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見他要走, 趕忙擋住他步子,“你接二連三幫我,你是什麼人,莫非, 你也是姜國人?”
楊越迎風頓住, 似乎並不想回答楊牧的問題。
楊牧急着又道:“你一定是姜人,你一直在鷹都?你又知不知道, 殺安樂侯和宋太傅的是什麼人?小侯爺說那兇手肯定也是姜人,你知道許多, 聽說過這個義士麼?”
楊越望着楊牧焦急的臉, 他多想按住弟弟堅實的肩膀, 叮囑他保重自己,但自己是一個無臉人, 要知道自己是他沒死的哥哥,小楊牧看着自己現在的樣子, 一定是悲痛大過驚喜。
“義士?”楊越笑了聲,“你們管他叫義士?”
“敢殺周國大員,還不是義士?”楊牧擲地有聲。
楊越自嘲搖頭, “他做的不是義舉, 而是魯莽之事, 他爲了自己心底所願,連累侯府幾十姜奴陪葬…楊小爺,你不要學了他,跟緊你家小侯爺, 好好助他成事。”
楊越一步一步朝巷子深處走去,夜風揚起他寬大的黑袍,讓他迅速的融進暗夜。
——“你爲什麼總是這副打扮?”楊牧低喊,“你是病了,還是傷着了?我還沒見過你的樣子…你又姓什麼,叫什麼?嗨,別走啊…我還能不能再找到你?!”
楊越揮開黑色的衣袖,聲音漸漸飄遠,“離開鷹都,做你該做的事…”
走出深邃的小巷,楊越知道楊牧沒有追來,他多想聽楊牧叫自己一聲哥哥,和小時候一樣纏着自己練劍玩耍…
——“脖子一抹,下輩子我還是小楊牧,大哥,我不怕死。”
——“大哥,我不走啊,我要跟着你,大哥死,我也跟着你,楊牧不離開大哥…”
宗廟裡,楊越看見了匆匆趕來的安樂侯,他面容凶煞,看着滿地的屍首氣的快要發瘋,他看見了穿黃袍的少年,手執寶劍站在關易的屍體邊,楊越對他露出了笑容,安樂侯吼叫着要放火燒死姜國皇孫,讓姜氏斷子絕孫再無崛起之日…
烈火被軍士點起,不過片刻就火勢洶洶,楊牧沒有感受到一絲恐懼,他是快慰的,他知道薛燦和弟弟已經往湘南去,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姜都,迎來新生。
他知道薛燦一定會銘記所有的仇恨的屈辱,終有一日,薛燦會帶着楊牧爲自己,爲姜國報仇雪恥…
這一天,已經來到。
往日的一幕幕涌上腦海,這個堅強的男子忽然淚流滿面。
襄郡城裡
櫟容有孕,回湘南又一路顛簸,襄郡平定,薛燦便索性把她安置在城裡,也好方便照顧。
薛燦端着自己熬了小半宿的棗仁雞湯,悄悄透過寢屋的門縫看去——櫟容倚在牀上,手裡攤着已知的三幅獸首,眸子久久未動。
薛燦輕搖着頭,咯吱一聲推開屋門,櫟容急忙把獸首圖藏進被裡,蹙眉惱道:“怎麼忽然就回來了?”
薛燦好氣又好笑,“我是你夫君,哪有不想夫君早些回房的?”薛燦放下碗盅,對櫟容伸出手,“拿出來。”
櫟容做望天狀,薛燦掀被去摸,執着不知道被櫟容看過多少遍的獸圖,無奈道:“都叫你別再看,之前說了就不聽,現在有了身孕怎麼越發看的多了?”
櫟容撫着小腹嘻嘻笑着,“他才那麼小,我多看幾遍也不要緊。”說着嗅了嗅鼻子,起身美道“讓我來嘗一口。”
世上能讓薛燦毫無辦法的,也只有櫟容了。薛燦掀開蓋子吹了吹,勺子輕輕攪拌,推到了櫟容手邊。
一口下去,櫟容驚掉了眉毛,“這…不是顏嬤做的麼?在府裡的時候…難道是你?”
