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敦煌,月牙泉。
有些熾烈的陽光照在清澈的月牙形湖面上,耳畔邊傳來一陣陣“嗚嗚”作響,那是不遠處鳴沙山的特有聲音。
月牙形的湖面中央,是一排寺廟,什麼娘娘殿、龍王宮、菩薩殿、藥王洞等等,一個都不少。和當年比,似乎多了不少香火。
還有一座糧倉在此,不過已經被吐蕃人劫掠一空。
月牙泉據點的人全都逃到了沙州羅城,當方重勇一行人抵達這裡的時候,連一個鬼影子都沒看到。
“官家,石窟應該就在附近了。”
大聰明對着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
“不用你說,本官當年就是以禮部郎中之職,督辦石窟開鑿之事。這裡的情況,我比你還熟呢!”
方重勇輕輕擺手,示意對方不必多言。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裡呢!
嚴格來說,督辦石窟開鑿,算得上他第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了,自然是印象深刻。
看着波光粼粼,清澈見底的月牙泉,方重勇忽然想起王韞秀當年來找他時的場景。
那是一個月色很美的夜晚,兩個年輕女孩和他就在這裡鴛鴦戲水,什麼衣服都沒有穿,什麼雜念都沒有,就是單純的荒淫無恥。
原始而歡快,帶着清澈的愚蠢!誰說那麼放蕩就不是年少輕狂,不是快活得欲仙欲死呢?
當然了,這件事很私密,沒有哪個外人知道,當真是年少齷齪不足誇。
方重勇對大聰明吩咐道:“等會派人在洞窟外面守着,不許進來。”
“請官家放心,卑職一定辦好。”
大聰明行禮說道。
他剛剛似乎看到方重勇臉上浮現出一抹輕浮,那種猥瑣表情一閃而過,又很少出現在這位方官家臉上,讓人以爲剛剛那只是錯覺。
衆人騎馬走了不到十里地,便來到了一座規模宏大的石窟外,這座石窟有五六層樓那麼高,入口處點着火把,裡面很是深邃。
親衛們在此佈防,用繩子拉起警戒線,不許任何人進出。在警戒線更外圍的地方,還有一支騎兵隨時準備應對各種突發狀況。
方重勇翻身下馬,緩緩走進這座聞名後世的大石窟,包括大聰明在內,其餘人都等在外面,不得妄動。
昨天方重勇去了一趟沙州子城,見到了不少當年的熟面孔,就連那時候的小跟班閻朝,現在都已經是統兵的大將了。
這些都無甚可說的,只不過方重勇之後就聽到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方有德居然隱居在此,並且此前一直在統領沙州兵馬抵抗吐蕃人!打了不少勝仗!吐蕃人退兵後,方有德便將居所搬到了這座石窟裡面,誰勸都不管用!
只有方重勇知道爲什麼方有德要來這裡。這位方大帥,大概已經不打算活下去,想在這裡安靜的死去。
據方有德所說,他有意識的時候,便是在這座石窟之中,那時候還只是個剛剛會走路的孩童。生於此,死於此,走完了一個輪迴,這很符合人性的選擇。
很快,方重勇就來到一個巨大的石室之中,有個龐然大物一般的睡佛躺在地面上,旁邊還有許許多多小佛像,矗立在它周圍。
腰背挺拔的方有德,身着布衣坐在其中。若不仔細分辨,壓根看不出這是活人!他的身影完美融入了其中。
牆壁上的油燈照耀下,方有德面色平靜,閉着眼睛,不知道是死是活。
“父親是在這裡等我麼?”
方重勇開口詢問道。
石室內的氣氛,安靜有點詭異。這裡的陳設有種說不出的神秘感,特別是那座巨大的睡佛,好像眯着眼睛,好整以暇看他們這對便宜父子的笑話一般。
“是啊,我確實在等你。”
方有德睜開眼睛,看着離自己不過一步距離的方重勇,長長的嘆了口氣。
“如果我沒猜錯,此番班師回朝,你就要篡位,逼迫天子禪讓了吧。
這一天,比我想得要遲一些,但終究還是要來了。”
方有德語氣平靜,繼續說道。
“你認爲是,那就是吧。”
方重勇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你母親是金城公主這件事,你知道麼?”
