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不可及, 無藥可救!”謝君桓低吼着,“我們喊他一聲小殿下,還有幾個小殿下?都說關少卿聰明絕頂,你還猜不出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誰麼?”
“姜未…”關懸鏡低念這個久遠的快要被人忘記的名字,“你是姜未…你沒有死…”關懸鏡猛的擡起頭, 俊逸的雙眼冒出怒火, “是你, 姜未, 是你在宗廟設伏,射殺我爹!驍勇將軍關易,是不是死在你手上!”
薛燦擋住想出手教訓他的楊牧,雨幕落下, 如同隔在倆人之間的屏障, 薛燦面色冷峻, 他負手走向憤怒的關懸鏡,黑目沉着。
“姜未。”關懸鏡低吼出聲,“你是姜未, 你是姜未。”
薛燦冷看關懸鏡,黑目不見喜怒,又好像是他想關懸鏡多喊幾聲這個久遠的名字, “姜未。”
“你沒死。”關懸鏡青筋似要爆裂,“你沒有死!姜未,姜未!”
薛燦抖開黑襟,無情的轉過身去, 雨水落在他沒有表情的臉上,他沒有爲九華坡的暴露而感到驚慌,他似乎早已經準備着被人發現所有,纔可以給他揮師北上定下決心。
“讓屬下殺了他。”謝君桓厲聲道。
“帶進去,聽候發落。”薛燦低啞發聲。
“關懸鏡必死。”謝君桓擡高聲音,“他看到一切,決不能活着走出這裡。”
“他一定是走不出九華坡的。”薛燦驟然回眸,黑目如利劍一般,“只是我和他之間,還有舊事要敘,誰欠誰更多,還有的算。”
——“你誘殺我爹。”關懸鏡悲憤着。
薛燦冷笑一聲,搶過謝君桓手裡的利刃,反手貼上關懸鏡的頸口,眸間無心無情,“我殺你爹?你現在看到的所有人,家家戴孝,姜都血戰,千戶絕跡…關懸鏡,又是誰帶兵殺了他們的家人?”
關懸鏡倒吸涼氣,任雨水擊打着自己恍惚的臉,薛燦把他無力的身子推到謝君桓手邊,“帶進去。”
謝君桓反扣關懸鏡的雙手,押着他往洞穴深處走去。
薛燦走近楊牧,楊牧僵僵望着這張熟悉的臉,薛燦一貫冷酷,周身都是深藏不露的雍華清貴,這一刻的薛燦,王者之氣盡顯,楊牧軟下膝蓋單膝跪地,“小…殿下…”
“楊牧…”薛燦雙手扶起楊牧,拾着衣袖擦去他滿臉的雨水,眼神溫和如同他的兄長,“想不起來,就別再去想。你只要知道,這一輩子,我都是你的小侯爺。”
楊牧茫然眨眼,短劍收回劍鞘,張口欲言又止,對薛燦重重點頭。
紫金府
“少夫人要去九華坡?”綺羅疑道,“你也知道九華坡?”
櫟容裝作早已經知道一切,自然道:“薛燦和我說過九華坡的事,他走得急,落下些東西我打算送去…綺羅,你帶我去。”
綺羅打量着櫟容的臉色,“他真把什麼都告訴你了?可小侯爺也沒和我提過啊…那地方路上難走,下雨就跟難上去…要是摔着你…小侯爺非得罰我。他落下什麼我給送去就是。”
櫟容咬脣低下聲音,“當是…我想他。”
“噢…”綺羅恍然大悟,笑嘻嘻道,“這個理由倒還差不多,九華坡本就枯燥,要是看見你,小侯爺一定高興。反正你也都知道,帶你去…應該也沒什麼吧。”
“多謝綺羅姑娘。”櫟容感激道。
“還客氣上了?”綺羅擺着手,“我可受不起,天色不早,要去九華坡可得趕緊,天一黑,我也不認得路。”
綺羅牽出坐騎,櫟容回看平靜的紫金府,人人做着尋常的瑣事,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櫟容感受到了平靜之下的暗涌。
九華坡
陰森滴水的角落裡,關懸鏡被鐵鏈懸綁,傷手鮮血凝結,結成發黑的血疤,他幹練的束髮零散落下,掩住了發青的臉孔,但他的眼神還是銳利的,死死盯着沉默的薛燦,寧死不輸。
楊牧倚坐在地上,拔出短劍輕磨地上的烏石,一下一下發出駭人的磨劍聲,在寂靜的深谷幽幽迴盪。楊牧不時瞥看懸綁着的關懸鏡,舉劍看着鋒利的劍刃,衝關懸鏡晃了晃。
謝君桓背倚石壁,抱肩垂目,他在等着薛燦一聲令下,就即刻上前取了關懸鏡的性命。
“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關懸鏡打破無聲,“姜未?”
