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隊長鹿鎮結束了上午的田野勞作,緩步走到大樹下,躲避盛夏正午的如火驕陽。地裡的麥子飽滿沉重,看來今天能有一個好收成,如果過幾天天氣不壞的話,就可以開始收穫了。
其他田裡的農民也陸續來到這棵大樹下乘涼,隨風飄動的飽滿麥穗讓他們的心情愉快,面上都掛着笑容。他們與鹿鎮攀談起來,三年以來,鹿鎮和這裡的新居民早已熟識了。
他們有些是附近村子的,還有一些是因爲別的地方的自然災害而輾轉遷徙到這兒的,發現這裡有空置的房子,還有大片的撂荒的平整田野,便在此定居下來,使得村子恢復了往日的生機。
鹿鎮是在三年前重新回到他的故鄉薄荷草村的。事實上,是光明會派遣他來到這兒的。剛剛成爲三隊長的他被派到京城,負責這一區域的工作。
回到京城的第一天,他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久未謀面的故鄉,而他也驚喜地發現,村子似乎從未變化過,而且因爲居民的進入而重新變得有生氣。穿過田間小路和村中小巷,鹿鎮不住地用爪子撫摸過石屋的外牆,感受其粗糲感從肉墊傳感到全身,那是一種讓人回憶而又愜意的觸感。
他不費力地找到了自家的老屋,幸好,這座屋子沒有人進駐,不過已經佈滿了灰塵。雖然光明會的秘密辦事處設在城內,但是鹿鎮很想住在自己曾經的家中。他請示總部在閒暇時能否讓他住在這裡,獲得了批准,於是他就在這裡重新居住下來,劃出一小塊地,再次成爲了一位農民。
正和村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一隻信鴿穿梭過麥田,落在了鹿鎮肩頭。信鴿是總部專用,右腿上綁着一支細小的銅管,鹿鎮離開了大樹底下,帶着信鴿回到自家院中,將銅管小心取下。裡面裝着用一長條紙寫的信:
三隊長小黑:
遼東事變已發,令京城會館速往之,伺機而動。
總會
信件雖然不長,但是能看出,這是一件要緊的事,不容耽擱。看來短期內回不到這裡了,鹿鎮整理好衣服,戴上一頂草帽,簡單收拾了東西,就直奔城裡而去。到了那棵大樹下,他拜託鄰居過幾天幫忙將田裡的麥子收了,並說可以分給他。鄰居高興地答應了,鹿鎮沒有多說,迅速動身。
京城的街道人來人往,甚是熱鬧。南腔北調的人都在這裡彙集,市井氣息濃厚。鹿鎮快速穿過街道,拐過幾條衚衕,來到一座院落前。門上的牌匾寫着“虎宅”二字,看起來就像是某位員外的私人院落,不會有人懷疑這裡是秘密幫會的辦事處,可謂“大隱隱於市”。
經過二十幾年的發展,光明會已經擴充了不少,人員和資金都充裕起來,這才能從一個破產的商人那裡買下這樣的小院子。院內的陳設和其他私人宅邸並無二致,石板鋪的地面,庭院中央栽着一棵樹,整體結構就是一座四合院,但已經顯得有些舊了。
鹿鎮邁進正堂,左右看了看,沒發現有人在。四下週轉着,從側屋出來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三十來歲。見到鹿鎮,他迎了上來,說道:“小黑哥,有什麼事兒嗎?”
