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北望着她清明的眉眼,瀟灑一笑,“殿下,我已立誓不改。”
瑞羽輕嘆一聲,雖然仍未對他完全放開,卻比過往更多了幾分情意,兩人隔窗相對,連厭人的春雨此時也變得柔婉纏綿起來。良久,客院外傳來一陣喧囂之聲,人喊馬嘶,亂成一團。
二人對視一眼,摘下樓門前掛着的蓑衣斗笠,相攜出了客院,沿小路走到杭家的院門口,只見外面的道路上,一溜十餘輛馬車排着,當前的兩輛車轅斷裂,馬兒受驚亂竄,傷了乘車的人。
那十幾輛車式樣不一,看上去雜亂無章,已經下了車的十幾名乘客倒是個個正值弱冠之年,衣冠楚楚,文人打扮,看上去像是遊學天下的士子,只是車隊中間的幾輛車裡卻傳出女眷的聲音,一時倒令人難以斷定他們的來歷去意。
行人在自家門口斷了車轅,杭家的家丁已經上前幫忙把傷者擡了進來,只是那受驚亂竄又被繩繮拘着跑不遠的馬兒他們卻是無法馴服,一時間人仰馬翻,亂七八糟,十幾名士子與車上的女眷都憂心忡忡,唉聲嘆氣。
瑞羽看清門外的混亂情形,又見她的幾名親衛也走出來探熱鬧,便令他們過去幫忙。他們騎術精湛,安撫幾匹駑馬自然不在話下,過不多時便連折了車轅的車廂也被他們擡進了杭家。
那羣士子也很有禮貌和眼力,對杭家道過謝後便來謝瑞羽。瑞羽擡手虛扶道:“出門在外多有不便,既然相逢,出手相助也是應當。”
那幾名士子終因她是女子,不便多做交談,拜謝之後,便與秦望北搭話,“小可姓沐,行八,乃穎川學院遊學士子,未知這位兄臺尊姓大名?”
穎川自古出賢士,自秦漢以來孕育了無數才高德勳的士子。這士子名不見經傳,但穎川學院卻是極富盛名,秦望北雖然偏居海外,聞得這士子的出身也不禁震撼,拱手道:“原來是沐兄,某姓秦,行二。”
他氣度翩然,瀟灑出塵,一干士子也樂於與他結交,當即紛紛過來自我介紹。瑞羽好奇他們此來的目的,便暗裡衝秦望北使了個眼色,讓他探聽一下關中的消息。秦望北對她的眼色十分受用,做了個明白的手勢,對那羣士子稍作示意,索性過來邀她一起聽他與衆士子交談。
衆士子多是儒家出身,對陌生女子坐於尊位聽他們談話內心多少有一些排斥,不過瑞羽清華高貴,秦望北言談見識不凡,他們初時略微有些不悅,再一想也就算了。只不過看看仍是未婚女子打扮的瑞羽和對她溫存體貼的秦望北,難免在心裡奇怪他們的關係。
秦望北也不介紹瑞羽的身份,與沐二等人攀談一會兒,便問:“這麼大的雨,沐兄還冒雨趕路,不知將往何處?”
提起行程,沐二等人都不禁苦笑,道:“我等聽聞經離先生近日在青州學院公開授課,欲往聽聞,因恐消息滯後,遲了不能面見前賢,故此冒雨趕路,豈料欲速則不達。若非杭院公和這位女公子相助,幾乎困在途中,進退維谷。”
瑞羽聽沐二說他們竟是要去青州學院聽鄭懷授課,微覺訝異。近年齊青之地從海外遷來的人口甚多,這倚海稱雄的藩鎮沒有前例可循,她爲了使海陸相接無礙,在青州設立學院,專授海外之事。鄭懷在主持軍情司和長公主幕府之餘,也偶爾前往授課,但所授多是海外風土人情或商航之事,一向爲文人士子輕視,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絲毫沒有輕蔑之意地要去聽他授課。
“經離先生所授商航之事,素爲賤業,想不到諸位竟然還有意前往聽課。”
瑞羽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回答的卻是沐二身邊的白姓學子,“齊青近年因商航而雄踞虎霸,足見商航之事於國有益。既然於國有益,則無論貧賤富貴,我輩都應該悉知其中之理。難得經離先生肯公開授課,我等自然應該前往聆聽教誨。”
他說的話雖然不免自恃清高,但有眼光看到海外商航對齊青的作用,又不以人言廢事,也算是有些涵養肚量的,瑞羽不禁含笑點了點頭,道:“經離先生博聞強記,實爲天下難得良師,諸位能有求教之心前往,此行定然不虛。”
她對自己的老師難免偏愛推崇,一句話便透露出了她與鄭懷熟知的事實,沐二等人都不禁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問:“女公子與經離先生相熟?”
瑞羽笑而不答,秦望北在旁邊岔開話題,又問沐二他們:“聽聞關中最近形勢不妙,白衣教的大教首王衣錦集結了五十萬大軍,在潼關與朝廷對抗,可是真的?”
