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懸鏡沒有回答宮柒,摸出戚太保要自己帶給薛燦的那副畫,緩緩鋪在了案桌上——鴛鴦無珠圖…薛燦一雙慧眼識得蒙塵明珠,沒有人知道,真正有眼無珠的該是自己纔對。
“戚太保的賀禮。”宮柒不解,“白天您怎麼不送給薛家?”
關懸鏡捻起畫卷湊近閃爍的燈火,不等宮柒喊出聲,畫卷已經被火點着,燃起嫋嫋青煙…
“關少卿!?”宮柒低呼,“戚太保的東西…您瘋了麼?”
“櫟容大喜的日子,送上這份禮物只會讓人家覺得委屈。”關懸鏡注視着被燒盡的畫卷,“就當禮物已經送出,你當沒看見就好。”
宮柒再木訥也不是傻子,這會兒瞎子都能看出關懸鏡臉上的酸楚,宮柒大悟,敲着腦袋道:“原來如此!關少卿…您…您喜歡鬼手女吶!?”
“你最好再大聲點,嚷到外頭人人都聽見。”關懸鏡陰下臉。
宮柒捂住嘴,銅鈴大眼怔怔看着關懸鏡,“您問我要的金瘡藥…也是給…她。”
“我去睡了,你隨意。”關懸鏡站起身走去寢屋。
一臉懵逼的宮柒撣去紙灰,捶着腦門嘟囔惱着,“也不該啊…我怎麼記得,明明是咱們先去的櫟氏義莊…鬼手女怎麼會…跟了別人…”
子夜,翠竹林
楊牧是不太敢深夜在林子裡行走的,他膽子挺大,只是自小聽過林子的傳說,長大也存着陰影。還有就是,上回帶櫟容來,櫟容說起趕屍人的故事,沒準真是出過怪事的林子吶。
但楊牧又不得不趕這趟夜路,後天就是初七,芳婆挑剔又麻煩,一路沒少折騰耽誤腳力,要再耽誤,自己保準被小侯爺責備。
刀山火海也得闖一闖,楊牧鼓起勇氣,馳進了深不可測的竹林裡。
“芳婆婆,前幾天下過雨,路上溼滑,您坐穩了啊。”楊牧回頭去看,只見芳婆正掀開車簾,露出一張陰鬱可怕的臉,在大晚上竟和鬼魅差不多。楊牧一個哆嗦差點沒跌下馬背,這也忒嚇人了。
——“湘南外五十里的翠竹林,會有人在那裡等着收屍,你留下屍首就可以回陽城。”
“翠竹林…”芳婆壓抑着陰森的聲音,“櫟老三,你當真來過這裡?”
雅苑裡
“你早知道關懸鏡會來?”櫟容托腮看着品茶的薛燦。
“你怎麼看出來的?”薛燦低笑,“是我演技太差,還是你真是最懂我的那個人?”
櫟容眨巴着大眼,“你和夫人都沒有破綻,是我自個兒看出來的。蕙苑…左邊是夫人的雍苑,右邊是你的住所。能安置在蕙苑的,一定是你和夫人忌憚的人物。我看顏嬤幾天前就在安排人手,還都是夫人身邊的老婢…鷹都做官的多是廢物,能讓你和夫人這麼重視的,應該也只有關懸鏡了吧。不過我見到他,也是真的緊張,我怕他怪我不守信用呢。”
薛燦按住櫟容的手,“他來也好,一無所獲的回去,也就沒有了猜想。”薛燦說着仰面喝下杯中茶。
“關懸鏡人如其名,心也跟明鏡似的,我都能看出來,他住上幾天也一定會發現什麼。”櫟容咬着手指露出憂色,“不行,我得想想…”
薛燦溫溫看着櫟容帶着焦慮的臉,見她爲自己犯愁,心裡也是暖暖的,薛燦忽的把櫟容拉坐在自己腿上,扣住她的十指按在自己心口,薛燦的心跳沉穩有力,櫟容有些奇怪,“你就一點也不擔心關懸鏡?”
