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色沉沉,月涼如水。正是衆人皆已沉睡的時刻。
連雲山莊莊主崔連雲獨自坐在書房內,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所寫的密信,輕呼一口氣,似下定了決心,這纔將信卷好,綁在等在一旁的飛鳥的腿上。看着飛鳥消失在寂靜的暗夜裡,崔連雲雙手搓了搓,再握緊成拳。
他想起剛剛在信中所寫:已準備妥,等魚兒上鉤。
幾個月前,有一通身黑衣的神秘人突然出現在他的書房。此人蒙着面,看不見他的臉,只露出一雙陰戮的眼睛,甚是駭人。那黑衣人的武功不知高出崔連雲多少倍,還未等崔連雲有所動作,便已被此人封住穴道動彈不得。這使得崔連雲驚駭不已,他們連雲山莊在江湖上默默無名,從來不曾得罪過什麼人,不明白爲何今日會有如此高手到來。
黑衣人不緊不慢地說明了來意:黑衣人的主子希望他來做一件事。若做成,則會助他的連雲山莊名滿江湖;若拒絕做,或是做不成,他最寵愛的小兒子將有性命之憂。
崔連雲雖然向來沒什麼大志向,但他這時已沒有別的選擇,江湖美名與生之希望,均擺在他的面前,他沒有理由不答應。於是,便有了此次的試劍大會。
他也曾問過那黑衣人,若魚兒不來呢?黑衣人卻十分篤定:經過之前交過的幾次手來看,他們要等的魚兒必定會來。
從名不見經傳到現在的一夜成名,不過,還不夠!他要的不只這些!連雲山莊的命運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希望那位神秘的大人能夠履行承諾。
清晨,東方的天空剛剛開始泛着魚肚白。京城一處極盡奢華的宅院內,黑衣人小心地取下飛鳥腿上的密信,就徑直向主屋裡走去。
還沒來得及敲門,卻被守在主屋門口的侍衛攔下:“這麼早,主子怕是還沒起,你進去不是找死嗎?”
聞聲,黑衣人皺眉,有些猶豫:“西北有重要信息傳來,不敢耽誤主子的大事。”
“進來吧。”聲音忽然從屋內傳來,如冬日的堅冰,寒冷徹骨。
得到准許,黑衣人不敢耽擱,立刻進屋呈上密信。
屋內擺滿了絕世珍品,有些就連當今聖上都不曾見過。桌椅以及牀榻據說用的是遠古森林中的千年古喬木製成,防水防腐防蟲,世間罕見。黑衣人遠遠單腿跪在屋子中央都可以隱隱聞得見古木散發出的清香。最令人驚歎的卻是那掛在牀上的藏青色牀帳,相傳是東海漁民捕魚時無意中捕到一條鮫人,那鮫人獻出他們在海底織成的鮫紗以換取一條性命。不知這鮫紗有何妙用,但光是這東西的來歷就已令人咋舌。
此時他的主子正坐在牀幔裡。晨霧藹藹,飄進屋中幾許,映得那牀幔裡的影子朦朦朧朧。黑衣人幾度壓制住藏在內心中的好奇,安靜地等着主子的吩咐。可不知爲何,主子看完信後許久,都不曾開口,不知在想些什麼。
黑衣人不敢擡頭,無形的壓力籠罩住他的全身,豆大的汗珠滑落至脖頸、鎖骨……
“哼。”不知過了多久,主子將信丟進香爐。那封信就在香爐中化作縷縷塵煙,連同信上的字也一起煙消雲散。
正當黑衣人以爲他終於可以退下時,卻莫名其妙地聽得主子再次開口:“他是個聰明人,可惜,沒有人逃得過我的手掌心!”
與此同時,當朝陽出現在沙漠的最東端,幾個西域人同幾位江湖俠士一道風塵僕僕地踏入了沙棘城。此時已有早起的商販們上街擺上自己的攤位,見到新來的這幾人,只是略略地擡了擡頭,繼續做自己手中的事。這幾日從外面來了太多江湖人和各地行商,小販們都已經司空見慣。
雲兮遙摸了摸自己的臉,觸摸到的沙塵已分不清是手上本就留下的還是臉上覆蓋着的。總之,經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沙暴過後,能活命已經不錯了,哪還管得了能不能在沙漠中找到清水來清洗?
她可以想象得到,現在她的樣子定是從未有過的……嗯,滿身沙塵。
“我們,就在這裡各歸各路吧。”阿基諾的面容極其憔悴,他所帶的商隊死的死,傷的傷,不得不說這是個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
雲兮遙擡頭望向雄偉的城門。晨光如一隻柔軟的手,溫柔地輕撫着古老而斑駁的城門。頂部的巨石上刻着“沙棘城”三個大字,在日日夜夜的風沙侵蝕中依然清晰可見,此刻,竟在晨曦之中泛着點點金光。
“請你,節哀。”
阿基諾搖了搖頭,攤開手掌,幾條蒙了塵的異域項鍊映入眼簾。“我們祥竹商人有一個傳統,在每一次向承燁國出發之前,我們都會淨身,以自己最潔淨的姿態同家人輕吻、擁抱。因爲我們都知道,路途遙遠,艱難險阻不斷,山賊、沙暴和戰亂,無休無止……每一次出行都極有可能就此與親人訣別。”他的聲音很輕,漫長而悠遠,好像來自西域的風,略過耳畔,轉而消散在遙遠的天邊:“可是爲什麼走上這條路呢?因爲我們不只爲自己而活,也在爲了家人而活啊。這些兄弟雖然已經葬身沙海,但在我看來卻是勇士!”