二十幾名士子的臉色都黯淡下來,好一會兒纔有人嘆道:“是真的。王匪在關東劫掠百姓養兵,官兵屢戰屢敗,龜縮潼關不敢出,東京雖然還未陷落,但也是早晚之事。東京若陷,則朝廷的半壁江山盡入匪手了。”
瑞羽雖然十幾天不聞政事,但軍情司消息靈通,這個消息她早就知道。她神色不動,鎮定自若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淺淺抿了一口,含在嘴裡久久沒有嚥下去。
秦望北看了她一眼,疑惑地問:“聽聞朝廷的神策軍和三輔郡兵、東京周圍諸度使麾下都兵精將勇,怎會不敵白衣教那些烏合之衆呢?”
沐二搖頭,滿面苦澀地說:“秦兄有所不知,你所提及的諸軍各有其主,誰也不肯自損實力爲君分憂。關東之敗,與其說是匪徒橫行,不如說是各方豪強擁兵養賊,爲了一己之私坐視朝政潰敗。”
秦望北雖在海外,但也知道造成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不禁長嘆一聲,“一姓之利,重於一國之利;一家之私,先於天下之所急。朝廷百年來優待世家大族,世家大族卻未必肯在艱難之際破家爲國啊!”
十幾名士子裡就有幾人出身世家大族,秦望北的話令他們赧然低頭,但這些正當熱血的少年們,雖然知道世家的生存要旨,且未必完全贊同,但秦望北的話直斥其家人做法,也有人硬着頭皮強辯,“秦兄所言差矣,朝廷百年來沿襲科考取士,立於朝堂上的人,未見得全是世族大家。比如今上信寵,孤意提拔的門下平章事曾浮就是庶民出身。”
唐陽林這幾年深感世家大族、地方豪強之害與宦官難分高下,但相對於御座上的人來說,宦官爲家奴,欺凌天子、把持朝政的是有的,但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野心卻是沒有的。故此在李太后他們離開京都之後,他就努力拉攏宦官,大膽擢升科考取士的官員與世家大族爭權,試圖重量土地核查人口,限制地方豪強兼併土地和人口。
限制兼併土地和人口的行爲,打擊世家豪強,這確實是治本之法,只是在政局已經糜爛的情況下,卻是猛藥成毒,反而使朝政更加混亂。
秦氏昔日移居海外,一方面是爲了避戰亂,另一方面也是受了世族豪強排擠,因此秦望北雖然也算世家子弟,但對關中大世家的好感不多,於是輕哼一聲,不與他爭辯。
一時間座中沉默,幸好杭家好客,令幾名與諸士子同齡的子弟出來招待客人,活絡氣氛,他們見氣氛不對,趕緊邀衆人舉觥暢飲。
瑞羽慢慢地嚥下口中所含淥酒,突聞左側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向她發問:“那位女公子,吾等在關中聽聞平盧節度使有招賢令,不限性別,允許女子入仕,不知可是真的?”
瑞羽循聲望去,便見諸士子身後五名男裝女子正目光殷切地看着她,顯然急於知道答案。
瑞羽看得出她們眼底的那份渴望,略覺憐惜,聲音也柔和了許多,點頭道:“自然是真的。”
“啊!”五名女子驚呼一聲,滿面激動地問:“招賢令下,有多少女子應募?又有多少女子得以授官?她們都做了什麼職司?這其中官位最高的是什麼人?官位最低的……”
她們一連串的問題問下來,十分失禮,好在瑞羽同爲女子,能理解她們的激動心情,不以爲忤,和顏悅色地回答:“應募的女子至今年二月底共計四十三人,皆依其所長授官,其中官位最高的是戶曹司農少丞哥慕華,官位最低的是州城工曹匠戶所鐵肋海船鑄造特使白帆……”
見瑞羽對招賢令應募來的女子如數家珍,幾名女子驚歎不已,卻又略覺失望,道:“這些女子多以農匠末流之學入仕,豈不令人輕看?”
“農匠末流?幾名小娘子此語吾不敢認同。”
瑞羽雖知輕視農匠工商是舊有固習,卻不願讓這些看來有意在齊青遊學或者應募的士子持有這種觀點,笑道:“今人言必稱三皇五帝、上古賢人,然而有巢教民築巢、燧人教人取火、伏羲教人結網漁獵、神農嘗百草爲醫、軒轅造箭護族、堯舜禹諸賢無不親躬農耕匠作水利諸事,使先民安居避害,取食便利,由此而得子民敬重。今人敬稱古賢,卻忘了其立德根本,以農匠工商諸般利民之事爲末流之學,豈非本末倒置?”
說話的那女子愣了一下,略覺慚愧,待要反駁,她身邊的同伴已經暗暗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說:“是我等想岔了,女公子勿怪。請問女公子,那位戶曹司農少丞哥慕華是何方人氏?芳齡幾何?以何才能列此高位?”
瑞羽沉吟片刻,道:“哥少丞本是在海外番女,年四十有二,慕我神州華採而來。因其栽種三熟稻和海外諸般作物有功,解齊青地少人多糧荒之難,故此得授高官。”
沐二等士子意在探聽齊青內政與關中不同之處,任那幾名男裝女子向瑞羽發問,自己仔細聆聽,待到此時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那位哥少丞栽種的三熟稻可是指從南海蠻荒傳來的一年可以三熟的水稻?”