“小殿下的名字也是你叫的?”謝君桓呵斥道。
“他不是殿下。”關懸鏡面無懼色,“成王敗寇,姜國都已經亡了,哪還有什麼殿下?不過一個潛逃到湘南苟活的亡國後裔,也只有你們纔會跟着他。”
謝君桓見他對薛燦不敬,怒火中燒箭步上前,伸手就要一巴掌揮去,薛燦揚臂擋住他的手,沙聲道:“關少卿可殺,卻不可辱,君桓,你退下。”
“小殿下。”謝君桓喘着氣也是不敢堅持,“楊牧,我們走。”
“讓你走又沒讓我走。”楊牧低頭磨劍,“我磨我的劍,一會兒也能讓關懸鏡死的痛快點兒。”
謝君桓無奈低嘆,扭頭走了出去。
薛燦俯身按住楊牧的劍刃,楊牧停下動作,擡頭注視着薛燦溫溫的臉,純良的眸子明亮如星。
“楊牧,你有話要問我?想問什麼,就問。我記得的都會告訴你。”薛燦負手對峙着關懸鏡。
楊牧插劍入地,雙手緊握,咬牙問道:“我到底是誰,我爹,我哥哥…又是誰?爲什麼…楊家就剩我一個人?姜國那麼多人,怎麼就剩我們些個?”
——“你爹是姜都御林軍的楊將軍,城破時,他率御林軍和周人血戰,力竭戰死。你哥哥楊越,少年有爲,是姜國最厲害的劍手,我在宗廟設伏截殺關易人馬,七十二人只剩五人活着,爲了能讓我平安逃出姜都,你哥哥決定替我去死,瞞天過海讓周人以爲他是姜未…”
薛燦看向關懸鏡,見他面色鐵青齒間顫慄,薛燦走近幾步,“關少卿,這是不是也是你要的答案?”
“李代桃僵。”關懸鏡狠狠道,“好一個李代桃僵的法子,騙過了安樂侯,騙過了所有人…真正的姜未逃出姜都…往湘南去…”關懸鏡頓悟失聲,良久才道,“櫟老三…櫟氏義莊,一路關卡重重,你們幾個就是…借趕屍之法避人耳目…潛行到湘南薛家…”
——“櫟姐姐…”楊牧低呼,“是櫟姐姐的父親。”
“姜未!”關懸鏡怒睜雙眼,聲音顫抖着,“櫟容,櫟容知不知道!”關懸鏡臉色煞白如紙,“她知不知道她爹最後的買賣送的是姜國人?她知不知道…你…你是姜國皇裔…姜未,櫟容傾心予你,你別害了她!你怎麼能…害了她…謀逆大罪,是要誅九族的,你怎麼捨得讓她和你一起…”
關懸鏡掙扎着想掙脫鐵鏈,他不能眼睜睜看櫟容和薛燦赴死,他寧願自己死,也不想櫟容被薛燦連累,稀裡糊塗丟了性命。
才凝結的傷口又撕裂開來,滲出大顆大顆的血水,滴落在溼潤的泥土裡,散發出濃濃的血腥氣。
“薛燦,你不能害了櫟容!”關懸鏡哐擊着捆緊自己的鐵鏈,“謀逆死罪,你不能害了她!”
“櫟姐姐心裡只有小侯爺。”楊牧反手執劍走近掙扎着的關懸鏡,“她和小侯爺是一條命。櫟姐姐怎麼會怕死?我和他們也是一條命,我楊牧也不怕死。關懸鏡,你死到臨頭還擔心別人?你果真是最愛管閒事的人,管到自己死在了大家前頭,真是好笑。”
“櫟容…知不知道。”關懸鏡哀聲問着,“她知不知道…”
薛燦仰面深喘,眼睛如一汪深潭,關懸鏡在深潭裡看見了蘊着的櫟容,她笑目彎彎,清麗美好,關懸鏡恍然憶起自家院子裡,櫟容抹去刀疤,露出一張清水芙蓉般的俏面。
“她都知道。”薛燦緩慢說出,“在我告訴她之前,她就已經看出我的來歷,她早就知道我不是紫金府的小侯爺。”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關懸鏡難以置信的搖着頭,“她既然知道…怎麼還會跟着你共赴險難?她不怕麼?”
楊牧挑起俊眉,“櫟姐姐不怕死,關懸鏡,你滿腦子就是誰怕不怕死,這也怕那也怕,還要不要過了?櫟姐姐熱血大膽,纔會跟着我家小侯爺。你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輸在哪裡麼?”
——“輸…”關懸鏡失神低喃,“我輸在哪裡…”
楊牧仰頭笑了聲,“你聰明個鬼吶。你看見的人,都是不知道怕爲何物的,物以類聚人以羣分,當然是我們一夥不帶你。明白?”
“櫟容甘願跟你,我也是無話可說。”關懸鏡垂下高傲的頭顱,“既然我是出不去了,只求速死。楊牧,你磨了半天的劍,也是爲了給我個痛快吧。”
楊牧輕轉短劍,瞥看薛燦,輕聲道:“雖然我還是不大記得以前的事,但我知道自己到死都會跟着小侯爺,侯爺還是殿下,姓薛還是姓姜,對我而言都無所謂。小侯爺一句話,刀山火海,我楊牧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