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府薛家富甲天下,還會有薛燦做不成的事麼?除非…櫟容埋下頭,殘害薛燦母親的人,是紫金府都無力撼動的。
櫟容不敢再猜,做買賣苦錢爾爾,管不得薛燦的家事,再說這事看着大過了天,小小的櫟氏義莊,灰飛煙滅也就是眨眼的事,莊裡還有個年紀大了婆子,自己還得給她帶烏金回去吶。
櫟容照着之前一樣,用溼巾擦遍屍身各處,連腿根處的焦痕,都小心擦拭乾淨,焦痕凹凸,汗巾抹過的時候,櫟容覺着好像是印着紋路,便探頭多瞧了眼。
櫟容識字,看來,烙鐵上是印着字的,櫟容描過紋路,口中喃喃低嚀,“殤…爲什麼是一個殤字?”
——“殤…”薛燦神色驟然激動,利劍劃破寂靜的裡屋,奮力劈下,烏木製的案桌噌的被砍做兩半,上頭的茶盞器皿嘩啦啦碎了一地。
——殤…
櫟容嚇得跌倒在地,臉色蒼白看着發狂的薛燦,生怕他一劍刺死自己給他母親陪葬,“薛燦…薛燦?你要殺人麼?”
——“殤…”薛燦拖着長劍一步步走向母親的殘軀,“殤…”
櫟容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趕忙支起身體給婦人裸/露不堪的身子蓋上錦被。薛燦搖搖晃晃走到母親身邊,雙膝重重跪地,頭顱撞擊在牀沿上,寬厚的肩膀一下下激烈的聳動着,喉嚨裡發出隱忍痛苦的抽泣聲。
櫟容瞪大眼,她沒有看錯,無心無情,棺材板一樣的薛燦,在哭。
她看見乾燥的地上綻開一顆顆淚花,還在不停的落下,匯成細細的脈流。
一個殤字,櫟容實在是想不到怎麼就逼狂了薛燦。
櫟容也不知道薛燦要哭多久,殮行有規矩,入殮不能拖到天亮,自己手藝嫺熟,但也不能任由薛燦耽誤。櫟容伸出手,輕輕戳了戳薛燦的背,見薛燦動也不動,櫟容鼓足勇氣,喚道:“你孃親的最後一程,我一定讓她體面上路。”
薛燦艱難的擡起頭,櫟容看見他赤紅的眼角,還有強撐的男子堅韌。櫟容不知道除了自己,還有沒有人見過紫金府小侯爺這副模樣。櫟容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事後,薛燦會滅口堵住自己的嘴麼…
——“我什麼都沒看見…”櫟容嘴巴跟漏了似的胡亂道,見薛燦不應,急急又道,“看見什麼也絕不會說出去的。”
寂靜的裡屋裡,只聽得見兩人起伏的心跳和呼吸,櫟容瞄向薛燦手裡還握着的劍,劍刃粘着木屑,也不知道哪天會不會見血。
“你看見了什麼?”薛燦低沉道,側目幽幽注視着有些慌張的櫟容。
櫟容狠狠搖頭,“活計都來不及幹,哪有工夫瞎看?薛燦,你再不讓開,耽誤的可是你孃親的時辰。”
薛燦直立起身,抖開衣襟走到一臂之外,手指摸向腰間的烏金鷹墜,陰沉的黑目怔怔盯着錦被蓋上的母親。櫟容情不自禁又看了眼他,薛燦眸裡的深湖,一定藏着太多不爲人知的故事。櫟容孤苦多年,最喜歡聽芳婆說起年輕時的故事,她也想聽聽薛燦的故事。
但如果聽了故事就會被牽扯進紫金府的暗涌,櫟容寧可永遠都不知道。
櫟容打開從陽城帶來的包裹,包裹裡,是一方潔淨的白棉布,疊的齊整的白布下頭,是一個紅木匣子,銅釦處圓潤光亮,一看就是被人時常打開摩挲所致。紅木古樸,經久耐用,櫟容隨身帶着的這兩樣物件,就是殮師慣用的入殮法寶——遮身殮布,描妝紅盒。
櫟容低低喘出口氣,輕輕掀開婦人身上的錦被,捻起白布兩角,抖開平鋪在婦人裸/露斑駁的屍身上——尋常死去的屍首,擦淨身體就可以描妝入殮,但薛燦的母親死狀慘烈,周身遭受的折磨櫟容實在是看不下去,雖然死者已經無感,但櫟容還是想她下葬時保持尊嚴。