瑞羽微微點頭,杭家的一個少年在旁邊忍不住插了句嘴,道:“諸位士子自西而來吧?其實就在諸位剛纔經過的路邊,那大片大片的冬地瓜也是哥少丞從海外尋來的物種,去年纔開始放到民間種植的。齊青之地,可以一年輪種不斷,家家倉有餘糧,這哥少丞功績不小。”
沐二稍一回想,笑道:“我等沿途見那濃綠成茵的地裡作物原來名叫冬地瓜嗎?不知它年產幾何,如何食用,擇地否?”
瑞羽不管庶政,對這些問題一無所知,倒是杭家那少年管了家裡田地的收成,所以回答得頭頭是道,“這冬地瓜有些挑地,還有一種夏地瓜卻是不挑地的,什麼地方栽下去都能成活,去年我家在後山種了一頃荒地的夏地瓜,吃得真是好。可惜這東西還是第一年種,不會收藏,入冬就爛了許多。據說哥少丞還在找這東西的食用和貯藏之法,找到了就會令教農使來傳授。”
一羣士子自西而來,自入齊青之地便少見百姓有饑饉色,心中意動,聽到杭家少年矜然自誇,便不吭聲,直到他收了聲,纔有人點頭道:“這哥慕華有這樣的功績和才能,做個司農少丞倒也合適。”
幾名男裝女子也十分高興,更有一番躍躍欲試的意味,看向瑞羽的目光也熱切了許多,其中一個面目姣好、稚氣尚重的女孩子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這位姐姐對齊青招賢令所得之人瞭如指掌,身份也必定不凡,不知您在節度使府供任何職?”
她的話問得極其冒昧,卻正是衆人極欲知道的事,故此竟無人出聲阻截。秦望北知瑞羽不願暴露身份,哈哈一笑,接口道:“小女公子也有儒雅書卷之氣,想必才學過人,何不前往招賢館應募,謀個一官半職?”
自古以來勸男子爭個美好前程的話常聞人言,但一個男子當衆勸女子謀個一官半職,卻是真的前所未有,在場諸人不由得都愣了愣。
瑞羽放下酒杯,含笑道:“不只這位小女公子可以前往招賢館應募,在座諸位若自忖懷才不遇,皆可前往招賢館謀取前程。我平盧節度使招賢令早有明言,不拘門第,不問出身,不限性別,唯纔是用!凡有才者,儘可前往招賢館應募,一展其能。”
她雖未明言身份,但言談之間也沒有刻意遮掩,一干士子細細品味她話裡所蘊之意,心中凜然。
瑞羽撫了撫衣袖邊緣的藻紋,目光從各人的臉上滑過,笑道:“你們自西而來,一路遊學,想必也看到了齊青與他處不同的地方。這是一塊生機勃勃的熱土,到處充滿有志之士夢寐以求的機遇,有讓你們一展長才的廣袤天地。前程志向,功名利祿,皆在眼前,若有本事,你們儘管去取!”
她雖不刻意張揚,但舉止之間自有一種慣居人上的尊貴氣度,這番話淡淡說來,卻又別有一種誘惑力,激得不少人心動面紅。
好一會兒,沐二才如夢初醒地說:“昭王殿下如此招賢,能人異士來投者定然不少,只是對人品的篩選卻有不足。只恐平盧節度使府幕中之士,泥沙俱下,君子與小人同朝而立。”
他這句話正中唯纔是舉的弊端,瑞羽垂下眼簾,心有感觸,輕嘆一聲,“世族子弟多才俊,也多品性高潔者,可惜其往往重家多於重國。”
世族子弟修養較高,輕財而好名,多品性高潔的才俊,但往往自恃門第,與皇室爭權;而庶族子弟全憑自身能力方可高升,能忠心王事,但因爲出身所致,貧而乍貴,往往品性大變,把持不住重私慾而害民。
有出身世族的士子高聲反駁瑞羽的話,道:“這位女公子所言不當,君以國士禮遇世族士子,士自以國士報之。君不能籠絡士心,使得其重家過於重國,是人君有不足,怎能獨怪一方?”
瑞羽尚未回答,廳堂外突然傳來一聲略帶沙啞的輕笑,“歷朝以來,天子將相之權盡付世族豪強,與之共享天下,遇有爭端,多天子避讓。這樣禮遇世族豪強,還不算以國士相待,那要怎樣纔算以國士相待呢?”
