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從最熟悉的關係變到最陌生的關係需要多久, 也許只要一瞬間。
簡桀不知道一開始自己加入進顧衍和林笑天的行列到底是對是錯,只是那些年月發生的一切,都是他記憶力那顆已經生根的樹, 連根拔起需要刀砍斧錘, 每一下, 都讓他疼痛難忍。
他最失敗的, 就是失去了最重要的。
林笑天沒在說話, 留了句‘自便’就上了樓。
他是卡在中間的那個人,往前往後都會讓他爲難。
三個人之間有一個付出了,剩下的兩個怎麼能逃干係?
簡桀沉默良久, 半晌,才轉身回了客房。
顧衍和他離開之前一樣, 安靜的躺在牀上, 一盞昏暗的小夜燈給他身上披了一層無法形容的沒落, 依舊是那副好看的臉,褪去青澀, 桀驁,留下讓簡桀挪不開眼的沉默。
走到牀邊,簡桀輕輕坐下,握住顧衍的一隻手,鼻尖泛起酸意。
他似乎欠眼前這個人太多。
顧衍的手掌心上佈滿老繭, 簡桀每摸一下, 都皺一下眉。
他認識顧衍太久, 高中那會兒顧衍自己偷摸的做些‘小生意’, 但即便這樣, 手上這些厚薄不一的繭,每一個都在告訴簡桀, 顧衍這些年不容易。
和最愛的人眼前隔着一汪深海也不過如此了。
“對不起。”簡桀閉眼,深呼吸口氣,輕聲說道。
“對不起。”
他不知道除了對不起還能說什麼,很多話張嘴就說不出來了。
現在有幾件事他必須弄清楚。
到底是誰在學校傳他和顧衍的消息?
這件事孰輕孰重,但也是之後事情的導火索。
人心不可窺測,口舌亦如此。
只是一句話,也可能讓一個人毀了一生,更何況是在校的學生,不分是非,那個思想陳舊輕易可以顛倒黑白的年代,誰管你是什麼下場?過個嘴癮看個好戲,時候到了各自分道揚鑣罷了。
樑齊和苗正楠是在明處的人,站在背後的,除了簡母這個愛子心切的女人,還有誰?
簡桀掏出手機,在通訊錄裡翻看了半天。
他和賈貝在一起之後,加回了不少高中同學的聯繫方式,有些人在高中的時候沒什麼交集,但是現在發展不錯的也大有人在,簡桀出於客氣沒有刪掉,沒想到現在能派上用場。
想到上次在同學聚會上,簡桀問到顧衍的時候,班裡那些人似乎沒人知道顧衍的消息,看樣子也不像是裝的,那知道這些事情的估計也不在那些人裡。
剩下的只有沒去同學聚會的,還有賈貝,和老謝。
老謝......
簡桀想了想,在高中羣裡發了一條消息。
-誰知道謝江的聯繫方式?
羣裡平常也沒幾個人說話,現在回消息的也沒有,簡桀沒在等,只是回頭繼續盯着顧衍看。
“咱們兩個,到底是誰變了?”
簡桀輕笑一聲,語氣裡包含無奈。
他沒想過在一次知道顧衍的消息,是在這種情況下。
剛纔被顧衍咬過的手腕,這會兒牙印周圍已經紅腫起來,簡桀卻並不覺着疼,反倒是心裡愧疚之意比以往多了許多。
顧衍一直是那個站在他和林笑天身前的人。
之前是,現在也是。
一陣鈴聲打斷簡桀的沉思,簡桀掏出手機,發現不是自己的。
是顧衍的。
顧衍的手機放在牀頭櫃上,響了幾聲就掛了。
簡桀做賊似的看了一眼。
-王哥
王哥?
簡桀蹙眉。
顧衍什麼時候在外面和別人稱兄道弟了?
略微的疑惑讓他放心不下,再三思索,還是偷偷拿起了顧衍的手機。
客廳裡元寶睡得正香,那隻鸚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鳥膽包天,進了狗窩。
簡桀猶豫,半晌,拿手在那個未接來電上劃了一下。
電話那邊沒幾聲就被接了起來,一道陳厚高亢的男聲響起。
“喂,老弟——”
——
王上進年紀挺大了,一到冬天兩腿膝蓋就疼,是多年幹活留下的老毛病。
膝蓋上貼了兩張並不管用的膏藥,王上進被一個電話邀請到了商業中心高檔的咖啡廳。
這膏藥今天效果不錯,從膝蓋一直髮燙到他後背前胸,額頭上冒着細汗,捂着破舊的羽絨服,粗糙的手端着精巧的咖啡杯,喝一口都感覺舌頭苦到麻痹。
周圍有些人頻頻回頭,都在好奇這個和咖啡廳格格不入的中年大叔,和對面那個白襯衣,筆挺西裝褲,舉手投足間不是禮貌的俊俏男人的關係。
不止陌生人好奇,王上進也好奇。
實在是被這種氛圍搞的渾身不舒服,王上進把手裡的咖啡杯放下,從兜裡摸出一塊兒不知道從來抓來的糖,塞進嘴裡,皺着臉問道:“您哪位?”
“抱歉,唐突的把你找來。”簡桀臉帶歉意。
“找我啥事?”王上進擡頭在咖啡廳裡環視一圈,視線落在剛纔服務員打好的小票上。
-美式咖啡
嚯!
