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胡打 • 八聲甘州

響驚飆, 越甲動邊聲,烽火徹甘泉。有六韜奇策,七擒將略, 欲畫凌煙。一枕瞢騰短夢, 夢醒卻欣然。萬里安西道, 坐嘯清邊。

——《八聲甘州》文廷式

打!

光緒說。

中國終於宣戰了!導火索是日本海軍偷襲中國增援的運兵船隊, 高升輪被擊沉, 千餘名將士犧牲;操江艦上的彈藥物資被攔截。消息傳來,舉國譁然、羣情激憤。李鴻章戴着慈禧賞賜給他的三眼花翎、穿着象徵至高榮譽的黃馬褂,銀白色的長鬚抖得如紛飛的雪。

“臣以爲軍事不足慮, 邊防不足辦,而任事大臣敢於違皇上之意旨, 而不敢摘李鴻章之謬戾者, 乃天下之大患……”

朝堂之上, 文廷式大罵李中堂,幕後操縱者是翁同龢。

打吧。你們這些臣子就忙着窩裡鬥吧。

看, 養心殿的匾額都快被震趴下了。

文廷式質問李鴻章“狼子野心、賣國求榮”,李鴻章怪罪戶部不撥款、不給錢,戶部尚書翁同龢指責李鴻章貪污。翁李二人的恩怨從李鴻章發家成名之作、彈劾翁同龢之兄“翁同書”開始,罅隙已久,此時更是新賬舊賬一起算。

禮部侍郎志銳指責“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有失顏面、有失人心”, 李鴻章又鼓吹英法俄國要協助調停, 指日可待。中國人, 總要先在窩裡掐出個是非黑白, 分出你我陣營。

“夠了!”

光緒說,“李中堂, 說到底你是嫌銀子不夠。好,你要,朕給!”

在他的督促下,戶部和海軍事務衙門先後從鹽課、關稅、地丁銀等款項中各湊出150萬兩,全部交由李鴻章提用。

“夠不夠用!?”

聽說光緒的眼睛是往外滲血的紅,連李鴻章都沒見過這陣仗。他花白的鬍子抖得更兇,顯示出這位久經官場的權謀者亦被這弱冠少年所震撼。

“夠不夠!夠,就打!”

“打?打不打得贏,哎喲這還不夠鬧心的呢~”慈禧捻着她的金指甲套抱怨,“去,把那封戰報念出來聽聽。”

頤和園德和樓的大戲停在半截,生旦淨末醜都站在臺子上保持剛纔的動作,有的是「攬水爲鏡」、有的是「黃鶯出谷」,都定格在那兒不敢出氣。炎炎夏日,后妃們連扇子都不敢打,空氣就像被凝固似的。

戰報是直隸總督葉志超發來的“牙山捷報,成歡驛大捷”。

葉志超?我的歷史老師曾大罵“棄城狂逃五百里,一路從朝鮮奔回中國”的那個人?怎麼可能在捷報中大談清軍作戰如何勇猛!

假的!

這就是「歷史」上的謊報軍情。

是我用穿越的「先知」而知道的結果。

如果我大聲疾呼“此捷報是假!與我方軍力不符!”,會不會「改變」光緒在戰敗後痛斥“謊報誤國!”。

但「現實」是我一個字都不能說。

因爲光緒之所以能衝破阻攔,大聲宣戰,就有這封“謊報”的一份“功勞”。聽上去會不會有些荒謬?這封“謊報”不僅讓主戰派興奮不已,也逼得後黨難違衆議。慈禧也裝模作樣地說:

“好,重賞葉志超!咱大清國也不是好欺侮的,皇上就下詔宣戰,讓官軍把這些倭人狠狠教訓一頓,省得他們膽敢侵犯天朝、擾亂慶辰!”

要打!全力支持皇上!

景仁宮裡,珍妃把大夥集在院子裡,雄心壯志地跟新宮女太監們訓話,表態:前線告緊,後宮應倡導節儉,景仁宮自今日起,務必儉省開支!

她說得忘乎所以,殊不知宮女太監面面相覷。可能於他們而言,何謂北洋、何謂倭寇,都跟「照相機」似的是妖魔鬼怪、天方夜譚。唯一清晰可見的,是到手的薪酬可能銳減,花錢也不能再大手大腳。

新太監高萬枝,瘦皮猴一隻,搓着手跟我那兒抱怨:

“咳,姑姑您看吶,這到哪兒不都得要靠銀兩麼。咱小主的大方又是出了名的,饒是進門不給以前那個份兒,奴才怕過不去呀。這不,上次就被養心殿的給整了,那條魚,嘿!”