這個聲音入得耳來,瑞羽頓時面上變色,倏地站起。
大廳門口,一個頎秀的身影被衆人擁簇着走了進來,外面的暴雨打溼了那人的衣冠,幾縷墨黑的頭髮沾在他額邊,或是因爲風雨摧殘,他的臉色蒼白,不見血色,但那雙眼眸被雪白的臉色映着,更顯黑亮幽深,看不到底。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瑞羽急欲避開、不願相見的東應。
數日不見,他身上的氣質比之以前又有了變化,若說以前他是剛鑄就的寶劍,尚未試用,劍刃還有瑕疵,那他現在就是已經試用之後,再行磨礪了一番,把所有瑕疵都磨去了的一柄絕世奇刃,威煞凌人,光耀刺目。
一干士子本來也是各有傲氣的人,此時見他面容冷峻地走進來,沒有絲毫禮讓謙遜,他們卻根本生不出半點不服氣,只覺得這人天生就該這樣被人拱衛擁簇,受人仰視臣服。他們此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天下竟真有這樣的人物,明明年紀不大,明明被雨打得衣裳狼狽,卻依舊龍章鳳質,氣宇軒昂。
瑞羽自聽到他的聲音,騰地站直身,身體便不自覺地緊繃,與他深邃的眸光一對上,便移開了目光。
東應看到她明顯帶着警戒之意的身姿,心頭一澀,臉上的表情卻平靜無波,近乎冷漠,一步一步地踏上堂來,冷冷地說:“你在這裡算什麼?拋棄年邁的祖母,背離重振大業的誓言,好色貪歡?攜美享樂?”
瑞羽心痛如絞,在她自己尚未反應過來時,已開口與他針鋒相對,“莫說我只是閒暇遊樂,便是我當真好色貪歡,那又如何?”她譏誚地轉頭,冷笑,“莫忘了,我是你的長輩,我欲如何行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從小到大,無論什麼樣的爭執,他們都會彼此顧惜,捨不得說出太過尖銳的話,唯恐傷了對方。但在今日,他們兩相對峙,絲毫沒有口下留情的意願在內,只想重重地傷害對方,在徹骨的傷痛裡保持自己的理智。
秦望北唯恐二人在爭吵中泄露什麼不應該的口風,雖然姑侄二人的爭吵中有意無意地把他捲進去,使他變成了“紅顏禍水”,但他啼笑皆非之餘,卻不能不上前一步提醒他們,“這不是在家裡,有什麼話且回去再說吧。”
滿堂外人在看熱鬧,二人受他提醒,都壓下心中的氣,不再說話。
東應抿緊雙脣,雪白的臉色不知是因爲春寒,還是心中氣極,隱約透出一股灰色。瑞羽瞥見他冷漠的神態,心頭又是一痛,負手暗裡扣住腕間的珠串,慢慢地問:“你冒雨趕來,總不至於只是爲了與我賭氣吵架吧。說吧,你究竟有什麼事?”
東應冷笑一聲,“原來,你還沒有忘本。”
瑞羽沒有理會他話裡帶的刺,又問:“究竟何事,要你親自前來?”
問了這一句,她才發現他今日的服飾顏色不對,不似往常那般矜貴華美,而是一身素白,赫然是在戴孝!而且跟在他身後的幾名親衛,也身上戴着孝!
她剛纔看見他的時候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神態表情上,並沒有留意他的服飾用品,此時陡然發現他身着孝服,心中駭然,驚問:“你怎麼這副打扮,是誰?”
她最擔心李太后的身體,差點以爲李太后出了事,轉念卻想到以李太后的教養情分,若真是太后山棱崩,他必會着斬衰大孝,而不是服小功細布衣裳。不過他們現在安居齊青,需要他服孝致哀的長者卻是少之又少,連她也想不出來有誰。
東應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縞素,慢慢地說:“這是國殤!”
“國喪?陛下宴駕了?”
“不僅是國喪,也是國殤!”東應望着她,慘然一笑,道,“接軍情司鴻翎急報,二月二十八日,安氏糾集鄭氏、崔氏、應氏等世族豪強謀反,弒君篡政,絞殺了陛下!”
他這個消息可謂石破天驚,不僅瑞羽呆了呆,就連大堂上一干遊學的士子也都呆滯無語。
東應的聲音發澀,嘶啞地說:“姑姑,安氏毀我唐氏宗廟,搜殺唐氏宗親,已經自立爲帝了!”
自古以來,亂臣篡位往往都會扶持無能之主,多方掩飾,最後以禪位方式登基,像安氏這樣弒君之後連幼主也不加扶持就直接登基的做法,當真令人難以置信。
瑞羽回想當日那個看上去忠厚耿直的老宰相安慧,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有膽量弒君自立,因而有些懷疑地問:“安慧那老朽居然有這樣的狗膽?軍情司的消息準確無誤嗎?”
“安慧已經病死,登基的是他的幼子安立禮。軍情司回報,京都如今已大亂,左右神策軍互相攻伐,三輔府兵也混戰不休。詳情究竟如何,還待打探,因安氏弒君自立這一消息急迫,故軍情司先行回報。”
安立禮爲帝,或許是因安氏利慾薰心,又或許因爲唐陽林打擊世族勢力過甚,世族豪強聯手弒君,然後故意將安立禮推上御座,以轉移世人的目光,轉嫁唐氏遺臣的仇恨。然而無論真相如何,讓瑞羽和東應同時感覺驚怒悲傷的消息只有一個,那就是唐陽林死了,宗室遭戮,宗廟被毀!
