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終究不能畢其功於一役,天不助我,天不助我也!”
曹孟德坐在馬上一邊喘氣一邊感嘆,他歲數已經不小了,今年正是四十有六,不比十年前剛起兵時精力那麼旺盛。
自從袁紹南下後的這半年多時間裡,曹操身上揹負的擔子實在是不輕。
眼下無論是朝中還是他司空府內的幕僚,任誰都可以敗可以降,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如楊、荀、陳、孔,無論是誰掌權都能得居高位。
但曹操卻不能敗,不能降,袁紹那道檄文中表明瞭對他欲除之而後快,他已經毫無退路可言。
這半年多時間以來,曹操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原本斑白的頭髮已經變成了半白,精力亦大不如前。
雖說依託着層層設計,終於把河北大軍引到了官渡決戰,仗着地利據險固守,但雙方實力上的差距仍舊非常巨大,大到了他快要說要不起的地步。
若是雙方繼續在官渡對峙下去,即便是在戰場之上沒有敗,也等於是敗了,因爲他的糧秣供應已經捉襟見肘,怕是難以堅持過這個冬天。
當許攸背袁來投,獻上輕襲烏巢之計時,曹操表面上尚且平靜,但心中不由吶喊着“天不亡我!”
對於此等天賜良機,曹操不敢託大,斷然決然地要自己帶兵前往。
襲取烏巢的計劃十分順利,雖然走夜路時耽擱了點時間,但那淳于瓊一如十多年前一般不堪大用,僅僅幾下交鋒就輕鬆拿下。
當整個烏巢糧倉化爲火海時,曹操在那火光中看到了希望,是戰勝老朋友老對手袁紹的希望。
嚐到了勝利滋味的曹操如同打了雞血一般,不顧熬夜趕路後奮戰一場的辛苦,繼續疾行數十里,更對河北大營發起了一往無前的攻擊。
事情的發展便如他所料一般,河北軍因爲烏巢被襲糧秣被焚而軍心大亂,竟然讓他數千人連破數營,幾無還手之力。
而更好的消息是,袁軍前線大將陣前反戈,讓出了道路,讓曹洪帶着烏巢大軍與他合力進擊,打得袁紹倉惶敗走。
當曹操邁入袁紹的中軍營壘時,他胸中豪氣頓生,被壓抑了多年的情緒得以釋放,不由大笑道:“哈哈哈,袁本初亦有今日耶?”
雖然袁紹北逃,尚未擒獲,但一路上曹軍着實俘獲了一些重要人物,比如奮威將軍沮授等人。
而曹操意識到,即便是袁紹僥倖得脫,亦再也掀不起大的風浪,自己只消效仿白起在長平,將袁紹多年征戰鍛煉出的河北精銳坑殺,則袁紹與河北便如昔日趙國一般,遲早是自己囊中之物。
志得意滿的曹操命人去把沮授帶來,他想要會一會昔日故人,想着若能說服才擬良、平的沮公與輔佐,那抵定天下的把握無疑又大了幾分。
可沒曾想,剛遣樂進去,就聞報南邊有敵來攻。
曹操一開始還以爲是被自己擊敗散逸的河北軍重新組織起來襲擾自己的後方,又或者是高覽、張郃等輩出爾反爾,並沒有太當回事,只是遣了徐晃帶人去剿滅。
但隨後的回報讓他大吃一驚,樂進、徐晃先後戰敗,而來敵不是旁人,正是曹孟德最爲忌諱的人,那個在白馬城下、瓦邑山下、酸瀆水邊讓自己吃盡了苦頭的顏良,那個兵出兗州,連破數城,連敗自己手下重將的顏良。
在聽說顏良往援烏巢,將自己留在烏巢打掃戰場的夏侯惇、樂進等人擊退時,曹操就心中一凜。
爲此他特意焚燬了陰溝水與濟水上的兩道浮橋,就是爲了阻攔顏良南下援救的道路,不使他破壞自己攻擊袁營的計劃。
但沒曾想,這廝還是來了,而且不是從北邊來,反倒是從南邊攻來。
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已經先擊敗了袁本初,可以騰出手來應對這個屢屢讓自己吃癟的傢伙。
曹操對顏良簡直恨入骨髓,並且知道顏良極其擅於襲擾,若給他在自己身後肆意攪和,那自己這場大戰的勝果定會大打折扣。