薛燦托腮看着櫟容的表情,點頭正經道:“熬了兩個時辰,臉都燻黑了。”
櫟容眼眶微溼,舀起一勺緩緩嚥下,那雙拔劍的手也是能爲自己做羹湯的,櫟容喝了個乾淨,擡起眉梢,見薛燦蹙眉看着自己,眨眼道:“怎麼了?”
薛燦晃了晃不剩幾滴的碗盅,“還指望你能剩一口給我…”
櫟容噗哧笑出,薛燦摟過櫟容,親暱的揉蹭着她的發,薛燦把獸圖塞進袖口,溫聲道,“安心歇着,不要再想別的,世上只有你是我的珍寶,其他的我都不想要。”
櫟容哧哧笑道:“你收走有什麼用,寶圖記在我腦子裡,我閉着眼睛都能畫出來。”
薛燦無可奈可,點住櫟容的額,又癡癡吻上。
燈火閃爍,屋裡可以清楚聽見倆人起伏的心跳,薛燦艱難剋制着自己漾起的情/欲,只是不住親吻着自己的妻子。
櫟容雙手貼近交錯,扮作蝴蝶振翼,頑劣的一下一下動着,窗紙上映出精緻的剪影,好似如生飛舞的蝴蝶。
薛燦側目看着,脣角滿是笑容,那笑容忽的凝在臉上,蝶翼搖曳,蝴蝶…
戚蝶衣的肩上,就刺的是一隻蝴蝶。
薛燦勾住櫟容的手指,“爲什麼,會是一隻蝴蝶?”
櫟容知道薛燦所指,點頭道:“馬,虎是獸,但蝴蝶卻不是,剛剛我也在想,卻怎麼也想不通。”
“戚蝶衣死前都要毀去的東西,一定至關重要…”薛燦沉穩道,“如果是獸圖,那異獸的雙翼應該是霓凰纔對,爲什麼會是蝴蝶?”
櫟容想了想道:“夫人召集湘南能人苦思多年,他們看出了多少?”
薛燦搖頭道:“幾是一無所獲。他們說,刺花是集上古異獸之精華匯成,零星猜出一些,但和寶圖卻相差太多,根本是什麼都看不出。”
——“上古異獸?”櫟容低喃,“中山神,白澤,麒麟,鳳凰…”
“阿容也知道許多。”薛燦讚道,“不錯,那幾年,耳邊聽着的都是這些。”
“傳說中山神是龍首馬身的異獸…龍首馬身…”櫟容若有所思,“可你背上的只是野馬蹄爾爾,哪裡是什麼上古異獸?倒是想的太深了。”
——“你連中山神是龍首馬身都知道,一定又是芳婆教你的。”薛燦笑道。
“中山只是野馬,白澤只是虎額…霓凰之翅只是蝶翼…”櫟容喃喃自語,“薛燦,我覺得你們想錯了方向,異獸?根本不是什麼異獸,都是些尋常不過的東西,你們陷進死衚衕裡,當然是怎麼也看不明白的。”
“刺花上的獸尾。”薛燦急急又道,“有人說是麒麟牛尾…如此說來一定不是,莫非…”薛燦回憶過往自己跟着父親在上林苑狩獵的場景,狡黠的靈豺一閃而過,豺尾急促的消失在叢林裡…“不是麒麟尾,是靈豺。”
櫟容豁然點頭,“上古異獸只是傳說,百年前的燕公子又怎麼可能見過?只是,這些常見的動物,糅合一處又到底代表什麼…”櫟容百思不得其解,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露出倦意,“真是不該想了。”
櫟容不再想,但薛燦卻陷入其中,靈豺,爲什麼會是靈豺?薛燦記得教導自己騎射的師父說過,百獸之中,最貪婪卑鄙的就是靈豺,此獸嗜吃,會爲過冬囤積許多糧食,吃到開春爛透都吃不完,靈貂又擅惑人逃脫,最厲害的獵手也甚少能獵捕到…
靈貂…薛燦心中默唸,忽的撫住櫟容耷拉的肩,“阿容,說到馬,你會想到什麼?”