他們和唐陽林相交不算深厚,但在離開京都之際,曾多受他的照拂,雖然他們之間的那份感情裡也摻雜了不少猶疑,但他被人殺害,仍讓他們由衷地感覺悲傷與憤恨。
瑞羽胸中的怒火熊熊升騰,也不知是因祖宗英靈受辱,還是因親人被殺,她胸中恨意激盪,從齒間迸出一句話,“安、鄭、崔、應,好顯赫的世族豪強,弒君自立,滅我宗親,遷我宗廟,好大狗膽!”
她也罵過宗室親王手足相殘,爭奪帝位;她也恨過唐氏子弟驕奢淫逸,鼠目寸光;她親自指揮過宮廷兵變,逼死天子;她甚至在齊青經營根基,圖謀有朝一日以武力蕩平天下,重返京都,奪回御座!
國朝天家子弟綿延至今,耽於安樂貪於淫奢,少人才而多廢物,少溫良和善,多陰險刻毒,包括她自己在內,都不算什麼好人。但朝政再,國家也是唐氏的;唐氏子弟再不好,也是她的宗親,由不得他人篡奪江山,也由不得他人亂殺她的宗親!
相較於國仇家恨,她與東應之間那點恩怨,登時輕若微塵,不值一提。
東應看着她暴怒的表情,心中一鬆,面上的神色卻仍舊平靜無波,望着她道:“我已令人持節前往京都探聽詳情,令各州府縣警戒備戰,你呢?”
平盧節度使府庶政由東應管理,軍權歸於瑞羽,東應可以備戰,但若真要開戰,則要瑞羽手中的兵符。
在過往的幾年裡,他們戮力同心,無論做什麼事都以對方爲先,但經過上巳節的變故,他們的心裡都存了芥蒂,不約而同地想:他(她)可還能像以前那樣與我相處,沒有隔閡嗎?
一剎那,兩人的目光交接,將對方眼中的疑慮都看進眼裡。
曾經以性命相托的人,今日竟彼此懷疑!
曾經愛對方勝過愛自己的人,今日卻恍如陌路!
瞬息之間,兩人心裡都涌上一股難以言喻、幾乎無法承擔的悲傷,就那樣直直地望着對方,許久沒有說話。
外人只看到他們相對無言,秦望北卻清楚地感覺到他們之間那種不容外人插足的無形牽絆,於是咳嗽一聲,道:“殿下,世族作亂的威脅遠比白衣教更大,你要早做打算。”
瑞羽醒悟過來,略一思忖,揚聲喚道:“阿武,你即刻前往中軍大營,傳令五邊備戰!楊習,你往兩淮,給南河水師將軍傳令,堵截海、楚、杭、潤、泉五州海港,非經我昭王府批令的海船,寸板不得下海!安、鄭、崔、應諸世族尚在海外的船隻,盡數扣押,其子弟與主事者就地梟首!”
一干士子在側旁觀,通過他們的對話,對瑞羽和東應的身份猜得不離十,震驚之餘,聽到瑞羽所下的命令,沐二傻乎乎地問道:“就地梟首,連罪也不問?這不合乎律法啊。”
諸世族都已經弒君謀反了,對他們的親族,還需要問什麼罪?
他問得傻氣,但瑞羽對這種單純的書生意氣卻沒有多大反感,只見她目光流轉,掃了他一眼,森然道:“山河多嬌誘人,至尊權勢動心,他們既然已經選擇了謀逆篡位,就該做好流血的準備!這羣亂臣賊子,殺我皇兄,毀我宗廟,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沐二愣愣地問:“如果有人悔過投降呢?”
瑞羽遙望天際青灰的雨霧,殺氣一分分地浸染了她的眉梢眼底,只聽她一字一句地說:“若是弒君篡位的大罪也能一降即免,還要軍隊何用?東應,你傳檄天下討逆,務必使人明瞭,凡附逆弒君者,梟首夷族,絕無赦恕!”
沐二無言以對,他身邊一名世族士子卻驚道:“殿下,若真如此傳檄,便是斬斷了與事諸族的後路,他們必然誓死抵抗王師,與他們聲氣相通的世族也因此而不敢歸降,這豈不是一檄傳下,便與天下諸世族爲敵?”
瑞羽此時已經不再與他們說話,大步走出客堂,猛然想起應服國喪,不可豔飾紅妝,便擡手將頭上的簪釵環飾撥下,滿頭烏黑的長髮霎時瀑布般傾瀉而下,在風中如雲飛揚,配着她剛健婀娜的背影,有一股迥異於常人的風情與戾氣。
東應眼眸微動,跟在她身後往外走,冷然回答那士子的話,“亂臣賊子,定誅不赦,若天下世族因此而附逆與王師爲敵,儘管來!”
秦望北望着他們並肩離去的背影,只覺得他們的一舉一動無不相合相契,旁人萬難插足其間。但這感覺在他心中也只是一閃,旋即展顏一笑:無論東應心中對她何意,但限於倫理大義,他們絕無可能;自己有一生的漫長時間去介入其間,而後取代東應成爲與她相攜的人,自己又何必急於一時?
