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者氣度, 也不過如此。你出身侯門,卻遠勝侯門之後。婆子我是誇你呢。”
薛燦面不變色,負手站立,身如青松一般。
頭顱的膏泥和上,櫟容指肚摸上眉骨, 父親一雙濃眉猶如墨漆, 眉骨也較常人寬些, 櫟容狼毫蘸黛, 順骨而描;眼廓渾圓深邃,櫟老三圓目怒睜,許多人還沒進的了莊子,就被他橫眉怒目的樣子嚇跑;鼻骨高挺微鉤, 頂出這人立體的臉龐, 櫟老三行走江湖, 也是副鷹鉤鼻樑;頭骨脣形粗糲,齒距鬆垮…
爹的模樣一直刻在櫟容的腦海裡,許多年, 到死都不會忘記。櫟老三笑起時一張大嘴,露出滿口稀縫的黃牙…櫟容摸過頭骨裡一顆顆牙齒,矇眼的黑巾滲出溼潤。
櫟容沒有扯下黑巾, 芳婆顫着腿腳站起身,抖霍着腿肚子走近幾近復原的人骨,雖然早有準備人骨就是不見的櫟老三,可真真看見在櫟容手裡得以復容的這人, 芳婆千錘百煉的堅硬心臟還是驚顫了好幾下。
——“果然…”芳婆唏噓嘆着,“七年光景不知所蹤,還以爲被惡鬼吃了去…或是走了夜路掉進懸崖…居然…還能挖出具骸骨來…櫟老三啊櫟老三,真的是你。”
櫟老三…關懸鏡揮開官服急急走上前,黃白色的泥膏依骨塑出男子的身形,最讓人稱奇的是那隻頭骨,比起有些粗糙的身體,頭顱和得更加細膩,臉頰處更是猶如生者般豐滿,橫眉漆黑飛入鬢角,眼窩深邃黑多過白,依稀可見那人活着的時候那副兇戾,他的脣被櫟容呈出半張的笑態,露出嘴裡灰黃色的牙齒…
——“都說我懂規矩,你一個要壞我櫟老三規矩的人,還敢戳我?”櫟老三咣噹摔下茶碗,挑起漆黑的眉毛,圓眼怒睜瞪着看傻的黑衣人…他幹脣大張,就是這一口猙獰的疏牙。
薛燦…也記得。
他身上蓋着白色的裹屍布,他悄悄拉下白布,他想記下自己逃去湘南的一路,讓自己不忘所有的恩義。仇刻骨,情銘記。薛燦想看一眼就要送他們去湘南的趕屍人——櫟老三。
摔下的茶碗碎片落在了薛燦的臉邊,他的眼睛睜開縫隙,他看見了傳說中的趕屍人,用所謂秘術行走江湖的櫟老三,他眉眼兇悍裡帶着義氣,他話語刻薄,但又可迴旋,他捨不得扔回黑衣人遞去的十兩黃金,他身後還有一老一少兩張嘴,亂世艱難,他一個男人肩上的擔子太重,他不想做,但卻不得不做。
櫟老三,翠竹林挖出的遺骸,就是櫟容不見的父親——趕屍人櫟老三。
櫟容直直跪地,身子半晌沒動,芳婆蹣跚走到她身邊,枯指按上她的肩,“是他。”
薛燦一步一步走過櫟老三的遺體,指肚觸上櫟容眼前的黑巾,輕輕捻開扯落,黑巾飄下,櫟容雙眼卻沒有睜開,微動的眼角滑下兩行淚水。
薛燦拾袖擦去,把櫟容的頭摟進自己懷裡,在她身旁也雙膝跪下,對着櫟老三的骸骨重重叩首。
芳婆抖開備好的殮布,哼唱着古謠蓋在了櫟老三身上,關懸鏡心緒沉重,怔怔注視着芳婆進行的某種古老儀式,終於背過身走出了偏廳。
院子裡的宮柒迎了上去,急問,“是櫟老三麼?”
關懸鏡低低應了聲,看也不看別處。宮柒朝廳裡探了眼,低聲又道:“那…櫟姑娘是不是傷心極了?”
