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非友即敵的規則

月黑風高,寒冷刺骨。

高大巍峨的蒲州城城頭,幾個士卒組成一隊,從簽押房外巡視而過,不敢打擾正在裡面議事的主將馬璘與副將孫正直。

自從孫正直帶兵從軹關撤回後,蒲州城內的氣氛就變得極爲緊張。

外面緊,裡面更緊!入城的口令一天換兩次,那架勢跟被圍城已然沒什麼兩樣了。

此時此刻,銅壺滴漏的聲響在簽押房內格外清晰。

馬璘用匕首挑開鎏金銅匣的魚膠封蠟,一股檀香的氣味突然瀰漫開來,這是李寶臣慣用的薰香,滿是道家的氣息。

李寶臣雖然不修仙了,但是修道時養成的習慣,卻一點都沒變。

“自接令起,三日內蒲州防禦使馬璘率本部兵馬返回長安,不得有誤……”

他舉着油燈,一字一句細看調兵令上的字跡,面色微變,右手指節無意識叩擊着桌案。

當他還是斥候時,就有這樣的怪癖,多少年了也改不過來。只要一緊張,就控制不住敲手指。

副將孫志直突然按住軍令:“馬將軍,印信爲真,但軍令是不是真,那就不好說了。“

他話中有話,鐵護腕擦過絹帛,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很是粗魯。

調兵令右下角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印”與尋常硃砂印色截然不同,只不過,這不僅不是“假的”,反而正是李寶臣的專屬。道家煉丹時的某種殘渣,將其搗碎後製成的特殊顏料,只有李寶臣在用。

換言之,這道軍令絕對是李寶臣下達的。然而,也正因爲如此,所以纔會令人膽戰心驚!

馬璘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抓起軍令想將其撕碎,又頹然將這道軍令放在桌案上,長嘆一聲。

“馬將軍,不必多想,這必定是李寶臣繞過朝廷所下軍令。”

孫志直斬釘截鐵道。

他又從懷中掏出另外一份軍令,將其攤開放在桌案上說道:“馬將軍,韋相公說讓我們帶兵去太原,不要返回長安。我們究竟是聽韋堅的,還是聽李寶臣的?”

馬璘沉默不語,不知道該如何去應對。

現在的世道,天子不像天子,藩鎮不像藩鎮,朝廷不像朝廷,他們這樣當兵吃糧的,已經不知道該聽誰的軍令纔好。

兩道截然不同的軍令擺在面前,總要選一個執行。

城頭忽然傳來戍卒的梆子聲。

馬璘推開簡陋的木窗,看到護城河對岸,隱約有零星火把遊移。夜風裹來河水的腥氣,其間似乎夾雜着細微的盔甲碰撞聲,或許有什麼人在暗處移動,也未可知。

那大概是李寶臣的親信兵馬,在監視蒲州守軍的動向。

大部隊行軍緩慢,從洛陽出發回長安,抵達蒲州並不順路。但李寶臣派出一小部分精騎監視蒲州這邊的動靜,一點也不麻煩。

李寶臣數十年行軍生涯,這些基操他還是很熟練的,馬璘一點也不敢小看這位幽州邊鎮起家的大佬。

當然了,那些也都可能是馬璘自己草木皆兵,自己嚇自己。

“取我的金魚符來。”

馬璘突然轉身道:“點齊一百親兵,馬某一個時辰後出南門。”他的手按在橫刀吞口處,刀鞘上的鎏金纏枝紋深深嵌入掌心,手指都捏得發白。

“本將軍親自去一趟華州,在華州覆命,看看李史魚怎麼說。”

馬璘咬了咬牙說道。

其實,他也知道,韋堅不是什麼好鳥,李寶臣更不是東西。但作爲帶兵打仗的將領,馬璘要爲自己麾下的部下負責。

一步走錯,死的不僅是他本人,還有他的部下。

“馬將軍,您去了只是送死。”

孫正直面色冷峻,擡起手,攔住馬璘。

很多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本不該說這麼直白。可是,如今已經到了緊要關頭,再繞彎子就不合適了。

“馬將軍,心頭之患這個詞,應該好懂。您現在就是李寶臣的心頭之患。若是回長安,就算弟兄們不死,你我都是必死的。”

孫正直沉聲說道,言語中隱約帶着一絲威脅。

馬璘不是蠢人,瞬間秒懂。

他或許覺得死不死無所謂,但孫正直是不想死的!真要一意孤行的話,或許會變生肘腋!

“孫將軍覺得要如何應對此事呢?”

