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惜容出現以前, 柳園春還只是允州城內一個沿河賣唱的歌女。至於初衷,她自己也忘記了,也許是一時興起, 也許是爲了懷念某個人, 某段歲月。
她幾乎每日都靠在河岸邊, 聽着河風的聲音, 懷抱一把琵琶低吟淺唱。歌聲時而婉轉, 時而蒼涼,時而高亢,時而溫柔。
這樣的歌女在允州繁華的夜街上屢見不鮮, 因此並沒有多少人真正注意到她。而她,也似乎毫不在意過往行人的關注, 只唱着她想唱的曲。
直到有一天, 一個溫雅的男子自袖中取出了一枚銀錠, 放在了她面前,溫言道:“可否來一曲《將軍令》?”
柳園春擡起頭望了他一眼, 淡淡一笑:“恕不點曲。”
男子也跟着笑了:“那便唱你喜歡的吧。”
就這樣,他幾乎每日都來聽柳園春唱曲,偶爾她沒有來,下回來時,便會聽他道:“昨夜等了你一宿, 想着你不會再來了, 又怕你最終又來了。”
柳園春低眉笑着, 夜色掩蓋了她面上異樣的表情:“聽不了就不聽了, 難不成還能睡不着覺?”
男子竟也自嘲地笑了起來:“能來此處之人, 又何嘗是爲了酣睡?”
這一句話裡帶了絲調笑,讓柳園春莫名感到了一股危機。那一夜唱罷, 她便再也沒有去過河岸了。
可那名男子卻仍是夜夜在河岸上守候,漆黑的夜幕下,他修長挺拔的身影彷彿被夜色披上了一件黑袍,映着街上五彩光輝的燈火,顯得異常得孤獨。
終於,柳園春重抱起琵琶,再唱了一夜。她本意是想告訴這名男子,今後不要再來了,孰知男子先一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柳園春愣了一愣,她瞧見岸邊上有一株倒垂的柳樹,便捻撥琴絃,悠揚地唱道:“虛牖風驚夢,空牀月厭人。歸期倘可促,勿度柳園春。”曲罷弦停,她低眉淺笑道,“賤妾——柳園春。”
男子念着這個名字,舒展眉眼笑了開來:“好名字。柳姑娘,明日此時在這裡,請務必要來。”
未等柳園春的答覆,男子便起身離開了。叫他別來的話,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口。
第二日,柳園春根本不想赴約,她知道不能再繼續下去,否則不僅要給自己惹上麻煩,還會讓凌司鴻受牽連。
他這個野心勃勃的大哥正與武林盟主的兒子慕惜容,競爭下一任盟主之位,她若成了凌司鴻的拖累,只怕今後一輩子都別想好過了。
“本少爺向來只赴美人之約,和一個男人算怎麼回事……”
到了夜裡,隨着暮色四合,流燕街絢爛的燈火緊跟着亮起來了。柳園春滿腹躊躇,本想約了幾個酒友一同喝酒,卻也沒了心思。他看着桌上那枚銀錠,又想到柳園春不去的夜裡,那人整夜都在癡癡地等,心下便又覺不忍。
於是他下定了決心,這一次定要告訴他今後別再來了,必要的時候,他將表明身份。
男子果然已經在河岸邊上等候,遠遠地,柳園春就看到他朝自己露出了溫煦的笑容。柳園春走到他面前,定了定神,方要開口,他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牽着她來到了一座張燈結綵的酒樓門前。
“柳姑娘,這是風雅居,乃文人雅士聚集之地,絕無世俗污穢。這裡的伶人皆是允州有名的才子才女,不知柳姑娘有無興致,入此門坐一席之地?”
看着男子滿面的期待,柳園春長大了嘴巴。她很快就鎮定下來,連忙推辭道:“公子,賤妾不過會唱幾句小曲,哪裡能登風雅居的大堂?”
男子拉起她的手,溫和地笑道:“柳姑娘唱的曲自在而優雅,是那些被教導出中規中矩的伶人所不能比的。況且,此處的主人與我有些交情,他願意破格聘用你。”
柳園春這才意識到,她一直沒有過問男子的身份,這時她愣愣地問道:“公子……敢問公子名姓?”
男子溫柔地笑容宛如春風拂面,他說:“在下,慕惜容。”
凌尹秋知道,自己闖禍了……
凌司鴻得知弟弟妝扮成伶女進了風雅居,爲那些不知何時就會出現的名門乃至權貴奏琴唱曲,以供享樂,氣得整個人都要瘋了。
他正與慕惜容鬥得你死我活,對手沉迷聲色於他是絕對的幸事,江湖聲望也逐漸攏聚在自己身上,都在議論下一任盟主之位,定是凌司鴻的掌中之物。
可萬萬沒想到,對手沉迷的聲色,竟然就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一旦柳園春的身份被曝光,飛鴻山莊將成爲整個武林的笑柄!
那是凌司鴻絕對不會允許的事情!
事態緊急,他顧不得修理凌尹秋,連忙想方設法將柳園春從風雅居中保護起來,以免他人垂涎露出了破綻。一切都順利搞定之後,對凌尹秋的怒火也等到秋後再算賬。
可人算不如天算,當慕惜容再次來到風雅居,卻得知柳園春已經被人秘密收下以後,他後悔萬分。那一刻他整個心都彷彿空了,不顧一切地去尋找柳園春。
凌司鴻無奈地得知,慕惜容愛上了柳園春。
如今他們兄弟二人都是騎虎難下,凌尹秋第一次產生了一絲怯意,他提議道:“不如就明說了吧,有什麼後果我一人擔當。”
凌司鴻擡手就摔了一個茶盞,低怒道:“你擔當得起嗎?”