關懸鏡悵然落目,“櫟老三失蹤這麼多年,誰都知道他肯定凶多吉少,不過是對家人沒個交代,讓人總是懸着心。櫟容是個堅韌的女子,她早清楚父親不可能活着回來,她心痛,但還撐得住。哭過,就沒事了。”
宮柒“噢”了聲,嘖嘖讚道:“真是個了不得的女人,居然還能靜下心給自己親爹白骨復容,怪不得可以連着替兩位朝廷大員入殮…如此膽量本事,我這男人也是佩服的緊。”
宮柒讚了幾句,冷不丁又瞅向了關懸鏡落寞的臉,雖是不能瞎多嘴,可還是憋不住道:“關少卿,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鬼手女的臉…是假的?”
關懸鏡沒有斥責宮柒的多嘴,他疲憊的拖着沉重的步子,喃喃道:“櫟容現在的樣子,和我初見她時的…根本就沒有區別…我自認聰明…其實我纔是最糊塗的那個…”
——“既然骸骨證實是櫟老三,那咱們還順藤往下查案不?”宮柒想了想又問。
“查案?”關懸鏡扯下少卿官服的顆顆綰扣,脫下揉做一團,仰頭深吸着氣,怒聲喝道,“從今往後,別和我說什麼查案!”
好脾氣的關少卿發起脾氣來也是嚇人,宮柒被嚇得驚退了好幾步,眨巴眼睛大氣都不敢再多喘一聲。
後院小廚房裡
——“小侯爺也會親自給人熬湯?”楊牧蹲在地上,嗅着鼻子吞下口水,“長到這麼大,都不知道你還會做活…到底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薛燦揭開鍋蓋,往沸騰的湯鍋裡又添了些酸棗仁。楊牧挪近了些,歪頭又問,“烏雞湯裡爲什麼還要放酸棗子?小侯爺沒煮過東西,一定是放錯了。”
“酸棗仁安神助眠,我是特意放的。”薛燦攪着湯勺,“阿容勞神勞力,找到她爹的骸骨,她心裡一定痛的很。”
“小侯爺可以去陪着她啊。”楊牧叫出聲,“熬湯這種粗活,給下人做就行了。”
“你懂什麼?”薛燦擡了擡眉毛,“這會兒,不能去擾了阿容,她心裡不好受,我也是坐立難安,與其不知道該爲她做什麼,倒不如給她燉鍋好湯。”
楊牧使勁又嗅了嗅,摸出小勺想嘗上一口,“我替櫟姐姐嚐嚐鹹淡?”
薛燦翻起碗盅,給楊牧舀了一碗,“多吃些堵住你這張嘴,這幾天,別去櫟容那裡晃盪,多說就多錯,知道麼?”
楊牧狠狠點頭,抿下一口鮮美的要蹦起,“知道知道,小侯爺,這湯真好喝。櫟姐姐要知道是您親手熬的,保準感動哭。”
薛燦冷看楊牧,楊牧吐了吐舌頭,捧着湯碗閃到了一旁,吧唧喝着不再多話。
楊牧悶了會兒,忽的又道:“會知道是誰殺了櫟姐姐的老爹麼?”
薛燦盛起熱湯,“一定會知道。”
“要是知道是誰幹的…”楊牧偷看薛燦的臉色,“小侯爺會親手殺了他麼?”
薛燦注視着楊牧年少清澈的臉,他忘不了櫟老三臨走時還在替發燒的楊牧擦汗,櫟老三焦急的朝林子深處張望着,要是再沒人來接,小楊牧就快撐不住…
一路揹着楊牧到湘南的櫟老三,楊牧卻再也不記得。
“會。”薛燦低語,“我不會讓櫟容受一點兒委屈。”
“那就讓我楊牧殺了他給櫟姐姐報仇。”楊牧滑出短劍,眼中閃過殺氣,“你們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頑劣不改。”薛燦無奈搖頭,“少惹事。”
楊牧又露出孩子氣的笑容,捧起湯碗美滋滋的喝着,擡眼又看了看薛燦回去的背影,抹了抹嘴角。
寢屋裡
昨夜喜慶的嫣紅牀賬輕輕搖曳,燭火微動,映着燈下櫟容帶着淚痕的臉,關懸鏡說的不錯,父親失蹤七年,櫟容早就清楚他不可能還活着,如今確認他的屍首,倒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還沒解開的結,就是櫟老三爲什麼會死在翠竹林,又是什麼人,狠心殺了這個趕屍人。
屋門輕輕推開,薛燦的黑靴邁過門檻,閃出青松一樣的身子。櫟容擡眼去看,眉梢柔下。
“顏嬤說你晚飯也沒吃。”薛燦示意婢女放下碗盅,“爹在天之靈,也不想看你這樣。”
“爹生性豪爽豁達,他總說今日愁今日斷,明天醒來就什麼事都沒有。”櫟容抹了抹眼角。
“阿容也遂了爹的性子。”薛燦撫摸着櫟容的腮幫,“他一定很疼你。”
“爹最疼我了。”櫟容帶着哭腔,“他就我一個女兒,不疼我疼誰?”
