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
維城懨懨地躺着, 心底好像劃開了一道口子,斷斷續續地滴灑着。
“也罷,不救不救, 你且答我, 你是爲何關進來的?還有你這一身的傷又是怎麼回事?”
“……”
居然閉目養神也不願理會她?蕭蘭因吃了個閉門羹, 甚是無趣“這也不答那也不答, 難怪要把你關起來吃些苦頭。”
“那個齊王看來是什麼也不怕了。劫人反叛, 以一州之力舉兵策反根本就是螳臂當車,等陛下把他收拾了,看不誅他九……”蕭蘭因碎碎念出着氣, 誅九族的九字還卡在喉嚨裡,便被維城一記警告的眼刀刺得膽寒。
齊王的九族……好像還包括陛下吧, 她咬咬牙把一大堆話縫進了肚裡。
外面的嘈雜聲似乎停了, 蕭蘭因聽着自己的呼吸聲, 心中的鼓動尚未平息,門被突兀地闖開。
任她如何反抗, 仍是被人連拖帶踢地綁走了。
似乎是上了一條很長的隧道,來人把少女摁在大殿。
陰弘智打量着帶到面前的女孩,面容鎮靜,卻彷彿下一刻就會掀起洶涌的大浪把自己吞噬一般。
道貌岸然——蕭蘭因心底迅速得出了判斷,別過頭避開男子伸來的手。
不料男子似乎非常滿意她的反應, 轉而對手下道“此女, 留着。”
蘭陵蕭氏有蕭瑀這等開國元老, 在朝中又諸多建樹, 這次他倒想看看朝堂那幫姓蕭的還能趁機作什麼浪。
“至於齊王, ”陰弘智嘆了口氣,說得極爲乾脆利落“解決了。”
“你不是齊王?”
陰弘智沒有理會。
幔帳裡, 一名男子踱步而出。他有着維城的臉,可下顎與脖頸處一段薄薄的交接痕暴露了一切,似乎匆匆趕製的人皮還不曾適應好。
“維城……”
“維城?”陰弘智微愕,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放聲大笑起來。
“逆賊,你笑什麼!”
“我笑什麼?你們蕭家自詡南朝郡望,族中子弟熟讀詩書,可蕭氏給你的腦袋還真是可惜了這張臉,居然連‘宗子維城'也沒有悟出。”
懷德維寧,宗子維城?這不是《大雅》裡的詩句麼,且慢,維城?!
“開竅了?沒想到我那外甥天真到了這般地步。宗子連城護衛家國?笑話,還以爲自己會和那人父慈子孝,對方卻恨不得立刻把他這個逆子削頭誅心。”
“你……”
“怎麼,他竟不曾告訴你真名?看來我倒高估了你二人的情誼。”
蕭蘭因已猜出了大半,原來她最初的直覺不是錯的。
“維城,真少見的字。”——初次相識時的話語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自己當時是抱着何種心態說出了這句話?隨口罷了,她料到那名清瘦的男子多半是有不能言說的原因而不願報上真名,不曾想今日一語成讖。
蕭蘭因抿着脣,冷氣卻依舊凍得她牙牀發顫。
“誰聽話,誰就是齊王。”陰弘智看着“齊王”萬分感慨,“若是我那外甥能理解我一番苦心,我也不必如此大費周折。”
齊王不過是陰弘智打的幌子,真僞一旦被揭穿只會令他萬劫不復。她知道了這個秘密,她也不能活。
“放心,你還不會死。”陰弘智湊了上來。
“我憑什麼信你?若僅僅想以我爲質,扔到囚房不聞不問豈非更安全,何故要親自帶到跟前?”
