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裡的奇珍不計其數, 金銀不說,更有無數寶石珍珠珊瑚…足矣支撐帝國長存數代。經奇珍沉澱的泉水,自帶一種沁人的甘甜,周圍村落因甘泉聚集起來, 建起一座城池, 就是陽城。”
薛燦摟緊櫟容冷靜聽着,關懸鏡也不禁朝泉水走近幾步, 宮柒草莽,一時也沉浸在莊子塗的追述裡, 聽的認真。
芳婆攏緊粗衣, 盯視着莊子塗滄桑卻依然純良的面容, 星目在黑夜裡熠熠生輝。
——“先祖燕公子得熙皇后重託,護住寶藏不被奸賊覬覦, 等待小太子長成,伺機重回皇城即位。但先祖並沒有掀起腥風血雨, 他藏起寶藏,只撫育獨孤太子長大,經他教養的獨孤太子, 也沒了復國大志, 他甘願跟着先祖隱世而居, 守着寶藏度過一生。他的後人一代代也是如此,沒人想過動這筆可傾天下的鉅富,先祖說過,成也雍華, 敗也雍華。”
莊子塗對視辛搖光,“辛搖光,你想助太子虔成就雍華霸業,誰知道,他的大志也滅在雍華之上,先祖預言果然成真。你居然還咬定自己沒有後悔?”
芳婆凝脂般的膚色在星空下閃着動人的光澤,青絲隨夜風飄揚,但容貌還和莊子塗初見時的一樣清麗秀美,芳婆輕昂頭顱,她眼裡雖有痛惜之色,但卻沒有一點悔意,“我從來都是一無所有,除了一顆心,再沒什麼可以給姜虔,從你手裡騙出寶圖,是我唯一可以幫到他的,就算到頭來還是一場空,我辛搖光也對得起他,命由天定,到現在我也只惋惜沒有悟出寶藏所在,但我絕不後悔。”
“命由天定…”莊子塗低望深泉,“你離開姜都停留在櫟氏義莊,你日日喝甘泉,用甘泉,卻不知道,你苦苦尋找的東西…就在你眼皮底下,僅有…一步之遙。”
芳婆面上露出一種悽美又堅韌的笑容,她跪在泉邊,捧起甘泉撲在自己臉上,“就當,我辛搖光找不到,就替他日夜守着,一守十年,守着我對他的諾言,我也不後悔。”
有那麼一瞬,莊子塗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辛搖光就好像這些年苦苦等待的自己,姜虔死了,她等而不得;辛婉還活着,卻和自己隔着一世那麼長,想得,也得不到。
良久沒有發聲的關懸鏡忽然走近泉中的莊子塗,望着他道:“外戚殺父,篡位謀國,獨孤太子爲什麼不復仇?你家先祖得熙皇后所託,豈不是愧對摯友?”
莊子塗撣着青玉簫,搖頭嘆道:“關少卿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固執,復仇,爲什麼一定要復仇?外戚謀國沒有見血,如果動用寶藏揮師興兵,天下必定又是生靈塗炭,才得的盛世又會毀於一旦。先祖和獨孤太子深知這點,百姓只求安居樂業,誰做皇帝他們根本無所謂,新帝篡得獨孤帝的大業,從治國來說,他也算承繼了獨孤帝的遺志。怎麼,關懸鏡,如果是你,你還是非要復仇不成?”
關懸鏡半張脣齒好一會兒都不知該怎麼回答,殺父之仇橫在他和薛燦之間,也許滅國大仇就在不遠的將來…莊子塗的發問也是他自己最大的糾結,讓他如何回答?
關懸鏡咬住嘴脣,狠狠反問,“換做你自己呢?不過燕公子是你家先祖,祖訓到了你這輩,你肯定也是和他選的一樣了。”
“哈哈哈哈。”莊子塗的笑聲在子夜低低迴蕩着,“你問我?”
——“你說燕公子是我的先祖?你爲什麼不問我,獨孤太子的後人,如今身在何方?”
關懸鏡和宮柒後背同時一緊,面面相覷無人應聲。
莊子塗愛惜拂過從不離身的青玉簫,狹目擡起注視着天上的北斗七星,“獨孤太子娶了先祖愛女爲妻,所生子嗣皆隨莊姓,自此世間再無獨孤氏。你問我怎麼選?關懸鏡,我原本該是姓獨孤的。我行走在獨孤帝創建的帝國之上,你說我是怎麼選的?”