“總部給我發了個信兒,”鹿鎮從袖管中摸出那張細長的紙條,揚了揚,說道,“有點急事,讓大夥都回這兒來。”
大漢應了一聲,出門尋人去了。鹿鎮在堂屋中小坐片刻,一羣人就魚貫而入,他們是常駐辦事處的人員,另一些人在外執行任務。他們關好房門,等待鹿鎮的指示。
“總部有消息來,”鹿鎮說道,“要我們去遼東,見機行事。”
“遼東?”大漢說道,“應該是朝鮮的戰事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鹿鎮點頭道。
今年以來,朝鮮國內局勢晦暗不明,鹿鎮從不同渠道獲知的消息表示,一場起義已經爆發。作爲清朝的藩屬國,朝鮮國內的形勢必然會影響清朝。同時,鑑於日本的改革卓有成效,具有強烈的東擴的願望,朝鮮必將成爲爭奪的焦點。
總部應當是知道了戰事發展的新情況,計劃暗中介入,伺機而動。但是光憑這一條簡短的信息,無法獲知準確的戰況。因此,鹿鎮還需要一番刺探和調查。
“照總部的語氣,我猜清朝和日本已經開戰了。”他先做出了一個預判,“畢竟,如果起義只是在朝鮮內部,我們是不需要插手的。”
衆人點頭稱是。
“但問題就在於,這封信的內容短的不尋常。”鹿鎮鎖緊眉頭,說道,“我們無法得知目前具體的情況如何,況且,他們只要我們去遼東,卻沒說明確切目的地。看來,我們得先做一番調查才行。”
鹿鎮開始分配任務,讓專門負責情報工作的兩人四下打探,越詳細的情況越好,要在兩天以內做好。隨後,他指定了幾個執行部的人,隨同他一起前往遼東,當然,是在獲得情報之後。
佈置完工作之後,衆人又四散而去。
可是鹿鎮心中的疑雲仍在,就是關於那封過分簡短的信的。遼東的這件事應該是會裡的一件大任務,不應該只用如此少的篇幅通知纔是。
漢子也留在屋中,問道:“小黑哥,你在想什麼?”
“小鳴,還是這封信的問題,”鹿鎮說道,“內容讓我懷疑,是否是總部出了什麼事。”
陳鳴經過二十多年的時間,也已經不再瘦弱,而是強壯魁梧,與之相比,鹿鎮就顯得更加瘦小。獸人的生長速度隨着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放緩,所以今年已經三十六歲的鹿鎮,和十多歲相比的變化並不大。或許從這一層面來說,保持少年對獸人來說並不困難。
三年前從總部來到京城的時候,陳鳴跟隨着他,也調來了這裡。而杜江則去了上海,那個他們曾經奮戰過的地方。
“還是不要多想吧,小黑哥。”陳鳴寬慰道,“也許是事態緊急,不容多說。或者是傳信筒不能傳遞太多信息。可能,過一會兒,會有具體的指示來到的。”
鹿鎮雖然仍未完全放寬心,但是隻能勉強接受這樣的猜測。其實,他的心中有另外一個答案。
近年來,隨着光明會規模的擴大,其內部的權力鬥爭也在加劇。除去虎川這一位幫主之外,光明會有很多合作的元老,此外還有一些加入時間較早的幹部。雖然它仍在地下活動,可是影響力正在逐步增大,內部的分歧也在加大。
元老和老幹部們,包括虎川本人,都傾向於支持幫會繼續開展暗殺行動。其中一部分分化出來,認爲幫會在壯大的時候,可以向朝廷內部滲透幫會的忠實成員,以便在未來行動時提供策應——這一派人似乎對權力有着熱切的渴望,他們希望未來的某一天能夠將政權掌握在幫會手中。當然,這部分人是有能力的青年人員,幫會奪取的權力之後自然屬於他們。
鹿鎮在總部的時候,曾經被虎川叫去密談。他們沒有在總部的房子中談話,而是藉由散步的機會,來到小鎮外的一處林子裡。這裡除了落葉的微小聲音,別無他響,當然也沒有其他人在附近。當時,鹿鎮也十分不解,但是當虎川開口後,他就明白了。
虎川說:“你應該已經注意到幫會的問題了吧。”他的頭髮已經開始變白,面容也蒼老了不少。
鹿鎮明白他所說的事情,因爲他也有了隱約的感覺,幫會內部已經不像往日那麼純粹,而是暗流涌動。他點點頭,等待虎川說下去。
“我覺察到,”虎川繼續說道,“其中一些人似乎另有所圖,他們在幫會內部組建小幫派,要求我同意他們向朝廷裡安置我們的人。”
“幫主您的意思呢?”鹿鎮問道。
虎川搖頭道:“我不同意他們的意思,因爲那違揹我的本來願望。如果事情照他們來辦,國家落在他們手中,可能就是另一個清朝或者什麼朝代。”
“您還是堅持安那其主義嗎?”