——“我櫟老三就一個女兒,一身本事不教給阿容,難道教給女婿不成?”
薛燦揭開碗盅,撲鼻的濃香頓時四溢,夾雜着酸棗仁淡淡的甜香,櫟容抽了抽鼻子,“是顏嬤讓加了料麼?她的心真細。”
“喝了湯好好休息,後面還有很多事要做。”薛燦愛憐的看着櫟容的臉,“才做了我的妻子,怎麼看着都瘦了。”
櫟容輕攪湯勺,喝下一口,食之無味也不知鹹淡,櫟容知道,後面還有許多事要操持,需要堅強的身子,爹也常說人生苦短,要多過快活日子。他還說過:趕屍就是刀刃上舔血的買賣,要真是出了事就是必死無疑,要真是回不來,阿容也不用太難過,因爲,他會死的極快,不會有什麼痛苦。
——眼睛一閉就是來生,有什麼好怕。
“我摸過他的每根骨頭。”櫟容放下勺子,“他心口的肋骨有劍痕,如果我猜的不錯,爹是被人一劍穿心刺死。這種死法不會有太多痛苦,劍一拔出,他的心脈就斷了…嚥氣就是眨眼間的事。不知道這麼想,是不是會讓自己心裡好受些。”
“我猜。”櫟容想着又道,“殺他的人,要不就是來我家莊子的那個黑衣人,要不…就是湘南那戶接屍的人家吧。爹口風最嚴,就算見到聽到什麼,也絕不會說出去,他行走十幾年,要沒有口碑,誰還會來找他?那人好狠的心,真是要殺人滅口麼?”
薛燦抱住櫟容,親了親她的額頭,溫聲道:“所有的事,你夫君都會給你查的一清二楚,阿容,你信我麼?”
櫟容倚着薛燦的心口,“我當然信你。”
薛燦忽的橫抱起櫟容,直直走向牀鋪,“你累了一天也該睡了,別再胡思亂想。”
櫟容也真是又累又困,腦子像一團漿糊也是理不清什麼,薛燦脫下櫟容的素衣,鋪開錦被蓋在了她身上,自己也退下黑色的錦服,躺下環抱住了身邊的妻子。
櫟容蜷縮進薛燦的懷裡,薛燦輕撫着她的背,感受着櫟容在自己懷裡松下白天的緊張,釋然的沉沉睡去。薛燦親吻着她的髮髻,暗夜裡,黑目閃出鷹一樣的銳利之色。
已近子夜,雍苑的小佛堂裡,辛婉仍是跪在佛像前,神色虔誠。
“小侯爺?”顏嬤聽見腳步聲回頭去看,“這麼晚了,您怎麼過來了?”
“我來看夫人。”薛燦身披新婚的寢衣,寶藍色的衣角繡着如意花樣,透出不動聲色的低調奢貴。
“櫟容還好麼?”辛婉跪着沒有起身,“聽說,骸骨真是櫟老三。”
薛燦走到辛婉身後,沉着道:“櫟容堅韌,夫人不用擔心。”
辛婉露出寬心之色,示意顏嬤扶自己起來,辛婉拂開長袖,素面對向薛燦,輕聲道:“這麼晚過來,有事要問我?”
薛燦正要開口,辛婉豎起指尖貼住了他半張的脣,鳳目挑起,毫無躲閃的直視着薛燦鷹一樣的眼睛,“櫟老三,不是我派人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