杭宅之外,玄漆銀紋四輪輅車停在馳道中間,披着蓑衣的馬匹和御者都蓄力待發,等主人登車。
以前瑞羽和東應沒有隔閡的時候,共乘一車都是一起坐在中間正位,階下留給侍者,但今日瑞羽見東應上車,便推開車窗,衝外面騎馬的秦望北道:“中原,你上來與我同乘。”
秦望北字中原,瑞羽以前對他禮遇卻不願過分親暱,今天首次當面喚他的字,頓時讓他喜上眉梢,笑道:“謹遵殿下教諭。”
東應瞥見他臉上毫無掩飾的喜色,頓時如鯁在喉,黑眸微眯,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凝睇着瑞羽,側過身來,湊近她耳邊輕聲問:“姑姑,你這是……怕我嗎?”
是怕嗎?這是怕嗎?
瑞羽的指尖陡然一顫,在她未來得及正視,或者說根本不願正視的內心深處,她竟是真的在怕!
看過多少風雲變幻,經歷過多少驚濤駭浪,面對多少生死難關,她都有勇氣衝殺過去,唯有這次的心關,她竟不敢直視。
怕什麼呢?
她回過頭來,與他咫尺相望,慢慢地說:“小五,我只怕你誤入歧途。”
他的眸底墨色氤氳,深濃難化,口中卻輕笑一聲,“姑姑,你放心,我會選擇最正確無誤的道路。”
瑞羽看着他的眼睛,輕輕點頭,道:“那就好。”
秦望北登上輅車,便聽到瑞羽溫和地說:“中原,你坐到我身邊來!”
是要他來阻隔東應在這狹小車廂裡張揚出來的威脅感嗎?秦望北笑了笑,毫不猶豫地走到她身邊,將東應隔開。
輅車轆轆行進,東應倚窗而坐,突然伸手拉開榻下的一個暗格,從中取出一個卷宗,目不斜視地看着,就好像車上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
他擺出不糾纏於私情小事的姿態,瑞羽也不能示弱,起身打開另一個暗格,看了看裡面的東西,微微抿脣,從中取出一樣來,對秦望北道:“幫我把這張輿圖掛起來。”
這輛車是她與東應的常用物具,裡面的東西都按照他們的習性擺放,也不知多少次他們曾經一起掛起這張輿圖,看着上面的疆域指點江山,然而今日再將它懸起,幫手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再是他。
瑞羽心裡有瞬間的悵惘,旋即被她揮散,站在輿圖之前,她用手指撫着上面的線條,輕聲道:“世族豪強作亂,必然與重丈土地、禁止私買奴婢的元安詔令有關,大行天子已經籠絡了宦官,且神策軍在握,叛軍絕不可能做到突然發難置陛下於死地。既然雙方沒能速戰速決,那麼大行天子在與世族豪強的叛軍交鋒時,應該有詔令下來召集藩鎮府兵勤王,就算潼關被白衣教所圍,召兵勤王的使臣繞了遠道,此時也應該進了齊青,他們定然知曉亂起的詳情……西面諸州、縣難道現在還沒有接到使臣嗎?”
東應回答:“沒有。不過使臣如果繞過潼關前往諸藩召兵勤王,則必是走西南方向的路,我已令捉不良司前往西南各要道查找。”
瑞羽輕輕點頭,看着輿圖,根據軍情司歷年打探來的消息,在腦中估測了一下各方世族的動態,嘆了口氣,“關中以西是世族盤踞之地,勤王詔下之後會有多少人應詔而起,不得而知;關東世族勢力較弱,但諸藩鎮在朝廷詔令圍剿白衣教時,都養兵自重,不肯出力。如今世族已經弒君篡位,大行天子的勤王遺詔我真想不出有誰會奉行。”
華朝立世三百年,面臨國破君亡,竟無忠義之臣誓死爲君復仇,遵大行天子遺詔勤王,未免太令人寒心。
秦望北見她神色凝重,便問:“你若接到勤王詔,怎麼辦?出兵勤王嗎?”
瑞羽擡頭和東應對視一眼,良久,東應才道:“這是自然!”
當初他們離開京都,就是因爲朝政已經被各方勢力架空,政權搖搖欲墜,覆滅只在旦夕之間,他們覺得居於皇權中心向各方勢力妥協,修補已經四處漏水的堤壩,還不如索性放任它垮塌,借垮堤之勢將沉積水底的重重污垢盡數沖洗一番,破而後立。
華朝必敗是他們早在五年前就達成的共識,但真的到了國傾君喪的一日,他們才發現,無論他們原來有過多少設想,對混亂的政局有多少怨憤,都比不過他們對華朝的依戀。
國仇家恨,不能不報,就是沒有勤王詔,他們也必然會讓那些亂臣逆賊付出代價!
秦望北雖然很少參與陸戰,但也不是一竅不通,他看了一眼輿圖,道:“齊青與關中相距萬里,諸藩鎮阻隔,又有白衣教盤踞東京,前往勤王,殊爲不易。”
若不將白衣教徹底剿滅,壓制住各有異心的藩鎮,要前往京都勤王,豈止不易?那是一不小心就會被羣狼撕咬吞噬的艱危之局!