白布齊及胸脯,恰好掩住婦人的羞處,櫟容打開紅盒,揭開一個青瓷小罐,右手提起兩支狼毫小筆,一支叼在嘴裡,一支嫺熟蘸向罐裡——青瓷罐裡,是櫟容親手調製的粉漿。
屍體僵硬乾枯,尋常脂粉撲上,粉粒浮在膚上極不自然,再描上鮮紅的胭脂,就是常人見到的可怕屍容。
櫟容用廣陵產的上好鴨蛋粉,佐以甘泉水調和成粉漿,形如膏狀,描上屍容是出乎意料的貼合,如同生時的膚色一般自然。
狼毫蘸上粉漿,被櫟容細緻的描在婦人身上的惡瘡上,櫟容手巧心細,色澤又調配得恰到好處,狼毫抹過,觸目驚心的瘡疤已經難尋蹤跡,薛燦一眼看去,肌膚彷彿天成。薛燦倒吸了口氣,看着櫟容背影的眼睛溢出亮光。
入殮時,□□的屍體就不能再被旁人隨意看見,做任何動作都必須用白布遮擋,櫟容向下描繪,左手熟練的支起白布,靈巧的鑽進白布下頭,齒間一鬆落下嘴裡叼着的筆,將手裡那支拋進身後的水盆裡。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看愣了後頭的薛燦,再看櫟容想也不想探進布里,那股子人人嫌棄的惡臭氣味,她竟像是完全感覺不到。薛燦有些觸動,俯身撿起盆裡的狼毫筆,替櫟容輕輕的漂洗着。
櫟容斜眼看見,皓齒咬脣沒有做聲。
屍身已幾如完璧,青瓷罐裡的粉漿也見了底。櫟容環顧四周,揚脣走向屋角精緻的梳妝檯,指尖拂過臺子上各色奢貴奇異的銅罐子,輕聲道:“這屋子的主人,介意麼?”
薛燦走到櫟容身旁,“夫人大度,也是個極其開明的人,有什麼你可以用得上的,儘管拿去。”
櫟容摸起一個,打開蓋子嗅了嗅裡頭的藕色脂粉,愜意的嘆了聲,“這是哪裡的好東西,還以爲廣陵的鴨蛋粉已經夠好,與你家夫人用的比,竟跟坨菸灰差不多。”
——“鷹都巧妝閣,你沒見過?”薛燦低啞道。
“我連陽城都是第一次出,哪裡去過鷹都?”櫟容擰起鼻頭,“你明知故問,笑我見識淺薄呢。”
櫟容泄憤似的把銅罐裡的脂粉倒進自己的青瓷罐裡,隨手撿起瓶玫瑰露和進,狼毫筆故意在裡頭狠命攪弄,鼻子裡悶悶的哼着氣。
可這玫瑰露的味道實在太好聞,櫟容聞着聞着就傻了眼,眨巴着大眼把玫瑰露湊近薛燦,低問着:“這個,也是巧妝閣的?”
——“周國親貴女眷,只用巧妝閣的水粉,楊牧押送烏金去鷹都,都知道要帶些回來。”薛燦掠過櫟容驚呆的臉,“你喜歡?下回…等我去鷹都,我送你。”
“纔不稀罕。”櫟容嘴上死撐,心裡也是歡喜,有些男人,都不需要他真的爲你做什麼,一句窩心話就足夠讓女人高興半天,誰又在乎他真的記着呢。
粉漿調勻,櫟容指肚蘸了少許抹在手背上,細膩的粉漿融入肌膚的紋理,看似與生俱在一般,尤其粉漿裡還帶着玫瑰的幽香,既是粉漿,又是香膏,一物可以變作雙效,這東西替薛燦孃親描妝,還可以掩飾屍體的惡臭…櫟容眼前一亮,捧着青瓷罐急急小跑了回去。
婦人已經死去幾個時辰,屍僵已經產生,冰冷的皮膚很難融妝,櫟容用手心把粉漿捂熱,再用指肚爲刷,均勻的敷在她不堪的臉上,粉漿的色澤比婦人的膚色深些,這種顏色讓她死去的面容顯得柔和,又掩蓋住了她臉上凝固的惡瘡,恍然看去,就好像她的臉原本就沒有生出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櫟容注視着婦人柔下的臉龐,秀眉微蹙想着什麼,問薛燦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娘喜歡描什麼妝容?”