“因爲有些事物還是親自確認比較好。”他說道“你很快就會知道了,是你帶來的麻煩。”
房頂轟隆隆作響,似有箭矢聲。
“來了?真快。”陰弘智的尾音沒說全,房樑隨着暴風垮下,幾個原本抓着少女的護衛紛紛倒地,白色的影子如刀刃般閃過,輕輕接住了少女。
蕭蘭因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縛着的手悄悄抓起來人飄動的白衣,那人似乎更爲小心謹慎,一把反握住了蕭蘭因不安分的手,似在安慰、在無聲地示意她不必擔憂。
陰弘智的眼神更爲狠厲,自己派重兵把守沒想到竟無一人察覺有人潛了進來,“我倒是小瞧你了,上官庭芝。”
“沒想到上官家也會來摻和,看來你父親上官儀也不過如此,朝堂上裝得那般磊朗,私下還不是個好爭功名的諂媚之徒。”
“不是上官家,是我。”上官庭芝淡漠地將劍橫在胸前,無視着陰弘智的話語,緊緊將目光鎖在女孩身上。
雖然身高懸殊,蕭蘭因費力仰着脖子湊近對方的耳邊問到“能衝出去嚒?”
上官庭芝沒有說話,可那樣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訴自己,只要自己說想,他就一定能。
“快走。”蕭蘭因道。
當務之急是離開此地,她不是不分輕重的人,這樣的場合還是少說些話爲妙。
話語剛剛說完,上官庭芝疾速略過一切朝屋外奔去。
“想出去?暴虎馮河。”陰弘智道。
門框突然落下,如匆匆倒地的藤架般被破開,門外一雙雙矛戈對準了那身白衣。
陰弘智下令“攔住他!”
任憑兵將如何阻擋,上官庭芝一如飄在空中的羽毛忽上忽下躲閃靈活,反倒是兵將被一路點燃的火光自亂陣腳。
陰弘智跨出殿,滾滾烏煙從營帳燒上城樓,人早就跑了。
“領軍的兵曹呢!”陰弘智的臉色半青半白,一掌把身邊的士卒大打了下去。
士卒哪敢說實話,軍營裡除了齊州原有的兵,其他大多臨時徵來的,逃的逃叛的叛,縱然剛經歷了一場仗也只是險勝,何況,最初被陰弘智攻下的青淄二州根本不聽令,只有寥寥數人響應罷了。
陰弘智極力剋制着,瞬間恢復了可怕的冷靜,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命人看守假齊王。他是打着齊王的名號起兵的,不得有分毫差池。
*****
好暖,蕭蘭因被一團熾熱烤得面頰生癢,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顱內嗡嗡作響,面前的火團自顧自燒着,映出一高一矮的身影。
她依稀記得上官庭芝拎起自己就是一陣忽高忽低快到無形的速度,她被晃得滿眼星辰,終是不爭氣地焉在了半空。
上官庭芝危坐着,任由自己的臉頰枕在肩上,白如新雪的衣服枕出了些許褶痕。饒是對方不介意,蕭蘭因還是想移開臉。
四周的燈籠已經殘破,漆繪的大門緊閉,一座巨大的木臺……
“啊!”蕭蘭因不由得驚呼一聲。
巨大的木臺上探着一張血紅的臉,兩旁的銅塑童子抱花屈膝,彷彿在供着那顆頭顱。
她立刻把頭縮回了白衣胡亂滾起了腦袋,像剛爬出盒子的小動物般,髮絲也變得更加亂蓬了。
“別鬧,”上官庭芝把手放在她的頭上,語氣無奈。
“嗯……好。”她撐起身子,“臺上,有顆頭……”
“仔細看清了,那不是真人。”
蕭蘭因露出一隻眼睛,才發現那可頭顱下面隱約連着紙做的身體。
“此處是?”
“長安近郊,城隍廟。”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一陣輕哼從頭頂傳來,蕭蘭因就算閉着眼也能想象上官庭芝的表情是多麼一本正經。
“追來的。”
“追來的?”就這麼簡單?她果然不該問此人如此複雜的問題。
“……晉王也派了人,在後面。”
想來是上官庭芝第一時間知會了李治,若他一人定無太大勝算。
蕭蘭因想到這兒,太陽穴又是一陣疼痛。
“疼?”上官庭芝問道。
蕭蘭因點頭如搗蒜,頭頂傳來低沉而無可奈何的嘆息,一隻的大手將她亂動的腦袋又按了回去。“好好休息。”
蕭蘭因悶悶應了聲,道“那……齊王會怎麼樣?”