鹿鎮一直用“安那其主義”這個詞來形容虎川理想中的未來社會形態。這位幫主似乎傾向於道家,不認爲應該組建一個統一的朝廷來統治全國,而是倡導個體之間的自由關係。光明會長久以來都以此爲宗旨,但是鹿鎮卻並不認爲這是正確的,並多次明確向虎川表露了自己對這一綱領的不贊成。
“安那其主義在我們這麼一個廣闊的國家是實現不了的。”鹿鎮如是說道,“一來,安那其主義的道家從來沒有在國民思想中佔據真正主導的地位,如果我們取得權利後,宣佈國家爲安那其主義,那麼其他地方的野心家就會四起,建立新的專制,而我們會無能爲力。
“二來,目前國家的外部局勢並不樂觀。專制的清朝朝廷尚無辦法組織足夠的武裝力量抵禦外來的壓力,何況一個分散的安那其主義的政體。”
他這樣勸說着虎川,但後者並不這樣認爲。但他對鹿鎮所持有的觀點也有所考慮,此外他還好奇,鹿鎮本人對未來國家的形態以及幫會本身有着怎樣的觀點。
鹿鎮表露的觀點,使虎川將他劃分進了幫會內不屬於前兩者的第三派。
“我認爲,應當將分散的幫會改組成一個政黨。此外,使之不在暗處獨自行動,而是在各地開花,建立全國的聯絡網,宣傳思想,等到合適的時機,就給朝廷以最後一擊。”
虎川雖然並未完全採納他的這一建議,但對於其中一點比較欣賞。那就是在全國範圍內發展聯絡網,擴大幫會的影響力。然而,思想的綱領,仍然是安那其主義的觀點。
此刻,在樹林中,鹿鎮順之提出了新的建議。“既然出現了分裂的趨向,那麼改組爲一個政黨就是最好的選擇。政黨擁有嚴明的紀律,要求所有黨員堅守共同的綱領,這能夠打擊小幫派的風氣。”
虎川嘆了口氣,說道:“你是要讓我當政黨的主宰者,一個暴君?”
“嚴格的紀律並不意味着專制,也必須要有大家的意見。”鹿鎮解釋道,“和專制獨裁不是一回事。”
“可能我還得回去想一想,”虎川拍了拍腦袋,“人的年紀一大,就沒那麼果斷了。”
“這是一件大事,必須得三思。您可以回去慢慢想。”鹿鎮說道。如果這個建議最後能被採納,時間的長短就不是問題。
“目前,我能夠信任的人,很少了,你就是其中之一。”虎川說道,“我希望你能夠幫我在幫會內部調查一下,那些對權力有過分追求的人。我想,你應該不是那種人,也不會支持他們,所以我才能相信你。”
鹿鎮答應下來,兩人才開始緩慢地朝樹林外踱去。夕陽的微弱光線從林間清淡地灑下,配合樹幹黑灰的色調,顯得異常令人緊張和焦慮。
回憶中的顏色逐漸變亮,最終迴歸了午後熱辣的陽光。陳鳴已經離開自己身邊,準備行李去了。他也沒有將這些令人不安的東西講給陳鳴,只是將其埋藏在心裡,帶着心理的疲憊倚靠在牆上的掛軸旁,盯着窗戶中透過的陽光出神。
此時是1894年7月31日,光緒二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