“四面皆是周人,連侯爺都是周國子民,我這也擔心那也擔心還怎麼活?”薛燦低吻櫟容的脣,沙聲道,“所有的事,等你我成親後再說。”
耳邊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櫟容想到那晚差點發生的事,臉頰有些發熱,薛燦擡起她的下巴,笑道:“我答應你,大婚前不會再造次了,嚇到你,也憋屈我。”
“很憋屈麼?”櫟容一下子聽懂,輕聲問道,“是不是很難受?”
薛燦低笑出聲,對櫟容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低聲道:“大婚那天,我要連本帶利要回來,櫟容,你怕麼?”
櫟容腦中閃過薛燦讓人害怕的那處,不禁咬住了脣尖。
薛燦愈發覺得有趣,輕撫櫟容漆黑的髮絲,哄着道:“做夫妻總有那一遭,你要是怕,是不想嫁給我了麼?”
“不可能!”櫟容急道。
“哈哈哈哈…”薛燦暢快笑着把懷裡的櫟容摟得更緊了些,“真是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傻的女人。”
“你見過很多女人麼?”櫟容毫不示弱。
薛燦輕觸她的紅脣,“天下之美多如草,而我薛燦眼裡,只看得見我妻櫟容一人。”
櫟容叼起薛燦的脣,挑釁似的少許用力,薛燦也不示弱,舌尖順勢深入,與櫟容癡癡吻上。
次日
雨過馬車不好走,出了竹林到紫金府大門口時,天都已經亮了。楊牧低籲,雖說腳力不快,但總算沒被邪靈吃了去。
楊牧心有餘悸,身後傳來撕拉一聲,芳婆扯開車簾,探出穿粗布衫的半老身子,“這就到了?”
芳婆整夜沒睡,臉色也黯淡着,擡頭注視着高懸的匾額,“紫金府”三個烏金大字沉鬱氣魄,吊匾額的烏金鉤動也不動,看着紫金府還能掛上百十年。
“到了。”楊牧擠出笑去扶芳婆,“顛了一路,真是對不住。”
“連個迎人的都沒有?”芳婆哼哼着,“果然是天下第一府,就是不把我一個鄉下婆子放在眼裡。”
“也沒人知道咱們什麼時候到吶。”楊牧嘀咕了句,“本來就該兩天前到,這不是耽誤了麼…”
“就是怪我嘍?”芳婆斜眼。
“怪我。”楊牧賠着笑,“我的馬不夠快。”
邁進紫金府,芳婆一路走得極慢,每走一步都要環顧許久,泛着陰霾的老目似乎想把這裡看的更清楚些。
楊牧不時回頭去看,初入紫金府的人不是瞠目結舌,就是驚歎連連,平民百姓這樣,達官貴人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有倆人,一個是櫟容,聽薛瑩說,櫟容看着滿目烏金連碰都不碰;還有就是,自己接回來的芳婆。
一路婢女如雲,都穿着繡花曳地的緞子長裙,發戴珠釵身如柳枝,所有下人也是一色的錦服襟帶,模樣端正動作幹練,烏金飾物更是滿目皆是,映得府裡比外頭初升的太陽還要明亮。正廳前頭還種着顆千年楸樹,夏日裡鬱鬱蔥蔥,幾欲遮住天日。
哪一樣都該是芳婆沒見過,但芳婆神色鎮定,眼中還隱隱有些不屑之感,好像煩透了這些庸俗的物件。
該不是看傻了吧。楊牧抽了抽鼻子,要不就是,還惱着沒人去迎,這芳婆婆心眼也忒小了。
——“芳婆?”櫟容聽到消息,從長廊那頭疾步跑了出來。
“櫟姐姐。”楊牧揚起笑臉,再看被喊的芳婆,老目還是陰鬱不喜。
櫟容奔到芳婆身前,攬住她的肩看了又看,嘻嘻笑道:“一路顛簸,倒也沒把骨頭顛散。”
“哼。”芳婆悶了聲,“要不是這個楊什麼的死纏爛打,誰會來這地方?”