“活不了。”
“可這是陰賊的錯,齊王他……”
“澄清又能如何?”
蕭蘭因啞然,是啊,又能如何,帝王心事,何人能猜透。她又似乎有些慶幸,還好,李治排行後些,前面還有八位皇兄,帝王之位輪也輪不到他頭上。只是不知他如今在何處。
她剛想開口問對方李治到底身在何處時,只見上官庭芝“手起刀落”,一個掌刀劈中了自己。
蕭蘭因的腦子如一鍋煮糊的粥,冒幾下泡就沒了動靜。
夜寂無聲,等她再次睜開眼時,已經不再是破舊的城隍廟,似乎是間客棧,一雙手正貼在她的額間。
眼前的人彷彿確認了自己無甚大礙,舒展了眉目。
“別動,”李治按住要起身的她,好不容易展開的笑顏又收了起來,“你染了風寒。”
蕭蘭因像只貓兒乖乖扒會原位,掌刀批的地方依舊火辣辣的,額頭也隱隱發燙。在睡夢中被人劫入牢獄般陰冷的地方,加之逃得匆忙,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額頭髮燙。她的李治似乎也擔憂了許久,眼底泛着烏青。
“對不起。”
蕭蘭因豎直了耳朵,實在想不到這句話會出自李治之口,既然把自己救回來了,好端端的,這是做什麼?
“是我疏忽,齊王是衝我而來,不想牽連了你。看來他是想以你爲餌作要挾,卻未曾料到上官庭芝也在長安。”
“這有什麼可認錯的,我是蕭氏女,就算不是因爲你,該來的也還會來,只不過是正好兩樣都沾了罷了。”
李治眉心微皺,似乎還是有些沒有改變想法,雙脣半張了許久抿作笑顏,轉而把藥湯端到了她眼前。
哪知蕭蘭因以超脫病人的力量迅速接過藥湯,慌忙道“我、我自己來。”
雖然她知道以李治的性子如果自己不直截了當這麼做他是一定會親手喂的,可不知爲何,一想到會是這種展開,蕭蘭因總覺得難爲情。
咕咚咕咚喝着藥湯之際,她的餘光正瞥見對方雙脣半張了許久,而後抿作笑顏。
“劫持我的不是齊王,是陰智弘。”
將藥湯喝得一滴不剩,蕭蘭因氣血稍有平復,趁着有力氣,便把來龍去脈都吐露了出來。
李治似乎也有些驚訝事實,叮囑她切記不要說出來,陛下自有裁奪。
朝堂的局勢她自然不會管,也管不着,只是一想起維城,想起談到長安時他眼中閃過的厭惡,她的心就像一塊沒有放平的石頭,卡在心裡,怎麼挪也不舒服。
見好不容易恢復了力氣,李治總算鬆了口氣,因爲是攜兵追來,還有要事擱置,只能暫行離去。
蕭蘭因獨自待在房內,看着天色一點一點變挖暗,她推開門正準備在房前透風,倏地一聲怒吼。
“上官庭芝?!站住!爲何劈我!”
“……暈了,能讓你多睡會。”
“……”
“好搬一些……話也少些。”
“……”
搬……是指她嗎?蕭蘭因不知是褒讚此人言行不貳還是榆木腦袋。不論哪種評議,也不妨礙蕭蘭因如炸毛的貓兒般,伸爪把門關了。
再次開門,對方依舊維持着關門前的姿/勢把守在門前。
蕭蘭因一臉黑線,將手爐一把遞給了上官庭芝。
“你也算是救了我命,這次我便不追究了。”
想了想,她繼續說道“我雖惱怒被你劈暈一事,但也絕非胡鬧的人,你雖是授命行事,也還是要謝的。”
上官庭芝的瞳仁似有明火閃爍,半晌道“好,多謝。”
“……”