我問:“什麼魚?”

“您不知道?”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怪笑一聲,偷偷摸摸往我耳根湊,“準是主子怕臊。我跟您說,就那天您上院子那會兒,咱小主非折騰起來要做魚湯。還非得親手做!做就做吧~哎喲媽呀,就別提那鍋東西了!”

珍妃第一次做魚,哪兒分得清該幹什麼,以爲把魚往鍋裡一扔就完事了呢。額的神吶,有鱗、有腮、有亂七八糟一堆東西的完完整整的魚,就下鍋裡‘游泳’去了。這還沒完!

太監們憋着笑,說“珍妃娘娘,您還得調味兒呀!”

於是,一勺子糖,一勺子醋,這是還能聞出來的糖醋味。接着還有烏黑的醬油等瓶瓶罐罐的東西一古腦全放進去。且見那一盆黑糊糊的東西,像泥潭一樣困住一條完完整整的魚,掛着兩三根爛掉的菜葉子調色,散發着難以名狀的腥臭。

偏偏珍美眉嘴硬,說“魚湯!大補!”

“難道皇上喝了!?”我大驚道。高萬枝哭笑不得地點頭,說“皇上起先不肯的,可見咱們小主那副狼狽樣子,心一軟,還真咕嘟咕嘟給喝了,喝了不少呢~”

聽得我還真是擔心不已。

下了朝,光緒大步流星地往景仁宮裡走,我奉茶過去。他見我,微微愣了片刻,拿起茶仰脖灌下,我話裡有話:

“您慢着點。別什麼都往嘴裡塞。”

他撓撓腦勺,說:“沒事兒,就喝了兩口。珍兒那樣待朕,朕實在不好意思再推託。何況跟藥味兒沒兩樣,早就習慣了。”

我聳聳肩以示無奈,他喜笑顏開地湊過來,說,

“你心疼啦。”

我扁扁嘴,他半是央求半是威迫:

“那今兒你給我做幾個菜。是了!你都沒送我壽禮呢!”

還送?爲了送你賀禮,本人差點又被推入虎口、嗚呼哀哉。我不想這會工夫研究後宮的事,要緊的是問“打仗的事情怎麼樣了?”,光緒立即收了笑臉,眉頭緊皺成一個‘川’字。

一會兒說“李中堂始終無作戰之氣,把朕的電諭都當是耳旁風!”,一會兒說“三番五次令前線積極備戰,然而每每傳回的消息,一看就知道是準備不足!”,一會兒又說“翁師傅言及李中堂總是話中帶刺,朕不好拂逆師傅,又怕長此以往、朝臣對立,朕既沒左膀又沒右臂,怎麼辦!”

我幫他換上一杯茶,儘量做到用不偏不倚、不急不躁的口吻說:“朝中必定還有許多賢臣良將,您不會缺人。”

“你單指……文學士吧。”

他悠悠地吹了口熱氣。我看他,他也在看我。我突然煩躁於這種模棱兩可的試探,拿過他手裡的杯子往桌上一墩,說:“您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他的眉頭舒展開來,笑說:“本來有,”

突然聽「啪啦」一聲,一擡頭,珍美眉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光緒衝她笑了笑,別的不再多說,單單繼續方纔打仗的話茬:

“不過倒也被你給說中了,我大清國無數將領勇士主動請纓,左寶貴、吳大徵、依可唐阿,個個都是好樣兒的!內有文學士、珍兒你哥,上書諫言,軍機大臣李鴻藻亦前前後後爲此戰操勞,朕有信心,這場仗一定能贏,而且贏得漂漂亮亮!”他容光煥發地說,珍妃有些欲蓋彌彰地直喊“好”。

穿越帶來的「先知」,固然使我做不到若無其事地跟着高喊“好”,我卻也不敢哭喪着臉或完完全全置身事外。從此,養心殿焚膏繼晷、夜批奏摺時,總有我奉茶、聆聽的一份兒。

另一方面,我還得東跑西顛,隔三岔五被頤和園調過去幫幫手。再者榮兒爲妹妹遭流放而強顏歡笑,我多少也能勸着些。

然而最令我乍舌的,是依舊源源不斷運往頤和園的人和物。這只是外省的孝心。北京城裡的大小官員更像發了瘋一樣想盡辦法、挖空心思撈錢,充分運用其Ideas,其燒錢拍馬屁的能力令我甘拜下風。