櫟容想也不想,“你的赤鬃啊,暴怒難馴,我剛認識你時,你就兇我,別碰我的赤鬃,它要暴怒起來,可有你受!你是不是這麼說的?”
“是。”薛燦耳邊迴響起自己那時的話,“野馬暴怒難馴…靈豺貪婪狡猾…白虎兇殘狠辣…蝴蝶,又是什麼?”
櫟容被忽然問懵,搖頭道:“我念書不多,蝴蝶看着好看…還有什麼?”
“蝴蝶,是破繭而出的。”薛燦輕點桌面,“但又意味着什麼…”薛燦握拳站起身,拾起帕子狠狠抹了把臉,“寶圖猶如魔咒,深陷難以自拔,不能再想…不可再想…”
櫟容打了個哈欠,“說不想的是你,想個不停的也是你。”
薛燦橫抱起櫟容,吻了吻她的臉頰,“這就去睡。”
櫟容想起什麼道:“戚蝶衣的屍首,送去周人那邊了麼?”
薛燦點頭道:“放進棺木送去了,戚太保一把年紀白髮人送黑髮人,走的還是唯一得力的女兒…強悍如他,怕是也受不住這個打擊。”
“只是。”櫟容躊躇着,“沒了這個女兒,戚太保身邊還能用誰?是不是會起用…關懸鏡?”
薛燦淡笑,眉間沒有提起這個人的微動,薛燦深看櫟容,低聲道:“以咱們對關少卿的瞭解,前方打仗他卻不得披甲從戎,關懸鏡真會閒着?”
“這倒是。”櫟容瞪大眼,“他腦子靈的很,準在籌謀什麼。”
“阿容別笑我。”薛燦往牀榻走去,“我有些迫不及待想在鷹都城下會一會這位關少卿,大軍兵臨城下,我真想知道,關懸鏡是戰,還是降…”
“他一身傲骨,又愚忠到死,我不信他會降你。”櫟容不住搖頭,“他撿回一條命,可別到頭來又死在你劍下。”
薛燦不再說話,摟着櫟容躺進被裡,他一下下溫柔撫摸着妻子的小腹,不敢多用一絲力氣,生怕驚了腹中小小的骨血。
“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櫟容撐起頭凝看薛燦舒緩下的臉。
“女兒。”薛燦毫不猶豫。
櫟容點住薛燦的額,嗔怒道:“你不老實,你不想我生個兒子繼承你的大業麼?”
薛燦低笑搖頭,執住櫟容纖纖手腕,“男子有什麼好的,負重前行甘苦自知,女兒家若能得個如意郎君,可以疼寵她一生一世,你我也能欣慰放心,這樣多好。我要你給我生個女兒,不光有她將來的夫君寵愛,我這個做爹的也會疼她的緊。”
“就像我爹疼我一樣。”櫟容鼻尖微酸。
薛燦吮吻着櫟容的指尖,“阿容雖然是個女子,卻不輸世上任何一個男人,誰說只有男人可以繼承大業,成事之能,你可以,阿姐也可以,我欽佩的很。”
櫟容摟緊薛燦,炙熱的吻住他半張的脣,錦帳裡,壓抑的喘息起起伏伏,既然做不得快樂事,那便纏綿在一處,緊緊擁着彼此也是滿足的。
燭光暗下,薛燦眼前卻飛舞起一隻只展翅的蝴蝶,它們在薛燦眼裡盤旋飛舞,薛燦伸手想摸去,敏捷的蝴蝶已經飛上漆黑的夜空,融入雲間,恍如寒星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