瑞羽長眉一挑,眼眸深處一點幽光慢慢地浸染開來,冷笑一聲,“我有的是時間,不怕難。”
瑞羽和東應自那日同車而歸之後,也不再避而不見,雖然爲了不讓李太后擔心,在人前仍舊和氣相處,卻再也不復過往的親暱。縱使在他們心裡仍舊將對方視爲最重要的人,仍願意爲對方付出一切,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純粹了。
鄭懷改變他前往青州學院講學的行程,令軍情司全力打探京都政變的始末和詳情。
清明時分,安氏篡權弒君自立爲帝的消息終於傳出潼關,在白衣教有意的宣揚下遍傳十道,無人不曉。
當喬裝打扮穿越重重藩鎮阻隔的使臣在軍情司的護送下,將勤王詔送到齊州時,瑞羽正在給犧牲的英烈奠酒。鄭懷在她耳邊輕輕告訴她確切的消息時,她放下了手中的酒觥,深吸了一口氣才轉過身來,對看着她的三軍將士道:“近日坊間傳言塵囂日上,想必兄弟們也聽說了。”
堂下站着的將士們見她表情肅穆,也自凜然,傾耳聽她說話。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傳言裡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安、崔、鄭、應諸世族豪強互相勾結,弒君篡權,謀害了陛下,已經自立爲帝。皇子公主,宗室親王,共二千七百五十三人被逆賊所殺。我華朝天家子弟,幾被屠戮一空!”
三軍將士早在坊間聽過相關的傳言,但聽到瑞羽親自證實傳言,仍感震驚不已,紛紛呆怔立在當地。
瑞羽舉手將忍不住溢出眼眶的眼淚拭去,身體挺立如鬆,沉聲道:“我翔鸞武衛將士受先帝倚重,立軍之初就以衛國保家爲首誡,忠君任事,從無懈怠!逆臣賊子作亂,我軍竟然不及勤王救駕,致先帝在京都被逆臣賊子所弒,這是翔鸞武衛最大的恥辱!”
翔鸞武衛訓練有素,又久歷勝戰,榮譽在他們心中高於一切,在聽到君亡國傾後都有強烈的恥辱感,瑞羽此話一說,他們更是熱血沸騰,紛紛高呼:“誅殺亂臣逆子,爲先帝復仇!”
“勤王衛國,以血恥辱!”
瑞羽率三軍將士朝西方京都的方向跪下,叩首盟誓,“以血還血,以眼還眼,誓滅逆賊,重複河山!”
山河翻覆,國傾君亡,天下震動,齊青遍地縞素,子民同悼國喪。鄭懷、薛安之、柳望、水師諸將及平盧節度州治下十五州太守等真正主事者都齊聚州城,下令急徵民間適齡男子入伍,應對將至的大變。
水師雄踞海上,雖不能遠侵關中內陸,但沿江水、河水逆流而上,能憑藉強大的水上作戰能力運送兵馬上岸,威脅沿岸重鎮,以此穩立不敗之地。在戰場上能夠穩立不敗,就已經勝劵在握了。
若說五年前瑞羽一意孤行苦練水師、大興水運還不爲大多數人理解的話,現在海運給齊青帶來的富足,以及水師給昭王府帶來的軍事優勢,則讓人不得不佩服她的籌劃之長遠。
瑞羽在整頓陸軍之後,便將元度召來賜宴,閒述水師上下的瑣事。水師如今已經擁兵六萬,招攬的海外水手、船員等奇人異士十萬有餘,海船和江河航船近萬艘,在海上縱橫無敵,比起翔鸞武衛在神州的實力甚至更勝一籌。
水師實力如此強大,卻幾乎全被元度一人掌握,全無制衡,不是件好事。
瑞羽在神州大變之際將元度召來,就是想從他手裡分權。只是他這些年來對她惟命是從,盡心竭力,爲水師立下了汗馬功勞,身握一方重權,年過而立卻因爲全心任事,無暇他顧,以至家也未成,稱得上是忠心耿耿,絕無錯處。
這樣的人,要從他手裡分權出去,她真有些說不出口,幾次話到嘴邊都吞了回去,轉而笑談,“上巳節那日未婚女子傾城而出,往清水河邊戲水,據聞不少將士都在那日結了良緣。衡平人才出衆,料來必多受青睞,可有結緣之人需要我奏請太后娘娘賜婚?”
元度怔忡一下,搖頭道:“殿下,正值國喪期間,怎好談婚論嫁?”
“國喪守制臣子守三個月就可以了,不必連婚姻大事也擱置。”瑞羽擺手笑道,“你是水師大將軍,不比常人,婚禮馬虎不得。若是真的要成婚,應由太后娘娘下旨賜婚,方顯隆重。”
“末將的婚事,不敢勞殿下操勞。”元度的聲音帶着衝口而出的暴躁,瑞羽一愕,不明所以。
元度放下手裡的酒杯,臉色有些僵硬,頓了頓才緩和過來,道:“殿下,末將暫時沒有家室之念,此事不提也罷。您召末將前來,除了詢問這些瑣事,還有什麼吩咐嗎?”