“那……該怎麼辦?”
你問我,我問誰,蒼天可否給答案?
無奈之下,只好拖着。可漸漸地,柳園春慢慢發現對於她和慕惜容的交往,凌司鴻似乎越來越傾向於默許。她很快就明白,凌司鴻想借她的手,讓慕惜容永無翻身的機會。
這是他這個一向獨挑大樑,自信倍足的大哥,第一次露出了動搖。沒有任何根基的飛鴻山莊,和武林世家的慕家堡,甚至正當任盟主之位的慕家堡主……這不可跨越的門第差距,是凌司鴻的死結。
可正是這個錯誤的默許,讓凌司鴻錯失了盟主之位。
***
聽完這個跌宕起伏的往事,落禎深深吸了一口長氣,見凌尹秋不往下說了,就催促道:“後來呢?你和慕惜容在一起了,又發生了什麼事,凌大哥是怎麼輸掉的?”
“是柳園春和他在一起,不是我。”凌尹秋義正詞嚴地糾正。
“可柳園春不就你嗎。”
“那不一樣,絕對不一樣。”
落禎妥協道:“好好好,不一樣。那後來發生了什麼?”
凌尹秋實在不想回憶那段黑暗的過往,每日都活在戰戰兢兢中,他理了理思緒,只簡略地說:“慕惜容沉迷女色,不專心武林中事,終於被武林前輩們聲討。當時的慕盟主,也就是他爹,勒令他與柳園春斷絕來往。
“沒想到,一向百依百順的好孩子這一回態度十分堅決,甚至將柳園春帶回了慕家堡,氣得老爺子病倒牀榻……總之就是一片慘烈,我實在承受不住這份壓力,求我大哥放手。最後,我大哥爲了保住飛鴻山莊的顏面,私底下與慕惜容達成了協議,大哥就宣佈退出了盟主之爭。”
“這麼說。”落禎喃喃道,“慕盟主知道了你的身份?”
凌尹秋苦笑道:“當然了,紙裡包不住火,我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真的變成女人呢。”
“可是他……”還是對柳園春念念不忘,卻又明知眼前的人,只是虛幻的泡影。這種感情,落禎難以想象。或許這纔是爲什麼慕惜容的眉間始終縈繞着淡淡的憂愁吧。
“他到底爲什麼喜歡你啊……”
“因爲孤獨吧。”凌尹秋喃喃道,“那時候的我,也很孤獨。孤獨與孤獨,會相互吸引。”
他難得會說出如此正經的話來,落禎忍不住便打趣道:“八面玲瓏的秋少爺竟然也會有孤獨的時候,真是稀奇。”
凌尹秋凝視着她,雋秀的臉上掛着一絲淺淡的笑意:“因爲那時,在思念一個人。現在這個人,就在眼前了。”
那份溫柔又專注的眼神很深很深,望得落禎心中一陣亂跳。她尷尬地挪開視線,凌尹秋卻輕輕捏住她的下巴,讓她轉過頭來。紗屏擋住了艙外的烈陽,投下一片朦朧而曖昧的光影。
凌尹秋慢慢地湊近了落禎,溫柔的視線幾乎要將落禎迷醉。只是那眼角下的金色月牙和鮮紅的脣着實有些煞風景,落禎別過臉,緊促地呼吸道:“下、下次吧……我實在覺得,好像在跟一個女人親吻。”
凌尹秋悔之不及,立馬脫起了衣服:“你等等,我馬上換個裝。”
落禎卻早已經紅着臉逃了開去,跑出了船艙。陽光頓時傾灑下來,河風迎面而來,令人心情一片舒爽。
“白姑娘看來心情很好呢。”鐵栗子果然還在艙外,抱着劍靠在船舷上。
落禎又不禁面上一紅,急忙找了話題道:“鐵大俠,這艘船要駛向哪裡啊?”
“回慕家堡。”鐵栗子說,“白姑娘呢,是否要回家?盟主有令,要護送白姑娘回家。”
落禎猶疑道:“不用了……我暫時還有想要弄清楚的事情,如果因爲危險就躲回家中,那當初也就沒有出門的意義了。”
“白姑娘好覺悟。”鐵栗子眼中露出了讚許的神色,他指着前方不遠的一個碼頭,對落禎說,“你看那裡,是往來西域的客商最密集的地方,白姑娘所求之事,或許在那裡會有所收穫。”
落禎走上前遙望岸邊,只見碼頭上停泊着許多船隻,不斷有人自岸上運送貨物,也不斷有人自船上取出貨物。她連忙向鐵栗子道謝,轉身跑進船艙。
“秋少爺,秋少爺!”
驀然看到一具健壯的身體光條條地站在眼前,雖隔着一層紗屏,仍能看到他精壯的胸膛,甚至……健碩的長腿。
“啊——”落禎趕忙捂住眼睛背過身,語無倫次地叫喊道,“流氓,你這個大流氓!”
凌尹秋手忙腳亂地護住關鍵部位,無奈道:“小禎兒,你講講道理……到底誰是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