兩相權衡之下,曹操甚至暫時中止往北邊繼續派人追擊袁紹,也要調集精銳力量去對付顏良,可以說曹操對顏良不可謂不重視。
最先與顏良相鬥的是樂進的步卒,據樂進報稱顏良用騎卒威逼,使其結陣固守,然後騎兵分擾兩側,用步卒正面來攻。
樂進兵數不多,兩側被牽制之下,正面亦難以抵擋河北步卒的強推,雖有徐晃去救,仍折損近半人馬得脫,其所押送的沮授等人亦被奪回。
曹操不敢託大,自率于禁、曹洪、韓浩、史渙等將親自進擊。
曹操與曹洪合兵後,共有三萬餘人,其中五千多人在張遼的率領下北追袁紹而去,另有一萬人分散在幾十裡範圍內的戰場上收拾打掃,此刻集中而來的仍有兩萬人。
根據回報,顏良不過兩三千騎,五六千步卒,曹操想着以二敵一還有多,應當是十拿九穩之勢。
但真正交上了手後,曹操仍舊爲顏良的能戰敢戰而吃驚不已。
他命于禁將五千步卒當先,曹洪率五千步卒爲後軍,自將八千步卒爲中軍,韓浩、史渙將兩千騎兵爲側翼。
于禁素號毅重,用兵以穩健著稱,心知顏良並不是善與之輩,將步陣結穩後正面強推,欲要用人數上的優勢壓倒顏良所部。
但對面顏良所部卻並不畏懼,亦是結陣而進,彷彿想要與他一決雌雄。
在兩軍相接之前,雙方的弓弩手率先交上了手。
于禁陣中各曲都是老卒,弓弩手也有經驗,在軍將的指揮之下,一波一波朝對面射擊。
但細心之人卻發現,雙方弓弩的射擊方式卻有差別。
于禁這裡每一輪射擊時,弩箭飛到空中彷彿遮天蔽日的蝗蟲一般,至少有一兩千支,但每一次射擊之後,都需要一段時間上弦,才能再度發射。
但河北軍中的弩箭卻稍有不同,每一次射擊只有四五百、五六百支,比起曹軍的氣勢要稍稍弱上幾分,但河北軍的弓弩手好似並不需要調整就可以繼續發射,使得他們的弩箭一波一波極爲連貫。
而且河北軍的射擊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密集,不僅僅是羽箭射擊頻率高,且射擊的目標非常集中,還能調整方位,讓于禁陣中配備的刀盾手亦來不及調整。
如果說曹軍的射擊像雷陣雨,暴虐而又倉促,那河北軍的射擊就好比是一場並不算太大,但經久不絕的秋雨,讓人遍體生寒。
有經驗的戰將細思之下,便猜到了河北軍中定是用了分批分次射擊的方法,才能做到這種程度,但他們對於河北軍能夠如此完美地貫徹這個戰法亦讚歎不已。
在遠程攻擊這方面,于禁自認不及,便不願多作糾纏,帶人加速壓上,想要用短兵相接決出勝負。
這時候,河北軍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
只見河北軍並不往前進,也沒有原地固守,而是緩緩往後退卻。
曹操在遠處看到河北軍後退時,心中長出一口氣,以爲顏良膽怯,但細細看去卻發現事情並不像他想象中那般。
顏良的兵馬雖然在後退,但陣型絲毫不亂,前排的士卒依舊高舉大楯,而陣中的弓弩手依舊在往于禁所部拋射箭矢,其節奏並不因爲正在後撤而受到絲毫影響。
反觀于禁陣中弓弩手們因爲在移動之中,導致射擊的頻率明顯變慢,對敵方的壓制能力大大降低。
于禁久經戰陣,雖然倉促間不知對方如何做到,但也知道顏良這是要以退爲進,用他所擅長的弓弩射擊來牽制自己。
他倒也反應迅捷,命步卒再度加速向前,以爲只要進入肉搏階段,此等弓弩之術亦不足懼。
于禁的部屬是正面向前進,而顏良的部屬是倒退着走,從速度上比較,自然曹軍佔優。
雖說在加速前進的過程中,難免會降低一些防禦,從而被河北軍的弩箭攢射增加了不少傷亡,但兩軍之間的距離仍舊在漸漸縮減,眼看便要短兵相接。
就在雙方接近到二三十步,曹軍一個疾行衝鋒就要夠到河北軍的時候,顏良佈置在兩側的騎兵突然朝于禁的步卒衝去。