這巴掌大的一杯要他38!
王上進平常節儉慣了,後悔的想把喝進去的那幾口再吐出來。
“這杯我請您。”簡桀立馬接口。
“不用,不用......”王上進擺擺手,疑惑地盯着簡桀看:“你到底找我幹嘛?顧衍呢?”
“我是他朋友,他病了。”
“病了?”王上進一聽,兩手撐在膝蓋上,上半身往簡桀的方向傾斜:“吃藥沒?”
“您和顧衍......”簡桀語塞。
“啊,我倆工地上認識的,這不是我過幾天回老家陪媳婦兒去,也不準備回來了,走之前跟顧衍見面,喝兩口小酒。”王上進嘴裡憋不住話,仔細打量簡桀,沒幾秒自己樂了,毫無防備的說道:“你就是顧衍說的那個朋友老闆吧?我知道......我跟顧衍認識久,有事兒您問我,這小子可憐,您能多幫就幫。”
“爲什麼這麼說。”簡桀蹙眉。
王上進語止,莫名其妙看着簡桀:“你不是找我來打聽顧衍啊?那你給我打電話幹嘛?我還說呢......我以爲你把顧衍招進去工作,是來找我問他的爲人,他是不是在你們單位辦什麼錯事兒了?”
“沒有,您誤會了。”簡桀笑着擺手:“我們兩個是同學,我找您是想問問顧衍這麼多年的情況......我問他他也不說,想幫他,也不知道怎麼幫。”
王上進消化了一下簡桀的意思,終於憋不住熱,把外套脫了:“嗐,能怎麼幫就怎麼幫唄,看你長得斯文,穿的乾乾淨淨,和我們這種混生活的不一樣。”
“您剛纔說,顧衍和您在工地認識?”
“是啊,顧衍高中都沒畢業,說白了就是初中文憑,現在去上個正經班最低也得高中畢業吧,再不然也得是個職高,除了這些體力活,你說顧老弟他能幹嘛?”王上進越來越覺着簡桀不對勁兒,漸漸起了疑惑:“你不是他同學嗎,怎麼這事兒都不知道......”
“抱歉,我叫簡桀,確實是顧衍的朋友。”
“簡桀”王上進倏地站起身,滿臉驚嚇,一隻手捂住嘴。
他這張不把門的嘴,怎麼啥都憋不住!
看到王上進的反應,簡桀知道自己沒找錯人,也一起站了起來。
“王哥,我找您來就是想問問顧衍這幾年發生的事,您不用擔心。”
“我......我哪兒知道,我和顧衍,我倆也沒多少交集。”王上進拿起自己的手機,穿好那件舊棉服,從兜裡掏出來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錢,放到桌上:“甭打聽了,過去多少年了。”
“王哥。”簡桀一把拉住王上進的手腕,稍微用力,深呼吸口氣說道:“我真的很想知道。”
王上進突然就煩了,臉色開始不悅:“你拉着我不放也沒用,顧衍都不和你說,我能知道什麼?這麼多年我頂多給顧衍安排幾個活兒,偶爾出來吃幾頓飯,兩個粗漢子能幹嘛?別問了。”
簡桀盯着王上進,臉色沉重。
他是個局外人,他和顧衍有多親近,也是被逼到圈外的那個人。
眼前的王上進年齡不小,看樣子和顧衍認識不短但也不長,就這個半路走進顧衍身邊的人都知道顧衍的事,卻只有他找不到任何門路,手足無措,獨自黯然。
王上進的手腕被鬆開,轉身準備走,猶豫一下又停下腳步,看着簡桀滿臉失落有些於心不忍。
“你真是簡桀?”
“嗯。”
“這事兒吧......”王上進深嘆一口氣,又渡着步子坐回到剛纔的位子:“我把話說在前頭,我說了,是爲了顧衍好,你以後能幫襯他就多幫襯幫襯他,知道嗎?”
“您放心。”簡桀點頭。
“其實也沒什麼,顧衍不是在裡面待了幾年嗎......關裡面沒自由,每天做獄警給安排的活兒,無依無靠肯定沒少受委屈,那期間......顧衍他媽也出車禍了,小子在裡面也沒見到最後一面,久了,心裡就有了心病,醫生說是什麼創傷什麼障礙,反正是個後遺症,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也不知道,後面有一次我們在工地上幹活,小子睡覺呢突然就發瘋了,幾個工友纔給按住,之後我倆關係好了,才從他嘴裡套出來話。”
簡桀默不作聲,心跳加速。
“有一句話你應該也知道,心裡話都說給不認識的人聽,我跟顧衍差了將近二十歲,顧衍看着像我老弟,偶爾我還把他當半個兒子看,我不知道他過去所以他能放心把秘密說給我聽,你要是真心想幫顧衍,你就把他從他心裡拉出來,人這一輩子長着呢,你不能只活現在,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王上進說完站起身,沉重的看了簡桀一眼:“心病,心病,心病也是病,那生病就得治。”
“謝謝。”簡桀站起身。
“謝我幹嘛......”王上進突然笑了,把桌上五十塊錢拿起來揣回兜裡:“顧衍這幾年過的日子和你不一樣,他總覺着自己比不上別人,你有點耐心,開導開導他......還有,這貴不拉幾又苦的東西少喝,本來一輩子就夠苦了還不多喝點兒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