用,你難道可以辭讓嗎?”
直至話說到這個份上,王脩纔不得不答應了孔融的命令,被舉爲孝廉。
被舉孝廉的人,按例要去往朝中接受太常考覈,天子任用。但當時天下大亂,道路阻絕不通,王脩沒有辦法立刻成行,只能暫留在家中。
沒過多久,青州遭逢黃巾肆虐,孔融率兵出擊卻被黃巾大帥管亥包圍在都昌城中。
王脩聽聞到消息後,絲毫不顧惜自身安危,連夜往都昌去救援孔融,孔融大爲感懷,重新任命他爲郡功曹。
當時膠東的匪患嚴重,孔融任命王脩擔任膠東縣令,縣人公沙盧乃是大宗強族,帶領族人築營壘,不肯應命徵調。
王脩來了一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帶了數騎登門拜訪公沙盧,宴中斬殺公沙盧兄弟,公沙族中其餘人等大驚失色,不敢妄動。
王脩殺人立威後安撫其餘族人,另立族長,才得以藉助縣中各宗強的力量抵禦賊寇。
孔融在北海任上也是多災多難,一會來黃巾,一會鬧海賊,因爲與袁紹不睦,不願聽袁紹差遣,而惹怒袁紹派袁譚進攻北海。
孔融每每遇難的時候,無論王脩在任上亦或在家中,都前往營救,保了孔融數次,世人得以稱賢。
孔融雖然天下聞名,但卻沒王脩如此堅毅剛強,面對袁譚的連番攻打終於慫了。
當時袁譚率大軍包圍北海國治所劇縣,孔文舉強自淡定,白天面對岌岌可危的形勢仍舊憑几讀書,談笑自若。
然而到了夜晚城池陷落後,卻倉惶奔逃,連妻兒都來不及帶走。
孔融走了,王脩這一次卻沒有再跟隨孔融一同離去。
袁譚在青州時,也久仰王脩的大名,雖然王脩曾幫助孔融多次抵敵自己,也毫不在意,徵辟王脩爲治中從事。
袁譚有這份氣度,但袁譚手下的人卻對於曾經的敵人王脩驟登高位不太服氣。
別駕從事劉獻就曾經數次在人前人後詆譭王脩,但世事難料,王脩並沒有因劉獻的詆譭而有損聲譽,反倒是劉獻因爲其他事情犯法當誅。
王脩不計前怨,重新審理此案,最終免除了劉獻的死罪,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
終於王脩的賢名被河北霸主袁本初聽說了,袁本初闢王脩爲即墨縣令,王脩在即墨自然政治清明。
但袁譚少了王脩輔佐,發現州中的政事不利索,只得再闢王脩爲州中佐吏之首的別駕從事。
這一回袁譚從青州前來前線跟隨袁譚打曹操,便點了王脩隨行參贊。
回顧王脩王叔治的經歷可見,他不僅能同時做到“孝”、“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等君子美德,還具備了事君的“忠”與任事的“勇”,簡直堪稱當代大賢。
而熟知後世典故的顏良更是知道,若是歷史的軌跡不變,當袁紹身死,袁譚與袁尚兄弟鬩牆後,袁譚被袁尚擊敗,又是王脩帶領青州吏民往救。
袁譚稍稍緩過氣來後圖謀再攻袁尚,王脩卻勸道:“兄弟之間攻伐不休,是自取敗亡之道。”
袁譚雖然聽了不開心,但身邊沒有其他更靠譜的人可以問計,還是隻得問計於王脩。
王脩答道:“兄弟之間猶如左右手,哪裡有左手打自己右手的道理。如果連親兄弟都不能相親和睦,天下之大還有誰人可以親近。若是有人要挑撥你攻伐自己的兄弟,你千萬不要聽取,若是能斬殺此等佞幸小人,並與兄弟約和,共同抵禦外敵,纔可以贏得天下。”
袁譚已經被仇恨矇蔽了心目,不能用王脩的建議,反倒引曹孟德的外力攻打袁尚。
曹操得了袁譚爲助力,輕鬆打敗袁尚攻克冀州,而袁譚以爲沒了袁尚後自己就不必看曹操的臉色,再叛曹操。
但失去了兄弟的袁譚猶如一根孤零零地竹筷,可以被小童輕易折斷,又哪裡經得住曹操的攻打,被直接圍在了袁氏的老巢南皮。
在外督糧的王脩聞訊,再一次率兵援救袁譚時,卻終於沒有趕上,袁譚已經兵敗身死。
王脩感念袁譚的舊日恩情,親自往見曹操,欲要爲袁譚收斂而曹操不許,王脩說道:“我受袁氏厚恩,只願爲先主收斂,然後即便是被殺了也心甘情願。”曹操感念其人忠義,才準允了王脩的請求。