方有德詢問道,語氣裡似乎帶着一絲關切。
“以前不知道,不過現在知道了。赤松德贊不久前給我寫了一封信,說起過這件事。”
方重勇點點頭,很是大方的承認了。
“赤松德贊啊,你年幼的時候,經常跟他在一起玩耍,是皇甫惟明告訴我的。當然了,那個也不是你。我兒癡愚,吐蕃才肯放人,他們大概也沒料到,會放回來一個怪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有德坐在地上大笑不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呢?”
方重勇嘆息道。
過往的一切,都已經隨風而逝了。未來,是一個新的朝代,以及一條不可預知的道路。
“當然有意思!”
就在這時,方有德面色一凝,猝然間擡起右手,直接將藏在袖口內的袖箭射向方重勇!
電光火石之間,或許是石室內忽然吹起一陣風吹偏了箭矢的方向,或許是方重勇的頭此刻正好微微偏了一下,又或許是方有德本身就不善此道。
當然了,也不排除是因爲他餓得發昏,手抖了下,差了點準頭。
總之眨眼之後就聽到“叮咚”一聲,箭矢射到了方重勇身後的牆上,由於力道不夠無法插入牆內,只在牆壁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劃痕,就掉到了地上。
箭矢貼着方重勇的左臉而去,他甚至能感覺到箭矢破空的氣流,在臉上摩擦的微微刺痛。
但是沒有擦破皮。
這種袖箭十分小巧,沒有連發的功能,一擊不中就要重新上弦。
只不過看方有德的臉龐,已經變得沮喪,似乎沒有再射一發的心氣了。
“父親,孩兒今日是來問安的,你拿手弩射我是要作甚?”
方重勇板着臉反問道。
剛纔那一下,實在是搞得他差點尿了!此刻依舊是在強裝鎮定。
不過多年練武,征戰沙場,他還是確信,絕對打得過如今已經頭髮花白的方有德。
“大唐快沒了,我留你何用?
難道讓我眼睜睜看着你篡位麼?
你這個孽畜!你母親是金城公主,你怎麼能篡位!”
方有德哽咽問道,一行濁淚順着臉龐流了下來。
對於他來說,最悲哀的事情,就是心中的那個白月光,也就是如日中天的盛唐。從高空中墜落,碎成一地,然後被野心家重新拾起來。
這何嘗不是一種NTR。“父親說笑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皇帝李家當得,其他人自然也當得。”
方重勇臉上無悲無喜說道,說出了那震鑠古今的八個字。
“你是李家的人,你怎麼能竄位!那是你母親家的基業!
你怎麼不去死!”
方有德面帶猙獰,對着他血緣上的獨子咆哮道!
這一刻,沒有什麼戰無不勝的大唐戰神,沒有什麼輔助基哥開創開元盛世的名將,只有一個求而不得,忙碌了一輩子,才發現逃不出因果循環的可憐老人。
“父親,我若是死了,這天下會再次亂起來。到時候天下必定四分五裂生靈塗炭,不知道多少人稱孤道寡,那也是你想看到的嗎?”
方重勇冷聲質問道,此刻他也有些生氣了。
“我不在乎死多少人,我只要大唐!你把盛唐還給我啊!”
方有德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世間三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方有德全都體驗過了,其他兩個他都放下了,唯有最後一個求而不得,讓他無法釋懷。
“父親,人會死,大唐也會死,我同樣也會死,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長生不死的。
已經死去的東西,爲什麼不能放下呢?”
方重勇長嘆一聲,他面帶憐憫,看着眼前這位便宜渣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對方纔好。
這是一個可憐人,但也不值得可憐。
當年方重勇在這裡名爲督工,實則休假。那時候他想遊玩就遊玩,想裝逼就裝逼,還跟現在的正室夫人和寵妾在月牙泉玩雙飛。
日子過得不知道多麼的快活瀟灑。
方重勇完全沒有料到,有朝一日,他會和自己的便宜爹,在這個充滿“佛氣”的地方,討論如此沉重的話題。甚至撕破臉,惡語相向。
“你走吧,忙你的春秋大業去吧,不要再來這裡了。”
方有德閉上了眼睛,隨即吞下手中握着的一顆藥丸。
“父親,你不和我一起回汴州麼?”