壽禮是小case,我都懶得費唾沫。吃的玩的用的穿的,告訴您,萬國博覽會跟這兒比算什麼呀。只說說北京城裡爲慶賀搞的點景工程,就比如在西四十字路口弄了倆曲尺形的雙層轉角樓,佈置得美輪美奐。灰瓦起脊、硃紅油柱,樑柱檁柁用材壯碩。又比如白雲觀裡懸掛的「百壽幡」,大紅色幡幢上繡了各式各樣的‘壽’字,連帶着把玉皇殿修葺一新。

說到‘人’,慈禧這位超級追星族接二連三地差遣宮外名角入園獻藝。當是時,德和園大戲樓竣工,是那麼高大、那麼精美。名伶們或是從天而降——相當於吊威亞,或者破地而出,或者引水上臺,真把個天與地全部攬到舞臺上任由慈禧消遣。慈禧聽得忘乎所以然,也跟養心殿一樣「夜不能寐」、「燈火通明」。有時看翠兒睏倦了,我接個班,也是奉茶、聆聽的一份兒。心境卻不同。

很快,甲午戰爭的第一個大轉折來了。

先是陸戰中的「平壤之戰」,光緒頭先提到的左寶貴,陣亡;他曾封賞的那個謊報軍情的葉志超,堪稱古代“葉跑跑”——身爲清軍總指揮的他帶領全軍大撤退,狂奔五百里,把朝鮮全境拱手相讓。

接到軍報,光緒懵在龍椅上。軍報還描述其慘境有云:人馬屍體如山,道路爲之埋沒,溪流爲之染紅。屍體堆積最密集之處,在五十米內,伏屍一百二十具,斃馬三十頭,相互枕藉。

我突然感到窒息:如果我早先揭發了葉志超的瞞報,會不會挽救了他們無辜的性命。

然而我來不及負罪,他來不及震撼。兩日後,打了史上著名的「黃海海戰」。

若單看史實,北洋艦隊參加戰鬥軍艦爲10艘,日本海軍投入戰鬥軍艦則有12艘——不相上下。開戰後,北洋艦隊重創日本比叡、赤城、西京丸諸艦,但北洋艦隊中致遠艦亦受重創。管帶鄧世昌爲保護旗艦,下令向敵先鋒艦吉野猛衝,以求同歸於盡,不幸中敵魚雷,全艦覆沒。

北洋艦隊10艦中 ,沉4、逃2、傷2,只餘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依然奮勇搏戰,並重創日本旗艦鬆島。戰至下午五時半,日本艦隊撤離戰場。

若單看史實,這一次中日海軍主力較量,北洋艦隊固然遭受重創,但日方亦被打得損失慘重,據估計死傷600餘人。也許還是有希望的!

然而。

李鴻章上書,經此一役足證與日軍之戰不利我大清。他既要求北洋艦隊全部躲進威海衛港口內,實行“保船制敵爲要”的方針,一方面繼續鼓吹外國調停的方針。他在奏摺上還痛斥道:

“北洋人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國之師,自知不逮。唯有嚴防渤海,力保瀋陽,然後厚集兵力,再圖大舉。請另簡重臣,督辦奉天軍務。”

抱怨朝廷只調動他李鴻章的北洋水師,兩江總督劉坤一及湖廣總督張之洞依然隔岸觀火、毫髮無傷,以至於他北洋艦隊寡不敵衆、損失慘烈。光緒咬牙切齒地捶桌子,養心殿的桌子真材實料,捶得咚咚悶響。他眼角泛淚,提筆撰聯「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是他親撰的。書畢,悲痛地諭旨:“賜予鄧世昌‘壯節公’諡號,追封‘太子少保’,入祀京師昭忠祠。”

言畢,他長嘆一聲,頹唐地癱坐在那裡。

這兩場敗仗來得過於突然,好像一下子就擊碎了大清“船堅炮利”的沾沾自喜。後世分析評判說,中日兩軍兵力相當——但切莫忘記‘人’的因素。當權者的驕奢、臣子們的推諉,即便是英勇如鄧公,我雖然敬佩他的壯舉,亦不乏惋惜他的白白犧牲。所謂天時地利‘人和’,並不單指萬衆一心、衆志成城,更強調人的觀念。

我仍滿心自責,卻無可奈何。良久的沉默過後,我泡上一杯茶,遞過去。他接了,另一隻手摁在疊摞成小山堆的奏章、軍報。

“皇上,”我欲言又止。

“打!”

他說。那麼好,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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