當初曹操攻破鄴城時,發現袁尚手下謀臣如審配等人無不是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但入了南皮城後,搜撿王脩家中,卻發現王脩家裡別無餘財,只有幾石糧谷,僅夠家人食用而已。
只有一樣特殊,王脩家的書冊有數百卷,多是他當年遊歷四方抄錄下來,其清廉甚至感動了曹操,遂禮闢王脩爲司空掾,行司金中郎將,專門負責鹽鐵冶煉的重任。
如此一個有勇有謀,有義有節,忠孝兩全,恭儉在心的賢達,顏良捫心自問,自己絕然做不到王脩那麼純粹。
他對王叔治慕名已久卻始終緣慳一面,在這次宴中相遇也是意外之喜,因而頻頻向王脩敬酒,倒引得華彥、孔順之輩側目。
不過酒宴畢竟是袁譚設下,顏良與王脩對面而坐,不便於私下交談,當得知王脩被袁紹選派爲出使泰山賊的使者後,他便故意談及對青徐形勢的分析,很是引得袁譚君臣認可。
畢竟青州是袁譚的基本盤,但州中有諸多疆土卻被泰山賊所實際佔據,這一回臧霸等等人的行動又隱隱威脅到了青州其餘的地方,讓剛剛離開青州的袁譚很是頭痛。
回到營中後,感覺意猶未盡的王脩匆匆安頓好居處便夤夜求見顏良,顏良酒足飯飽一時也睡不下,便召其秉燭夜談。
王脩素來是個實幹派,略作寒暄後就問道:“方纔將軍在宴中對青徐形勢瞭若指掌,脩冒昧來見,正是要向將軍請教一二。”
由於晚上已經喝了許多酒,顏良只是命人送來兩杯溫水,與王脩一人一杯,此刻也不急着答話,舉杯向王脩示意後呡了口水道:“若敘年齒,別駕爲長,若論名望,別駕彌高,若論德行,良更只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良何德何能而在別駕面前僭稱將軍,而勞動別駕言稱請教,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王脩本來還端着水杯如同顏良一般呡水,聽聞此話後嚇得連忙把水杯放下,面東而拱手道:“此乃太史公引《詩》而贊孔聖人之言,脩有何德何能可當此贊,將軍言重了。”
對於王脩這樣的反應,顏良並不覺得奇怪,他要狠狠吹一波王脩只是方便套近乎,也不去分說王脩當得當不得此稱讚,言道:“別駕終究比在下爲長爲賢,良仰慕久矣,還望莫要稱在下爲將軍,還是以字相稱纔是。”
對於王脩來說,顏良的名字也是早有耳聞,他原以爲顏良應是個赳赳武夫,沒曾想卻謙遜好禮,文辭典雅,因而對顏良也心存好感。
如今顏良示好結交的意圖再明顯不過,王脩也不矯揉造作,說道:“既如此,某與立善便以字互稱。”
見王脩答應了下來,顏良笑道:“叔治兄大才,此番出使不過唾手可得之舉,爲何還要問計於我。”
王脩道:“原本我心中也有幾許謀劃,但不知是否可行,今日於宴中得聞立善一番壯氣豪言,或覺此事更有可爲,既然立善也對青徐情勢瞭若指掌,故而冒昧請教一番,以驗證心中所想。”
“我便料到叔治兄心中早有籌劃,前來相詢,只是來考校於我罷了。既如此,不如你我將處置泰山賊之方略寫之於簡牘之上,再拿出來印證一番,何如?”
王脩心想自己可沒有來考校你的心思,不過顏良的提議也甚合心意,便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顏良便吩咐侍從拿來筆墨簡牘,二人相對而書。
只數息之間,王脩便寫完了字,把簡牘倒扣在案上,一看對面顏良也差不多寫完了把簡牘放下。
二人都驚異對方的速度如此之迅捷,顏良與王脩相視而笑道:“這就翻開驗看一下?”
二人同時把簡牘翻開,湊近到一起,發現對方的簡牘上都只是寥寥幾字,細看之下,卻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顏良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