這一下出擊十分突然,因爲在這個時候騎兵尚且沒有發展到大規模具裝的程度,通常都是用來側翼襲擾,少有正面強衝步陣的打法,尤其是這種成千上萬的大規模交戰時,若是兩三千輕騎兵衝上來並不濟事。
但畢竟四條腿的生物衝鋒起來氣勢驚人,引得正在急速前進的曹軍心中驚惶,腳下的步子便收住,從攻擊姿勢迅速轉爲防禦姿勢。
而曹軍兩翼護衛的騎卒也隨之向前壓上,欲要以騎對騎,牽制住河北騎兵。
可顏良的騎兵只是虛張聲勢,往前衝了幾十步,來到陣前就止住了步伐,紛紛舉起早就填好矢上好弦的手弩往敵陣中漫射,射完後也不停留撥轉馬頭便走。
衝在最前的曹軍步卒以刀盾手、戟士偏多,被河北騎兵們散射雖有傷亡,但好在並不嚴重。
可是就在河北騎兵出來這麼阻擾的這一下,河北軍步卒後撤的步子並未停歇,又後退了二十步,直到拉開五十步的距離後才停下腳步。
于禁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顏良根本就沒打算用騎兵衝陣,從頭到底就是想爲步卒的後退拖延時間。
饒是于禁心態向來平和,但亦被顏良的狡計所激,生出了些許火氣。
他聯絡兩側韓浩、史渙的騎卒爲自己掠陣,重新又帶着步卒往前衝去。
在重複了剛纔的循環,又付出了數百傷亡後,于禁所部終於重新縮短了雙方的距離,即將進入短兵相接的階段。
由於先前雙方都是用弓弩遠程壓制,所以站在第一排的都是手持大楯防禦的刀盾兵。
但當曹軍靠近到十來步後,河北軍中的鼓聲一變,由緩慢的節奏變爲激昂的快節奏。
隨着這鼓聲變化,河北軍第一排的刀盾兵站穩不動,身體稍側,而站在刀盾兵身後的戟士則逆流而上,越過刀盾兵成爲新的前排。
在來到第一排後,戟士們不再後退,反而逆着曹軍的攻勢大踏步往前,使得雙方之間的距離直接消失,徹徹底底地撞到了一起。
于禁統屬的五千人中,分爲五個曲,有三個曲是他本部,還有兩個曲是臨時調撥。
他在步陣的時候也是平行步陣,五個曲一字排開,自將的三個曲佈置在中央,另兩個曲各安左右。
各個曲中步卒的構成十分複雜,刀盾手、戟士、長矛手、弓手、弩手各種都有,甚至有零星的騎兵可供探哨。
而被佈置在最前方的步卒則以長矛手、刀盾手居多,戟士次之。
當曹軍舉着各式各樣的兵器與對方接戰後,卻發現對面人數雖然不多,但手持的武器卻十分統一,都是長戟。
當河北軍陣中一員軍將揮動着旗幟,高喊“殺”後,戟士也動了起來,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毫不花哨,每刺出一擊,都高聲吶喊着呼應。
“殺!”
“殺!”
“殺!”
曹操自問自己手下強將雲集,士皆梟銳,訓練嚴格,作戰經驗豐富,同等兵力之下,無論是對上袁紹手下的任何兵將皆不落下風,即便是當日東郡之時的顏良。
當初在東郡之時,曹操曾見識過顏良的部屬,知道他帶領的那一支河北兵乃是冀州強軍,知道顏良亦是可以和關雲長、張文遠、許仲康媲美的勇將,更知道顏良用兵老道,尤其喜好出奇制勝。
但顏良的兵馬也只是尋常強軍的範疇,並未讓曹操有耳目一新之感,若非是貪心白馬城中的士民,當日也並不會大敗若斯。
從當年剿滅黃巾開始,曹操已經經歷了十幾年的戎馬生涯,見識了不少天下強軍。
比如大賢良師張角的黃巾精銳,比如董太師的西涼鐵騎,比如公孫瓚的白馬義從,比如呂奉先的幷州驍勇,比如陶恭祖的丹陽兵,比如臧霸、孫觀等人的泰山悍匪、比如孫文臺、孫伯符父子的淮泗果勁之士。
但顏良麾下部屬今日裡的表現,讓見多識廣的曹操都歎爲觀止,回思過往種種強軍都無法相類,彷彿只有昔日太尉、車騎將軍皇甫義真精心訓練過的北軍五校士才堪可相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