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樹重重擁薊門, 蒼茫煙翠滿郊原。
他在夜色中把我帶走,卻什麼都沒做。
真可惜 > _ <(有點不知廉恥地說出了心裡話)
他在夜色中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走在足夠長、足夠深邃的宮道上, 走向辨不清面目的前方, 前方似乎能看到景山上的亭子, 眨眨眼, 換成什剎海畔的那座府邸。他一直在走, 卻永遠都走不到那兒去。
終於敗給了疲憊,輸給了寂寞。
走不動了,我們就坐在門檻上, 坐在石階上,坐在濃霧散不盡的夜色裡。他開始敘述好些陳年往事。說他小時候騎高頭大馬, 傻不啦嘰得被人抱上去, 直勾勾地盯着兩個金髮碧眼的傢伙看。‘咔嚓’一聲, 哦,現在曉得那黑洞洞的稀罕物叫照相機, 拍下來的畫兒叫“相片”。細緻地回想起來,阿瑪也在,緊張兮兮地守在‘木匣子’旁,他怕流言說的那樣洋機器收了孩子的魂魄。
說他剛進來那會兒,最怕、最煩, 最恐懼的就是典學。以前在王府跑跳慣了, 典學上這也不許那也不許, 學的‘之乎者也’‘家國天下’都好難。翁師傅又特別嚴苛。可這些都沒什麼, 太監們欺負他,
“啊?”我表示出絕對的懷疑。小太監敢欺負皇上?這兒又不是宦官當道的大明朝。光緒不置可否,只是平靜地敘述一件不像是他自個兒的事:
“朕自小被送進來, 連龍袍都穿不緊。皇額娘待朕最好,去的也最早;翁師傅始終只是師傅。親爸爸,呵~朕頓頓吃不飽,夏天還要蓋厚被子,犯了錯就要被懲罰。哦對了,朕曾餓得偷過御膳房的包子,被太監滿宮裡追。”
我回來後baidu過,清末太監信修明也有這番說辭,兩相呼應,可憐的娃。
他後來還在滔滔不絕,我是呵欠連連。模模糊糊中聽到他咕噥什麼祖宗栽的樹,可能是他兒時的記憶吧。我是難敵瞌睡蟲。他沒猜想中的號啕大哭,也沒猜想中的馬景濤氏咆哮法,我已欣慰。他也沒有想象中的那個什麼,我、我就保持淡定。他願意說就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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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講兩件事。
第一件,是醇親王的‘陰魂’。無聊人士在八卦時提出一個假說:醇親王府之所以出了皇帝,是因爲醇王府的妙高峰墳塋裡面種有兩棵高大的白果樹,白果樹下面埋着王爺——“白”+ “王”,那不就是一個“皇”字麼?嘿!
看,從“維民所止”的“雍正沒頭”到這兩棵殺千刀的白果樹,中國的文字遊戲永遠要被潑上血,鬧一會文字獄,株連九族牽扯無數;再大赦天下以示皇恩浩蕩,純屬嫌日子不夠精彩吃飽找抽。
然而慈禧很信這一套。她經常說她這輩子不容易,她更得讓別人‘不容易’。因爲有多嘴多舌的諂媚人跟她描述那棵白果樹如何的高、如何的宏偉,如何的‘形如翠蓋蔭數畝’,還添油加醋一句“按地理非帝陵不能當”。
慈禧老太太一下就攛兒了。
立馬錶態:“我現在就命你們給我去把樹給砍了!也甭跟皇上說。”
這個諂媚人雖然得到了懿旨,好歹知道誰纔是皇上,沒敢立即執行。有人抓住機會報告給光緒,光緒也‘騰’地冒了煙兒,氣急敗壞地說“不準砍,誰砍我跟誰急。我再告訴你一遍,誰要砍樹,先砍我的頭!”