“我叫楊牧,說了八百遍了。櫟姐姐,我的名字有那麼難記麼?”楊牧壓着火。
“芳婆。”薛燦喊了聲也走進廳裡,“櫟容前日等了您一天,看來,是楊牧腳力不行,耽誤了。”
“你就是拐走我家阿容的那個人。”芳婆臉上帶着忿忿的表情,她還記得那晚關懸鏡走後,莊裡又來了兩名男子,離開時,年長些的那人報出自己的名號——我叫薛燦,家住湘南紫金府。——“薛燦…你就是薛燦。”
“我就是。”薛燦親手給芳婆斟上熱茶,“那次來去匆匆,都沒來得及見您,櫟容沒有一天不念叨,這不,就把芳婆請來,您撫養教導櫟容,她沒了爹孃,您就是她最親的人。”
“薛小侯爺的嘴倒是挺能哄人。”芳婆笑了笑,“我家阿容見過的活人不多,小侯爺俊武過人,阿容看上,就逃不開了。”
薛燦低低一笑,拉住櫟容在自己身邊坐下,“有緣千里一線牽,我和櫟容是緣分。”
櫟容蹭着衣角,她天不怕地不怕,凡是也有自己的主意,但芳婆畢竟也是教導自己的入殮師傅,一日爲師終身爲母,自己沒吱一聲就要嫁給薛燦,芳婆要強又有性格,心裡一定是不大痛快的。櫟容戳了戳芳婆的手腕,眨巴着大眼,“芳婆,這不是還沒嫁麼?你要是不肯來,我定是也不嫁的。”
“當真?那你現在就跟我回陽城去?”芳婆瞪眼。
櫟容偷笑,“阿容都要二十了,二十不嫁,爹孃可是要蹲大獄的…你一把年紀,也願意?”
“大周法令,蹲大獄也輪不到家中婆子。”芳婆白了眼櫟容,“關少卿說的,你別唬我。”
“一日爲師終身爲母啊。”櫟容眉間透出狡黠。
“死丫頭。”芳婆急得要跺腳,“白養你這麼多年,幫着別人坑自家婆子。”
楊牧早已經被逗得哈哈大笑,衝櫟容豎起大拇指。薛燦瞧着也覺得輕鬆有趣,把茶盞又朝芳婆推去了些,“芳婆,喝茶。”
芳婆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又目帶哀怨的看了眼薛燦,見他生的高大英俊,一雙黑色眼睛沉穩冷峻,倒也不像陽城那些個公子哥一身浮誇。
芳婆抿了口茶,嘆了聲道:“女大不中留,我一個婆子也留不住。外頭人說紫金侯病弱,你看着倒不像個短命的,模樣…也算可以…家底…”芳婆又環顧了圈,“還成…”
楊牧死死掐住大腿肉纔沒有狂笑出聲,怪不得覺得櫟姐姐有趣,原來這婆子…更加有意思。
“就是委屈了我家阿容,要困在這金絲籠裡。”芳婆憋出最後一句,示意薛燦給自己再添些茶,“這茶,倒怪好喝的。”
——“這是恩施玉露,用清晨收的露水泡茶,茶水色澤凝亮,入口回甘不絕。芳婆喜歡?”
大廳外,辛婉悠悠邁進,曳地的裙尾滑過門檻,她今天不過穿了一襲家常的素色緞裙,上面繡着雅緻的扶桑花,每走一步,如生的花朵都好像在微微顫動,鮮嫩欲滴。
辛婉面上含笑,沒有對廳裡粗衣婆子的輕視,話語溫和的如同和家人說話般。
櫟容看見辛婉也親自來見芳婆,心裡也是感激她給自己的體面,對辛婉重重的點了點頭。
芳婆老目一動,凝神看着步步走來的辛婉,她滿是褶皺的臉一動不動,沒有見到這位顯赫夫人的惶恐,她眼神沉穩,又好像是完全被侯門貴婦震懾住,腦中早已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