馬璘追問道,此刻他心亂如麻。關中的局面,似乎再次崩壞了。

其實,他們都是後知後覺。

之前關中局面的暫時穩固,在於李寶臣暫時修仙,沒有清理關中天龍人,讓渡了一部分權力。

李寶臣的親信勢力沒了李寶臣,也就等同於一個人被廢掉了大腦,因此朝中局面暫時形成了均衡。

如今李寶臣出山,平衡被打破,掌控了軍隊的寶臣大帥必定要掃除異己。馬璘要是早些對李寶臣表忠心,或許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而現在,只能用一句話概括:忠誠不絕對,那就是絕對不忠誠!

馬璘哪怕沒有公開反對李寶臣,也屬於“絕對不忠誠”的那批人,而且還是手裡握着刀的。

換言之,他回長安,必死無疑。

旁觀者清,馬璘還心存僥倖,孫正直卻是看得明明白白。如今關中大亂已經不可避免,有機會潤,那還不趕緊的跑啊!

“馬將軍,天子去了太原,需要有人支持,而且是不同的人支持。馬將軍如果帶兵去太原,一定會獲得重用,畢竟誰也不知道李抱玉會不會是下一個李寶臣。

而馬將軍回長安會如何,那還用想麼?”

孫正直反問道。

馬璘無言以對,畢竟,自己這位副將說得句句屬實。當然了,還有件事情孫正直沒說。

他是隴右出身,和李抱玉,也就是這位身後的河西安氏,早有交情。馬璘去太原死不死很難說,但他去太原,那是絕對不會死的!

只要是人,就要爲自己謀一下出路,不是麼?先顧及到了自己,才能後兼顧別人的利益,這裡頭有一個輕重緩急。

“李寶臣的兵馬,只怕會尾隨追擊。”

馬璘沉聲說道。

“馬將軍,現在哪裡還顧得上這些,今夜就得走,越快越好!

去河東的路線,我們也不熟悉,沒什麼地利可言。

唯有早走,讓李寶臣追不上,方有生機!”

孫正直痛心疾首的說道。

他們這滿打滿算,把輔兵也算上,不過一萬人,哪裡扛得住李寶臣的禁軍啊!

“走!現在就動身!”

馬璘當機立斷,不再猶豫了。

他推門而出,眯着眼睛看了看護城河外圍若隱若現的火把,心一橫,轉身就下了城樓。

……

數日之後,馬璘帶着精選出的五千士卒,沿着涑水河急行軍,打算北上晉州,再到晉陽。實際上,只要他們抵達晉州,就可以確保李寶臣大軍不會追擊了。

晉州已經是李抱玉麾下赤水軍的控制範圍,斷然不會允許李寶臣的兵馬在此地撒野。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李寶臣麾下騎兵,還是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尾隨而至!

這天夜裡,當殘月沉入中條山時,涑水河泛起鐵鏽色的波光。馬璘麾下的弩手伏在蘆葦叢中,都能聽見對岸戰馬啃食草根的聲響,那是李寶臣的騎兵正在淺灘飲馬。

“三百輕騎,三十具擘張弩。”

孫志直攥着浸透河水的刀鞘,繼續說道:“東南方林間還有馬蹄印未乾,至少另有五百伏兵,李寶臣早有準備!”

“這是李寶臣在引我們動手,哪裡有這個時候在河邊飲馬的!”

馬璘的指腹摩挲着刀柄纏革,這是從龜茲那邊傳過來的鎮定法。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實際上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誰知道李寶臣的追兵,晚上會不會突襲他們那簡陋的大營呢?

話音未落,對岸傳來弩機卡榫的脆響。孫志直猛撲倒馬璘,三支透甲箭擦着盔纓掠過,釘進身後老柳樹的樹幹裡。潛伏的李寶臣軍斥候,到底還是發現了他們。

“放煙!”

馬璘大吼一聲,吹響竹哨,刺耳的尖嘯聲劃破夜空。

二十匹馱着硫磺的駑馬,受了刺激衝向北岸,淺淺的涑水河無法阻擋它們。霎時間河面騰起刺鼻的毒煙四處瀰漫,李寶臣軍伏兵所在位置大亂!

這是用安西古法調配的狼毒煙,曾在河西多有使用,效果可以說是立竿見影,追兵的慘叫撕破夜空。

如同鬼哭狼嚎。

“過河!過河!”

敵軍的喊殺聲震得河魚翻白,並未因爲馬璘的“奇招”而停下腳步,河岸邊上,已經有人直接用布浸潤河水後捂住口鼻前進。

各種“異域風情”的毒煙或許不常見,但用煙燻退敵或破陣之法,早就不是什麼新鮮玩意。李寶臣也不是吃素的,看到馬璘用出這一招,立刻便鳴金讓前軍退回來,用布捂住口鼻的後軍頂上!