往事歷歷在目,薛燦掠下眼,他依稀記得母親在春風裡揚袖起舞,夏蔭中撫琴齊鳴,秋葉落葬花凝淚,冬雪下暖酒吹壎…
她用妝粉飾面,黛粉畫眉,紅藍着腮,紅脂染脣,她無暇如玉的臉孔,描着美好的色彩,猶如畫中仙子。
見過她的人都說,像她這樣的女人,會有寵冠天下的運數。
薛燦憶着她的臉,卻敘說不出她的妝容,他們母子已經七年未見,她在陌生的異鄉,還是會描着從前的妝面麼?薛燦不知道。
櫟容只以爲,在男人眼裡,女人描什麼樣的臉,大止看着都差不多。他們連朱赤絳色都分不清,哪裡還知道各色的妝面。
櫟容正要動作,薛燦忽的發聲,怔怔道:“讓她走的體面就好,妝容,你做主吧。”
櫟容心裡已經有了念頭,她從紅盒裡執起一個細長的小銀壺,這可是芳婆引以爲豪的法器,銀壺裡,是芳婆採集每年只開半月的碎月芍藥,再細細研磨花瓣所制,芍藥呈玫色,活人用太過豔麗,用在死人臉上,卻是不能再好。
眼前的婦人,面容柔滑乾淨,唯獨缺了些活人的生氣,櫟容到了幾滴芍藥露,雙手合十小心搓熱,再輕輕按壓在婦人僵冷的兩頰上,玫紅色的露水滲入粉底,看着如同是從肌膚深處自然的暈染出一般。
櫟容又摸出紅盒裡的黛粉,以小指代刷,染上婦人發灰的眉毛,指肚掠過處,變作悠遠的遠山黛色,讓死去的婦人更顯安寧。
紅盒底,是嫣紅的脣紙,櫟容抽出一片,抿進自己的脣瓣,死者僵冷,她們的脣暈不開紅紙,櫟容用自己的脣溫慢慢捂暖,又把脣紙抿入婦人乾燥的雙脣間,脣紙拿開,枯色染上紅潤,病婦的臉頓時明亮,透着生時的熠熠神采。
薛燦見妝面已成,俯身想去看,還沒開口,身子被櫟容不快活的擋開,櫟容扭頭惱道:“還沒好呢,讓開些。”
薛燦無奈退後,不知道這殮女還要做什麼。櫟容雙手在汗巾上蹭了蹭,總覺得還差了點什麼,這樣美豔的屍首,在櫟容的手裡也是頭一遭,要做,便要做到極致。
櫟容眼前一亮,那紅盒好像是個百寶匣子一般,櫟容在裡頭搗鼓了陣,找出一片巴掌大的金箔紙,拿剪子絞了個蝶樣,又蘸了少許玫色的芍藥露,頓時猶如蝴蝶振翼,像是要從掌心飛起。
這便是妝閣裡要價不菲的花鈿了,櫟容把金箔蝶貼上婦人的額間,雍華感霎時撲面而來,婦人不光恢復了美貌,還添上了貴族的清貴之氣,櫟容籲出一口氣,滿意的點了點頭,看來方纔差的就是這麼一點兒。
櫟容顧不得去喊薛燦,她也被自己驚人的技藝驚道,入殮也有三五年,手裡經過的屍首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眼前薛燦的母親,無疑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她傾世的美貌在自己手裡得以復原,雖然也不知道自己覆成了幾分,但這樣天仙一樣的人兒,已經足矣讓薛燦欣慰了吧。
湘南街頭最俏麗年輕的少女,也不如牀上婦人明豔動人,婦人若能回魂復生,一定是重新綻放的花朵,還是世上最美的那個。
大功告成,櫟容搓了搓手心回看薛燦,薛燦黑目直直凝視着一動不動的母親,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向牀頭。
——“你現在的樣子…和燦兒見你的最後一眼,沒有分別。”
這句原本是用來安慰母親的話,在櫟容的手裡,居然真正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