他輕嘆口氣,學着承燁國的禮儀,抱拳道:“兮遙姑娘,阿秋兄弟,感謝你們一路相伴。若日後有緣,歡迎你們來祥竹國找我敘舊。”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願你們今後一切安好,就此別過。”雲兮遙也回禮道。
“此刻臨別,兮遙姑娘可否回答左某心中的一個疑問?”
看着左喻丞那張人畜無害的臉,雲兮遙的心七上八下的,但她不能輸了氣勢,還是表面鎮定地回道:“但說無妨。”
“敢問兮遙姑娘的兮字是哪個兮?是希望的希麼?”左喻丞探究地問。
雲兮遙搖了搖頭:“‘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兮。”
左喻丞瞭然地笑了笑:“左某曾經認識一位故人,他的表字裡也有一個這樣的兮字。”他頓了頓深深地看着她,抱拳道:“兮遙姑娘,後會有期。”
雲兮遙自然知道他眼中的深意,便撇過頭去不再看他。從今往後,不知可否相忘於江湖。
雲兮遙的衣衫已在沙暴之中被風沙颳得堪堪蔽體,雖然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以這等形象在大街上行走實在不妥。於是,她和阿秋分頭行動。雲兮遙進了一家剛剛開門營業的成衣店,而阿秋則上街尋找季無塵等人的落腳點——客歸客棧。
當雲兮遙換過衣服整理完畢走出成衣店時,天光已大亮。街道上聚集了不少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雲兮遙好奇地鑽入人羣之中,卻見圍在人羣中央的,竟是一個身着亮紫色的衣衫甚是招搖的年輕公子在教訓一個小乞丐!
作爲一個不明經過的圍觀羣衆,雲兮遙向來不願多管閒事。只是那個被打得身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小乞丐眼中滿是憎恨與倔強,他狠狠地咬着下脣,不發一言,隱忍而沉默地聽着那個招搖的公子惡毒的言語以及他手下的拳打腳踢。
僅僅是因爲小乞丐不小心弄髒了他的衣角。
雲兮遙望着小乞丐握緊的雙拳,心中暗暗感嘆,這孩子根骨奇佳,小小年紀倔強而隱忍,若能平安成長入後必成大器。這個招搖公子怕是日後沒好日子過了。
“你!對本公子有何意見?”
雲兮遙這纔回神,卻見那招搖公子正凶巴巴地指着她。雲兮遙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我?”
“對,說的就是你!別以爲你長得美就可以對本公子有意見!本公子剛剛問這沙棘城誰人不知我,只有你站出來,你什麼意思?”
雲兮遙聽得一愣一愣地,天地可鑑,她剛剛一動也沒動啊!她回頭,原來不知何時,圍觀羣衆竟不約而同地後退了一步……
“誤會啊,小女子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哪會對公子您有意見啊?”行走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惹事就不惹事。
雲兮遙見那招搖公子滿意地點點頭,便打算腳底抹油溜回圍觀人羣之中。
卻聽見招搖公子斜睨着小乞丐又出聲道:“美女,你說說,我該怎麼處罰這小乞丐?”
“額,”爲什麼要問她啊?她只是個過路的!雲兮遙眼珠轉了轉,開口:“說不上是懲罰,但就算是小孩子做錯事,也應當敢於承擔責任。這樣吧,既然這孩子弄髒了你的衣角,不如就讓他爲你洗了這件衣服,這事不就結了?”說罷,她也看向小乞丐,趁人不注意,偷偷眨眨眼。
小乞丐立即會意,擡頭看向那招搖公子,神色堅定,雙手握成拳:“我不是故意的。但是,大丈夫敢作敢當,我會把這件衣服洗乾淨的!”
“你?想得倒美!”招搖公子警告地瞥了一眼雲兮遙,搖搖頭,輕蔑地上下打量着面前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小乞丐:“就你一個小乞丐給本公子洗衣服還不夠格!倒不如罰你爲本公子倒一個月的尿壺,與你倒也般配!兄弟們,把他抓回山莊!”
什麼?!剛剛仗勢欺人也就算了,這會兒居然還要抓人?
雲兮遙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將小乞丐擋在身後,目光冷冽地怒視着招搖公子:“這位公子,請你不要太過分!”
“呵呵,”招搖公子先是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一般:“這位美人,看來你真的是初來乍到啊!這沙棘城內,誰人不知本公子連雲山莊繼承人崔如流的大名?本公子勸你還是先打聽清楚再掂量掂量要不要多管這閒事!”
“吹如牛”?雲兮遙噗嗤一聲笑出聲,還真是人如其名。她環顧四周,不少圍觀的百姓悄悄對他指指點點,他居然還在自我感覺良好地不曾察覺。看來,得了龍影劍的連雲山莊也不過如此。
“原本不想管,可你實在欺人太甚!既然管上了,那小女子就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這個小乞丐,我護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