撂狠話重到這個份兒上,諂媚人再不敢輕舉妄動,又去請示慈禧的意思。老太太一聽,肯定想,好哇,你小崽子跟我作對不是?我就偏不饒你。於是皇上嚴飭,太后又堅持得越發激烈,形成對峙的僵局。
但這天,年輕稚嫩的小光,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大意」、絆倒在「優柔」。
天剛矇矇亮,白果樹上的露珠還在睡夢中,就‘撲簌撲簌’落個滿地。於是嘩啦啦地像在嚎哭。怎麼能不哭呢,入土爲安,死者爲大,這些話都是P話。你不是有一頂華蓋般的冠冕嗎,我掀了你。
光緒還傻乎乎地在景仁宮和我們飲茶,聽到“太后於黎明帶內務府人往醇王園寢矣 ”臉煞白煞白的,手哆哆嗦嗦,又一個杯子碎成齏粉。我幫他作證不是摔杯子:看他慌恐的樣子,已經沒有了摔東西的餘力。
他拉上我們往外狂奔。
好吧,他拉着我的手。
我想因爲剛好我在給他奉茶,我想可能我這邊他拉着順手,我想……我想我爲什麼被他拉着跑的時候會想這些烏七八糟的理由。
只是拉着我跑、拉着我上車、拉着我落座而已。
他的車輦真的是在‘飛’奔,咯吱咯吱得軋過每一寸土地,我幾乎以爲車座在顛簸中已經離地好幾公分。那種坐在‘雲霄飛車’上的忐忑,那種心臟被卡在喉嚨裡的暈厥,他攥住我的手的疼痛反而提醒我,還活着。
我聽到他不停地在說“快、快”;
我聽到他內心裡在默唸“不要、不要”;
我感到他全身瑟瑟發抖的寒涼。
他還在冷。我用右手覆住我的左手,雙手交握,把他的手夾藏在裡面。其實我一直屬於四肢冰涼型,能傳遞的溫度微乎其微。那就傳遞一種力量、一種信念給他吧。只這一刻,just a moment,我從旁觀者跳到‘故事’裡待一會兒會兒。我保證,就一會兒會兒。
出了城,車行到紅山口,光緒掀開車簾往遠處看。我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他突然放聲大哭。毫無預警。哭分好幾種,小兒啼哭、婦人拭淚,老人皺褶的眼淚留出渾濁的一生。他是一種從胸腔裡發出的悲鳴,類似於長嘯。但已然顧不上悠長綿遠,暗啞的嗓子幾乎是被撕裂的。
聽者爲之動容,爲之疼痛。
我突然有點明白,爲什麼總聽說一些女孩子在男人‘痛哭流涕’後仍能原諒他們的荒唐,哪怕他們曾狠狠地傷害過自己。儘管我曾自以爲是地指責她們是何等的愚蠢。如今明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他們平時鐵骨硬朗,事事往肩上扛,突如其來的‘脆弱’太具有殺傷力了。
我甚至不敢直視他清秀的眉目。
我怕,相對淚千行,無語凝噎。
他雖再也無聲無息,我卻明明白白地聽着他的哀傷。那是花開花落,雲捲雲舒,雪融雪化,沁入肌骨的疼。我掙脫不得,推卻不得,理智不斷被情感攻城略地,越陷越深。
車行了20里路,他哭了20里路,我苦了20里路。
現場有如世紀末印度洋海嘯的慘烈。
‘海水’退卻了,天空還是無辜的湛藍色,陽光依舊和煦,只有散落在砂土裡的遺物安安靜靜、老老實實。這裡也是。內務府的上百餘人浩浩蕩蕩地走了,白果樹‘躺’在那邊,乍一看,以爲是一堵厚實的牆。曾經繁茂的枝葉有氣無力地垂在地上,印着凌亂不堪的腳印,粗壯的根部裸露在外,還帶着黑褐的泥土、溼潤的青苔。
最醒目的是刀痕。已經數不過來多少人、多少刀、多少下,才織就這條粗糙的疤痕。我想,人這是何必跟一棵不會動、不會說的樹較勁呢。
光緒圍着樹、圍着墓,走了一圈、一圈,繞了三匝。最後站在碑前。給九泉下的醇王爺定的稱號是“皇帝本生考”,諡號爲“賢”——這確實當得起他這‘賢明’的一生。眼看着光緒要跪拜下去,我和禹祿頗有默契地一人拽住他一邊。他是皇上,他不能跪這個爹呀。
