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然皺眉,眉目間的戾氣更濃,他看出來徐自安神色中的異樣,以爲是沈離要來,他向少年身後的黑夜中看去,看了許久並沒有發現任何有人前來的跡象,冷冽的臉上顯出一絲失望。
他很想黑暗中走出一些變故,因爲他等了對方整整三年。
三年前,他被軍部某些大人物刻意調在此處,藉由卸甲的名義一直尋找着沈離的下落,窮鄉僻壤惡水刁民,他自然過的很是抑鬱,他知道哪位名叫沈離的人很強大,但如果他能親手緝拿對方,那他的前途,又何止能用無量來形容?
他雖然不敵沈離,但有人能殺死他,想着那個佝僂卻強大無比的身影,他心中信心更重,同樣燥意也更甚。
握着槍尾的那隻手變握爲推,另隻手則開始旋動槍體,已經沒入徐自安胸膛的槍尖隨之轉動起來,如絞肉的刀碾般開始攪動着徐自安胸口處的所有經脈肌肉,還有心臟。
彷彿沒有感受到胸口傳來的巨大疼痛感,徐自安此時很平靜,一隻手鬆開刀柄,自腰間解開舊書,隨意翻開一頁。
然後就這樣輕輕遞到了張毅然的眼前。
這幅畫面很另類,同樣也很詭異。
少年身着黑衣自黑夜中而來,渾身是血,碎裂黑布如一羣來自極夜之地的黑鳥般狂舞,槍頭在少年胸口貫穿而過,在背後露出一截幽寒的光澤,而少年臉上卻沒有絲毫痛苦之色,眼神中甚至還透露着一絲恬然平靜,就像一名來自冥界的惡鬼或神國的教士,手持一本冥君案前的勾魂名冊,又或是神聖書典輕輕遞到了世人面前。
他不知該如何用這本書,那便只能請對方看書。
張毅然隨着他的動作向舊書看去,然後……
冷戾的臉上瞬間變得無比蒼白,瞳孔因驚恐而擴的竟佔據了整個眼眶。
就像看到了傳聞中的冥王一般。
書中有黃金屋,書中有顏如玉,書中有壯烈河山繡麗風景,書中還有三千大道術法萬決,書中似乎有着人們能幻想出來的所有美好和期望,但同樣,書中還也有一片如深淵一般的無邊黑暗。
與徐自安在書中看到的滿目星辰不同,映入張毅然眼底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無比的黑暗。
他感覺自己就像跌入了深淵的一隻蟲子,四周的黑色如同墨汁一般濃稠,濃稠裡更是充斥着無數讓他害怕的東西。
死亡,恐懼,卑微,無助,顫抖,惘然,心悸,惶恐……
一種來自心底最深處的大恐懼不由在他身體的每一處神經裡曼延,如荒原上乾涸許久的枯草遇到了星火,順着肆虐的狂風瞬間燎了整片草原。
這種巨大的恐懼感讓他不由自主開始劇烈戰慄。
如同一隻匍匐在冥王的腳底的螻蟻,卑微低下的頭顱不敢有一絲顫動,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睜開,彷彿只需要看一眼,自己就會被黑暗吞噬,化爲一團連粉末都不存在的虛無。
虛無,也就是死亡。
事實上,他見過太多的死亡,邊疆戰場每時每刻都有人死亡,而他本人就無數次將頑強固執的荒域戰士用長刀砍成碎屍,他見過那些蠻族戰士臨死前扭曲恐懼的眼,也經歷過重傷將死時的那一趟黃泉路上的掙扎歷程,可越是這樣,他越清楚死亡是這世上最大的恐懼。
但直到這時,他終於發現,原來有一種恐懼,竟然比死亡還要讓人心悸。
……………
街頭巡邏的衙役此時有氣無力的敲響了手中的銅鑼,發出三聲同樣無精打采的咚咚聲,隔了好半天后纔想起自己還沒喊,於是耷拉着膀子隨意補了聲自編的夜半三更,快點熄燈的俏皮話。
徐自安來時是二更,到此時才三更,看似漫長的戰鬥,其實算起來不過一更天。
就在這並不算長的時光裡,這位名叫張毅然的邊將無疑讓徐自安經歷了很多事情,可同樣,他夜讓張毅然也經歷了許多事情。
那是他一輩子都不敢想象的大恐懼。
準確的說,是徐自安手裡的舊書帶給了他這種恐懼。
雖然並不知道對方爲何會突然呈現出這樣一副極度恐慌的神態,但朴刀傳來的觸感卻真實的告訴徐自安,那種沉重艱阻的生澀感此時隨着對方的恐懼也驟然消失。
深深吸了一口氣,徐自安發出一聲如同老木墩地般的沉悶呼聲,最後的餘力毫不吝嗇的全部發起,鋥亮朴刀如同脫籠野獸般瞬間盛光大起,嗡鳴聲剎那間轟然而出,竟響徹了整座庭院。