方重勇疑惑問道。
“回不去了,我在黃泉等着你……到,到時候你再告訴我,你,你創造了一個怎樣的盛世吧。
要是比不過李隆基,我,我打斷你的狗腿!”
方有德面帶慘笑,嘴角滲出一抹黑血。他靠在牆上,身體已經耷拉了下來。
“父親!”
方重勇連忙上前,扶住方有德。
這個渣爹,便宜爹,從未給過他任何家庭的溫情。一直到死的這一刻,他才流露出一絲對後代的期許。
“當年,當年你母親想要扶持你奪取吐蕃贊普之位,但是她太天真了。
李,李家人即便是登上贊普之位,也只會成爲新的贊普。我假意配合她,實則另有打算。
你不是贊普後代的事情,也是我泄露出去的。吐蕃藉此與大唐反目,赤德祖贊因此毒死了金城公主。後面大唐也順利奪取了石堡城,把吐蕃打回了高原。
這一切都是我的計謀,我從來沒把金城公主當做是我的女人,也沒把你當過我孩兒。
去了黃泉,我要給金城公主陪個罪,可惜,可惜,可惜……好恨啊。”
方有德斷斷續續說着,氣若游絲,身體終於徹底不動了。
方重勇長嘆一聲,良久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站起身,看着那座巨大的睡佛,自言自語問道:“大佛啊大佛,青藏高原現在氣候溼潤,吐蕃實力雄厚,今後還要不斷侵犯我中土邊疆。你有什麼好辦法可以教我嗎?”
石室內寂靜無聲,方重勇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新朝建立以後,新權貴們一定會大快朵頤,現在苦的人,將來還要苦。關中天龍人們可能無法作威作福了,又會新生一批汴州天龍人。
一切都會變,但一切都不會變,還是人吃人。你有什麼好辦法可以教我嗎?”
方重勇又問。
“將來,參政的人會越來越多,大貴族們的權力,會下放到鄉紳地主這一級。只不過土地依舊會兼併,剝削壓迫一點也不會少,封建禮教還是會吃人。
週期律也會一次一次輪迴翻新,如緊箍咒一般套在頭上。
你有什麼好辦法可以教我嗎?”
方重勇再問。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大佛更是沒法開口給出答案。
“你看,你只需要睡在這裡等待香火就行,而我要考慮的事情就很多了,不是麼?
我不想當天子,讓你來當好不好?”
方重勇長出一口氣,他看了躺在佛像跟前的方有德一眼,無奈搖了搖頭。
醒於此,睡於此,也算得其所願了吧。
“不好!”
他轉身便走,突然聽到身後有一個極爲輕微的聲音,像是從心靈深處發出的。
方重勇轉過身,面色駭然。他仔細查看那座大睡佛,卻又什麼都沒發現。剛纔那句好像是幻聽一樣。他心裡發毛,逃一般的離開了這座石室。
來到石窟外面,大聰明已經等了許久,看到方重勇面色不好,連忙上前行禮,不敢怠慢。
“準備上好的棺木,收斂一下我父親的遺體吧。
等屍體運回汴州,再妥善安葬。”
方重勇一身疲憊的擺了擺手,不想再多說什麼了。
“是,卑職這就去辦。”
大聰明不敢多言,連忙領命而去。
方重勇用手擋住額頭,天上的那一輪烈日,曬得他有些眩暈。
“盛唐,活在後人心中就可以了。
若是心中無佛,修那麼多冠冕堂皇的廟宇,又有什麼用呢?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老方啊老方,你是魔怔了啊。”
方重勇忍不住搖頭嘆息,自言自語道。
巨大的石窟不言不語,只是莊嚴而安靜的矗立在這荒漠之中,一板一眼的盯着歲月如何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