瑞羽此時情竇已開,霎時間從他倏然轉變的神態裡窺見了他的心意,大吃一驚,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原本猶豫不決的心意頓時下定,望着他道:“衡平,我欲將水師分成北海、東海、南海三部,各主一方。你往後只領北海水師,東海水師給鍾季洋,南海水師則由郭濤統率。”
元度幾疑自己聽錯了她的話,身體晃了晃,臉色難看至極,好一會兒才澀聲問:“殿下,你疑心我會擁兵自重?”
他問得直接,瑞羽也就答得直接,“不,我這是在斷絕我懷疑你的任何可能,也讓別人沒有機會中傷你。衡平,水師在海上縱橫無敵,出入沿江沿河諸鎮若入無人之地,實力已經太厚,我若再不將你一手所握的權力分出一部分來,日後就是傷害你。”
水師的實力太過強大,若大權長久握在一個人手裡而沒有任何制衡,縱使他自己沒有野心,他的手下也難免因爲這特殊的環境而別起心思。元度不是不明白他手裡的權力太大容易招人疑忌,將水師權力分開進行約束制衡,的確算是對他的一種愛護,但這樣的關心並不是很快就能讓人愉悅接受的。
他拉着臉,咬牙道:“殿下,末將對您忠心耿耿!”
瑞羽迎着他的目光,嘆了口氣,才道:“我不是懷疑你的忠心,我只是怕你太過忠心!”
元度愕然,瑞羽突然問道:“衡平,若有人要殺我,你怎麼辦?”
元度不假思索地答道:“末將自當誓死護衛,將敵人斬盡殺絕。”
“倘若他人要殺我,是因爲我有害江山社稷、綱理倫常呢?”
元度愣住了。
瑞羽將他的神色變化盡數收入眼底,輕輕一笑,道:“衡平,你對我的忠心高過了你對國的忠心,這正是我所擔憂的。”
元度的目光與她一觸,電光石火的剎那倏然明白,原來她已經看破了自己的心意,故而纔有此說。
“殿下!”
他失聲驚呼,心中五味俱全,卻不知道該如何表述胸臆。他胸中熱血滾涌流竄,難堪羞赧之餘,卻又難以抑制地升起一股期望得到迴應的癡想。
風華正茂的男女,若知自己被一個並不討厭的人所仰慕,不管有沒有迴應其心意的準備,羞赧之外都很難說沒有一絲自得的歡喜。
瑞羽和元度四目相對,片刻之後,她輕輕移開目光,低聲道:“衡平,世間人情有難制之處。若是對一個人懷有了別樣的心思,那麼無論對方是否迴應,都難免有將之視爲禁臠的佔有之心,由此心態失常,若臨大變很難再以平常心應對危機。”
元度見她移開目光,便知自己期望成空,登時如同身置冰窟,滿懷苦澀,顫聲低喊了一聲,“殿下……”
他素來正直嚴肅,剛強硬朗,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候,此時這一聲低喊,卻是聲音轉折,雖未有哭泣之音,卻委實有苦楚之情。瑞羽縱然對他沒有男女之情,但多年主臣情誼深厚,聞聲也不禁悵然,好一會兒才說:“衡平,這麼多年來,你一直盡心竭力,忠誠無二。水師能有今日之局,你功勞巨大,我感激得很。”
元度滿心苦楚,慘然一笑,回答:“元度身爲殿下臣屬,得主上器重,委以心腹,自當戮力盡效。”
瑞羽沉默片刻,心裡暗歎一聲,道:“水師雖是我四海公主名下的私軍,但我的願望是要讓它成爲戍守神州大地的國之干城,而不是淪爲個人私器。你對我的忠心,我很欣慰,很滿足,也不忍傷害分毫。然而人總是要受一些規則約束制衡纔好,不然就容易失去理智,變成以私慾禍亂天下的暴主。我不願自己變成暴主,就只能事先給自己定下不能破壞的規則。”
元度只覺她的話有些古怪,於是皺眉不語。瑞羽又道:“衡平,你仍是水師大將軍,東海水師與南海水師應該如何分立,你可以現在就去籌劃。等你把大略理出來,我才下諭。”
風雨交加之際,瑞羽處理了水師事務之後,就帶着秦望北去太后宮覲見李太后。
李太后曾在上巳節見過秦望北,今日見瑞羽把他帶來正式覲見,心裡便有幾分明白她的用意。但於李太后私心而言,這個引起東應和瑞羽不和的人,並不是最佳選擇,因此她對秦望北的態度便不冷不熱,問過他的家世和喜好後,便懶懶地說:“你且去安置吧!”
秦望北受此冷遇,雖然表現得很灑脫,但心中難免微鬱,含笑告退,望見瑞羽的目光,則隱去了苦意。瑞羽也覺得歉然,正待隨他一起告退,便聽李太后發話,“阿汝,你留下。”
瑞羽只得對秦望北投去一道歉意的目光,示意他先歸公主府,而後回身坐在李太后身邊,輕聲問:“王母,你討厭秦望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