車在歸途,宮門深似海,誰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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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小紅,鍾粹宮裡的紅姑姑。我先說結局:北五所。我不知她之前就瘋了,還是在得知這個結局之後瘋癲的。
至今也沒人說得出,爲什麼她會在‘那時’出現在‘那地’,和‘那人’做了‘那事’。拂曉時分,我們目擊到的只是兩人顛鸞倒鳳、相擁而眠——比那次我和小戴子可精彩多了,人家是真槍實彈。
小紅裸露在被子外的頸窩全是紫紅色的痕跡,皇上的背脊上也留着激情難耐的抓痕。他們渾然不知地揉着惺忪的眼,美好的春夢被我們打斷,我覺得真罪過。皇上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感到困惑,等他明白過來時,俊臉從白到紅、從紅到青,我卻大大方方地直視:他真是一個好看的人。
可惜沒等我觀看到由鐵青色生出黑煞氣,我們就被趕出去了。
我至今也不認爲這像麥克阿瑟說的那串“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和錯誤的對手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
因爲每個人做的都是自己該做的。那就是對的。
首先,是有人爲鬱鬱寡歡的「龍顏」費盡了心思:“就是不死心”的瑾嬪和“一切爲了滿足皇上”的禹祿。他們想讓萬歲爺重綻笑容,他們想送萬歲爺他一直求而不得的禮物。這沒什麼不對。
當然他們倆太傷rp。
是丫,被打包送過去的是我這麼個活生生水靈靈粉無辜粉倒黴的實習生。
當時我萬萬沒有料到他們的‘狼子野心’,只是覺得“今夜養心殿缺人手,勞煩白姑娘搭把手”太蹊蹺,略微提高了警覺心。但養心殿一切正常。光緒埋頭批摺子呢,沒他的吩咐,我連那道門檻都‘僭越’不得。於是規規矩矩地跟着一幫人幹活、站崗。極偶爾地無意識地往屋裡瞥上一眼。
人家始終埋頭批摺子呢。
傍晚的時候,瑾嬪不辭辛苦地親手端來了藥膳。她一直都送湯湯水水,大家都見怪不怪。她進去送,送完了出來,臨走前特意走到我跟前,這也就罷了。還特意分一碗給了我。可我想我肚皮那麼平,喝藥流產的戲碼也已經在前面‘雷’過了。好女不嫁二夫,好‘雷’不打兩遍。
其次,小戴子紅着臉從景仁宮狂奔過來拉起我就跑,他說“娘娘竟暈過去了快回去——”就把我拉跑了。我說你不能隨隨便便拉我的手丫因爲我的手被皇上拉過,我說你沒事跑那麼快乾嘛後面又沒獅子老虎。我說……他突然急剎車我撞在他後背上,磕我那叫一疼。
“小白你不能有事,別怪我,別生我氣。”他背對着我說。珍嬪出了事他來叫我回去,這沒什麼不對。可是‘裝病裝暈’這招,不覺得忒沒技術含量麼。
最後。“你就溜着牆根過去看看,哼,我倒看看那兩個狐媚子整天往養心殿跑,到底爲個什麼究竟!”靜芬佈下的眼線無可厚非,小黑就曾說,宮裡哪個不設點防備。就比如我,也曾拜託小戴子到處打聽。
小紅之所以進屋是因爲裡面人叫的,叫“進來——”,聲音裡充滿了燥熱和壓抑,聽上去曖昧而調情。那是因爲湯頭裡的合歡散,紫霄花一錢、母丁香三錢、桂心二錢,迷人心智、亂人心性。龍牀,夢寐以求的龍牀,享受魚水之歡的樂趣、共赴巫山雲雨的巔峰。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真的,我到現在想破腦袋都想不出,爲什麼會這樣。
唯一錯的,是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