——“啊…”關懸鏡和宮柒低呼着面色大變,泉中浮石上一身黑衣的瀟灑男子,原本該是…
關懸鏡仰問蒼天,喉結艱難滾動,“爲保天下蒼生,獨孤後裔可以連殺父大仇都不報…帝王之後都可以有這樣的胸襟…關懸鏡啊關懸鏡,你執迷至此又是爲了什麼?爲了一個必敗王朝做無謂的抵抗?你的固執,只會害了更多的人…”
關懸鏡怒拔長劍,青色的劍刃上映着自己糾結痛苦的臉,還有率軍出征的父親,留給自己的最後背影…
櫟容見他盯着劍發愣,只當關懸鏡要想不開,急急上前按住了他的劍柄:“關懸鏡,你可別抹了脖子啊。”
關懸鏡回過神,扭頭看着櫟容,手掌鬆開落下寶劍,他擡起沉重的臂膀,把手心按在櫟容肩上,“莊子塗一番話,讓人醍醐灌頂,大徹大悟,我怎麼會抹脖子?”
關懸鏡對莊子塗尊敬抱拳,“多謝。”
莊子塗笑看衆人,腳尖一點朝夜的盡頭瀟灑飄去,蕭聲悠揚又起,縈繞在幾人的耳畔久久揮之不去。
——“薛燦,記得你答應我的,若我不答應,你動不得寶藏半分。”
“若我不答應,你動不得寶藏半分…”
——“薛燦一言九鼎,絕不食言!”
絕不食言!
“莊子塗!”櫟容對着他消失的方向高喊,“你還會不會再出現,你還沒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是誰殺了我爹!”
——“我對辛婉說過,哪天薛少安一命嗚呼,我還會再去找她。湘南紫金府,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關懸鏡拾起寶劍,看着薛燦道:“你殺我爹,要我助你,怕是不可能。”
薛燦不動聲色,“你不攔我,就可以說是在幫我。”
關懸鏡撇過身,“姜人氣勢如虹,看着天命,也好像的確在你身上…我率周人抵抗,最多也就苦撐半年而已,最後耗盡周國,連着你兩敗俱傷,卻是沒有真正的贏家。不如…”
關懸鏡瞥看宮柒,宮柒性子起來,卸下佩劍狠狠摔在地上,吼道:“不如算了。棄暗投明也不算孬種。”
芳婆撿起宮柒的劍塞回他手裡,“宮大人男子氣概,識大局大體,放下劍,比拿起它更難,你是英雄怎麼會是孬種。”
薛燦眉宇釋開,對關懸鏡點了點頭,關懸鏡抱劍低沉道:“你別高興的太早,鷹都幾百姜奴都被關在天牢,戚太保已有打算,等你兵臨城下,沒踏進一步,就會剮下姜奴一塊肉…戚蝶衣死在你們手裡,他一定會拼死抵抗,就算你殺入鷹都,他也不會讓你做個順心皇帝。天牢遍佈火藥,別想着去劫獄,那些都是老弱婦孺,再厲害的死士也救不出她們。”
“宋太傅一案,已經連累不少人,這一次…”薛燦哀聲道,“姜人不能再枉送了性命。”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關懸鏡提劍轉身,“宮柒,議和不成,還不走。”
“走了?”宮柒愣了愣,“好嘞,走嘍。”宮柒走出幾步,想了想又轉身道,“薛小侯爺,等你進了鷹都,我宮家老小,你能保下不?”
薛燦豁然笑道,“不但保下,你還做得大理寺的人,接着查案如何?”
“當真?”宮柒大喜,“保住命,還能接着吃皇糧?哈哈。”
關懸鏡解開白蹄烏的馬繮,回看櫟容欲言又止。櫟容大方上前,摸了摸馬鬃,“芳婆那時就說,你騎得的是御馬。”
關懸鏡溫溫笑着,凝視櫟容側臉,“哪裡知道她也是姓辛的,自然也懂馬。”
櫟容笑看着他,又道:“等到了鷹都,我一定會去看望你娘。”
關懸鏡面露快慰,“自己都是要做孃親的人,還是這樣倔的性子。”縱然對櫟容有再多不捨,關懸鏡還是轉過身去,踏着月色往鷹都方向而去。
——“小侯爺,你更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女兒。”薛燦不假思索。
——“小侯爺寵妻,若得個女兒也一定捧在手心。不過啊…”關懸鏡躍上馬背揚起馬鞭,“我賭你這次一定得個兒子。”
夜路溼滑,薛燦牽着櫟容的手,不時回頭尋着芳婆,幾人一道往坡下的義莊而去。走了幾步,薛燦忽的背起櫟容,“一腳深一腳淺,不如我揹你回去。”
櫟容抱緊薛燦,溫熱的腮幫蹭了蹭他臉上的鬍渣,“都走了一半,你纔想到?”
“你夫君是個粗人,姨媽怎麼不提醒我一聲?”
芳婆一聲乾笑,“我雖然沒有你的阿容金貴,但也是你親姨媽,我也腿痠乏力,還指望你帶我一程呢。揹着夫人,還怎麼帶自己姨媽”
薛燦執住芳婆的手腕,“揹着阿容,一樣可以帶着姨媽。”
芳婆鼻尖一酸,眼眶隱隱透着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