混亂的局面只是持續了那麼一小會,李寶臣麾下精兵馬上就反應了過來,直接開始渡河衝陣!

正在這時,策馬返回北岸的馬璘,身子陡然一歪,隨即栽倒在河水裡!

原來,他的坐騎,也不知道是被誰狙擊了。這匹馬的眼睛陡然被流矢射中,疼得發狂,將馬璘頂翻在地。

這種準頭,哪個神射手也無法保證。只能說馬璘的運氣太背了,落馬“純屬偶然”。

馬璘順勢滾入河心沙灘,冰涼河水浸透札甲,一陣刺骨的寒意,讓他那混亂的腦子清醒了過來。對岸林中又閃出一排弩手,角弓弩射出的箭雨,剎那間籠罩整段河道。

人算虎,虎亦算人。

馬璘想打李寶臣悶棍,寶臣大帥同樣是想一巴掌將他打翻在地,誰也不是省油的燈。

正在這關鍵時刻,孫志直突然從馬屍堆裡躍起。這兇悍的隴右鐵漢,竟用敵軍屍首壘成掩體,對馬璘喊道:“將軍!快去北岸!今夜是不成了,李寶臣早有防備!”

大唐武德充沛,最是不缺這樣的兇猛漢子。馬璘也不客套,直接拔下射入肩甲的箭矢,將其扔進河裡。

得虧離得遠,沒有入肉,要不然這一箭就能讓他喪失戰鬥力。

“吹角!變圓陣後撤!”

他朝傳令兵大喊,隨即對孫正直吩咐道:“去北岸整軍!壓住陣腳!待馬某去廝殺一陣!”

馬璘拔刀而起,反向衝入敵陣,他身後的親兵圍攏過來,形成一股對衝的洪流。李寶臣大軍正準備渡河,被馬璘帶頭反衝,自己這邊一時間猝不及防,反而是潰不成軍,攻勢爲之一滯。

李寶臣麾下的步弓手正要圍攏過去,卻聽到自己這邊銅鑼震天,李寶臣眼見佔不到什麼便宜,果斷下令鳴金收兵。

不得已,這些殺上頭的丘八們,只好徐徐後撤,維持住自己這邊的陣線。然後與馬璘的兵馬隔着涑水河對望,雙方緩緩的脫離接觸,只留下涑水河兩岸河灘上滿地的屍體。

猙獰而蒼涼。

李寶臣的本陣終於亮出大旗,火光下,旗幟上偌大的一個“李”字,在寒風中呼呼作響。

馬璘望見那杆帥旗,忍不住一聲長嘆,讓身邊的掌旗官鳴金收兵。已經列陣的部曲緩緩向北而去,漸漸消失在李寶臣的視野之中。

“可惜了。”

涑水河南岸,李寶臣翻身下馬,眺望北岸。也不知道他是在可惜馬璘,還是在可惜他自己。

眼前這條河冬天是如此的淺,天冷了就要結凍,與其說是一條河,倒不如說是一條陰溝。

今日馬璘在此設伏,李寶臣一波反伏擊,亂戰之中,雙方打了個五五開,皆是死傷慘重。

“父親,爲何不……”

李寶臣之子李惟簡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見寶臣大帥輕輕擺手,示意他不要多嘴。

在他看來,李惟簡的水平,還不配對這一戰點評。

“明日便返回蒲州,你留在蒲州鎮守此地,爲父要回長安了。”

李寶臣長嘆一聲,臉上略帶一絲愁容。

不憂愁是假的,他已經收到了方清的親筆信。自己兩個兒子,李惟誠和李惟嶽,都在汴州“做客”。洛陽也被汴州軍攻下,這一趟出關中,李寶臣算是白忙活了。

可是,即便知道如此,李寶臣又能如何呢?難道他再帶兵去把洛陽奪回來?

答案是明擺着的,他必須先回長安,搞定長安的事情以後再說。或許,今年明年後年,甚至許多年,都未必能拿回洛陽了。

李寶臣已經察覺到關中局勢的崩壞,在短期內沒有辦法挽回!

“父親,馬璘驍勇善戰,縱虎歸山,只怕是……”

李惟簡勸說道,在他看來,滅掉這支軍隊就差那麼一點點了。但他父親李寶臣顯然不這麼認爲。

“如果馬璘也算是虎的話,那這天下,老虎也太多了點。

行了,明日回蒲州,不必多言。”

李寶臣懶得跟李惟簡廢話,扔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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