鈍的一聲,刀鋒深深鍥入張毅然因爲恐懼而佈滿血絲的眉間,刀鋒砍入頭顱的聲音就像切肉時撞擊案板的的聲音,沉悶而且沉重。
直到此時,張毅然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才自未知的恐懼之中回過神來,不敢相信的看着徐自安手中的長刀,眼神中充滿不甘,但更多的還是恐懼,彷彿眼前的少年不再是一位尋常的人間少年,而是在黑夜中行走的煉獄使者。
帶着恐懼和畏懼,張毅然鬆開持槍的雙手,直挺挺的向地面倒去,蕩起了一陣塵埃與土粒,驚得那隻一直遙遙觀看的野貓驚恐起身,頭也不回的向身後的夜色之中逃去,一邊逃跑還一邊拼命嘶叫,彷彿看到了貓生中最不可思議的一幕。
想來不管是親眼目睹全部過程的它,還是日後會在街頭的聽它講述這個故事的其他野狗們,同樣不會相信這個事情,在他們看來強大權勢無比的堂堂泊城邊將,竟真的會死在一位普通少年手中。
而且還是以這種一副離奇情況下的被少年橫刀殺死。
它明明看到哪位眉目稚嫩的少年馬上就要被長槍貫胸而死,可爲什麼哪位邊將突然就不動了,彷彿在刻意尋死一般等待着刀鋒劈至自己頭顱。
人類的世界果然充滿了不可思異與危險,自己日後還是儘量遠離人類,老老實實的待在垃圾堆裡才安全,這隻野貓一邊跑着一邊心想。
當這隻野貓繞了大半座泊城來到一處雜亂寂靜的小巷時,才心有餘悸的停下腳步,當然,如果它知道這條它以爲足夠偏僻的無人小巷裡,還有一片浸在灰牆深處難以被雨水沖洗去的血跡,不知會如何感想。
…………
徐自安不會做那些感想,靜靜的看着那具已經倒地的屍體,對方臨死前那種自心底產生的大恐懼他感受到了,他也很好奇對方臨死前到底在舊書看到了什麼,可這種好奇很快便被其他事情佔據。
小黑子的仇是結束了,但其他的事情,或許僅僅只是開始。
看了眼庭院中被刀意長槍擾亂的一片狼藉,還有明亮月光照不到的各種陰影,徐自安想着張毅然臨死前眼神瞥過的某處角落,突然知道,當初一些不詳的猜想,可能都是真的。
不過現在看來,不管猜想是不是真的,他都已經沒什麼力氣去應對了。
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想到這裡,少年倒釋懷了許多,伸手入懷,艱難掏出那隻擠壓的不成模樣的雞腿,如剛纔遞書般,將爛透雞腿遞到面前,哪裡夜色如水般平靜。
少年的聲音也很平靜。
“出來吧,我請你吃雞腿”
……………
殺人前煮壺烈酒,手起刀落人頭落地,回來時酒溫剛好,伴着月光蘸着清風飲上一碗那是江湖快意。
哪怕沒錢購買上好的陳年老釀,買上二兩的竹白也是極有境意。
可在這種風寒,夜疏,刀涼,血冷的悽慘戰況後說出這麼一句油膩言語就有些太煞風景,而且雞腿還因爲戰鬥的激烈幾乎變成一堆掛在骨頭上的烤肉。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伏屍萬里的慘烈沙場,突然有一位自碎屍間爬出來的人向你問了一句,餓了嗎?我給你下碗麪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這會讓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感覺此時撐槍而立的徐自安,真的很像是一位裝逼過頭的白癡。
但少年從來都不是一位白癡,更不熱衷那些矯情的裝逼橋段,臨行前特意帶着這隻雞腿,是因爲小黑子臨死前懷裡就揣着雞腿,他本來想在殺了對方後,將雞腿留在對方屍體上來告訴小黑子自己爲他報了仇,可如今相看,這隻雞腿就得多了一層含意了。
他要邀請對方,邀請某位一直露面的人。
墨客邀請春風,春風歡喜迴應,多金的嫖客酒後邀請妓女,看在銀子的份上歌姬也會半推半就的從了對方,此時徐自安雞腿邀請對面黑夜,那處隱在月光之外的陰暗角落真的就傳出了一道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